1981年深秋,顧十七正在農科院實驗室記錄雜交稻資料,桌上的紅色電話機突然刺耳地響起。
"喂?"
"是我。"鄭敏的聲音帶著不尋常的緊繃,"今晚能來我家吃飯嗎?我爸說...想嚐嚐你做的紅燒魚。”
顧十七的鋼筆尖在紙上洇出一團墨跡。"紅燒魚"是他們約定的暗號一一這意味著鄭廳長遇到了麻煩,需要當面商議。
"好,我下班就去。”
掛掉電話,顧十七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窗外,枯黃的梧桐葉在風中打著旋兒落下,像極了局勢飄搖的改革派。
鄭廳長家的餐桌上擺著四菜一湯,卻沒人動筷子。
"林向東最近動作很大。"鄭廳長直接用了林副省長的本名,這是極度危險的訊號,"他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指責我們省'背離社會主義方向'。”
顧十七注意到鄭廳長的左手在微微發抖一這位素來沉穩的長者,此刻正竭力壓抑著憤怒與不安。
"具體是指…?"
“青山大隊的包產到戶,農科院的雜交稻研究,還有…."鄭廳長意味深長地看了顧十七一眼,"你那份被截獲的市場經濟筆記。”
顧十七的胃部猛地抽搐一一那本應該已經銷燬的筆記,居然落到了敵人手裡!
鄭敏突然站起身去拉窗簾,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外面有輛車,停了三小時了。"
鄭廳長反而笑了:"監視就監視吧。小顧,你知道為什麼林向東這麼恨我嗎?"
沒等回答,他自顧自地繼續:"因為二十年前,是我舉報他父親貪汙救災糧。”
這個塵封多年的秘密像炸彈般在餐桌上爆開。顧十七突然明白,這場鬥爭遠不止於路線之爭,更有著血仇般的私人恩怨。
"爸!"鄭敏突然驚呼,"你的藥.….”
鄭廳長擺擺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片白色藥片吞下。顧十七這才注意到這位保護傘的面色透露著不健康的灰白色
"沒事,老毛病了。"鄭廳長擦了擦額頭的虛汗,"小顧,記住:如果我被調離現職,你立刻停止所有試點,什麼也別爭辯。”
預警來得比預想的更快。
三天後的清晨,顧十七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公社書記老張站在門外,手裡捏著一份《中原日報》,頭版頭條觸目驚心:
"鄭衛國同志調任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不再擔任本省農業廳長職務"
"明升暗降…."顧十七喃喃道。那個研究室根本是個冷衙門,沒有任何實權。
老張壓低聲音:"馬專員一早就帶人查封了農科院的試驗田,說雜交稻是'資產階級偽科學'!"
顧十七立刻套上外套:"備車,去省城!"
吉普車顛簸在鄉間土路上,顧十七的大腦飛速運轉。鄭廳長倒臺,意味著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保護傘。按照規則,現在應該立即位止一切改革試點,但那些正在抽穗的雜交
那些按了手印的承包協議...
車剛駛入省委大院,顧十七就看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一一鄭廳長辦公室的門大開著,幾個陌生面孔正在清點檔案,而馬專員趾高氣揚地站在一旁指揮。
"顧技術員?"馬專員假惺惺地打招呼,"來找老領導?可惜啊,鄭廳長高升了。"
顧十七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我是來交接工作的。”
"不必了。"馬專員拍拍桌上厚厚一摞檔
案,"所有'創新專案'暫停審查,包括你的...哦,對了,"他故意拖長聲調,"你被調到地區農業學校當教員了,明天報到。"
顧十七在鄭敏的宿舍樓下等到深夜,才看見她拖著疲憊的身影出現。
"我爸被軟禁了。"一進門她就癱坐在椅子上,"他們以'協助調研'為名,把他困在招待所裡,連電話都不能打。”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她臉上劃出一道蒼白的傷痕。顧十七從未見過這樣脆弱的鄭敏一一她總是那麼冷靜銳利,像把出鞘的劍
"試驗田呢?"
“毀了。"鄭敏的聲音乾澀,"他們帶著鋤頭來的,連苗帶根全刨了。"
顧十七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三年的心血,那些能養活千萬人的稻種,就這樣...
"不是全部。"鄭敏突然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火光,"跟我來。"
她帶著顧十七來到農科院最偏僻的一間溫室。推開門的瞬間,顧十七幾乎落淚一一三排木箱整整齊齊地擺在角落,每箱都標著編號,嫩綠的秧苗在燈光下舒展。
"我偷偷儲存的原始種。"鄭敏輕撫葉片,"足夠重啟實驗。"
顧十七突然抱住她,兩人的心跳在寂靜的溫室裡共振。這一刻,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鄭廳長或許倒下,但改革的事業絕不能停。
農業學校的日子比想象的更難熬。顧十七被分配去教最基礎的《作物栽培學》,教室後排永遠坐著兩個"認真記筆記"的進修幹部一一明顯是派來監視他的。
但他嚴格遵守規則:停止一切試點,不談改革,甚至故意在課堂上說些"集體經濟優越性"的套話。漸漸地,監視者鬆懈了。
1982年春節,顧十七終於找到機會,以"看望老師”的名義見到了被軟禁的鄭廳長。
老人瘦了很多,中山裝顯得空蕩蕩的,但眼神依然銳利。
"學校怎麼樣?"鄭廳長在茶杯下壓了張紙條。
“挺好的。"顧十七順勢收走紙條,"就是學生基礎太差,得從最基礎的教起。”
這是暗語一一他在暗示自己正在培養新的改革力量。
鄭廳長微不可察地點點頭,突然提高聲
音:"小顧啊,要服從組織安排,好好改造思想!"
離開時,顧十七在公交車上展開那張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
“鄧老復出在即,堅持住。”
1983年春,隨著中央人事變動,鄭廳長突然官復原職。
更令人振奮的是,鄧老重新主持經濟工作,那份塵封已久的"包產到戶"報告終於被正式提上議程。
在鄭廳長家的慶功宴上,顧十七見到了許多陌生面孔一一省委調研室的年輕幹部、報社的進步記者、甚至還有兩位剛從北京調來的改革派官員。
"認識一下,"鄭廳長笑著介紹,"這些都是'農業學校'的優秀畢業生。"
顧十七恍然大悟一一原來在他蟄伏的這兩年,鄭廳長透過自己的關係網,已經悄悄構建起一個更強大的改革聯盟。
宴會結束後,鄭敏拉著顧十七來到陽臺。夜空繁星點點,遠處城市的燈火像燎原的星火。
"知道我爸為什麼能復出嗎?"她輕聲問。
顧十七搖頭。
"因為那些被我們'暫停'的試點,"鄭敏的眼睛映著星光,"沒有一個農民主動告密,沒一個大隊承認失敗。”
夜風吹散她的髮絲,顧十七突然明白:真正的保護傘從來不是某個領導,而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數一一他們用裝糊塗的智慧,用偷偷藏起的糧種,用按滿手印的聯名信,守護著這場靜默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