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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善緣

在貢昂山墓園裡聽到的那渺遠的吟誦聲是從加廠街那座老教堂傳出來的。

趕上十月節,來這座老教堂做禮拜的信眾格外地多,姜宥儀來到這裡的時候,早禱正好結束。

人群散去,教堂很快恢復寧靜,哥特風建築高高的尖頂上,宗教意味十足的雕刻和繪畫因此顯出一些肅穆空寂的神性,姜宥儀逆著離開的信眾走進來,一眼就看見了祭壇旁的神父丹尼爾。

她並不信這些,但她今天是特地來找丹尼爾的。

迎著從祭壇走下來的丹尼爾,她先禮貌地笑著開口跟神父打了招呼,“神父,又見面了。”

“你有段時間沒來了,孩子,”丹尼爾如同熟稔的老友,善意地打量著她,“之前困擾你的事情解決了嗎?”

姜宥儀想了想,誠實地回答,“解決了大概五分之一?”她這麼說著,自己先笑了,“但不管怎麼說,對於我而言,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那麼你現在的心事重重,是剩下的五分之四帶給你的?”

丹尼爾的語氣並不意外,姜宥儀卻愣了一下,片刻後她失笑,“我以為我藏得很好。”

“並不是從你的表情裡看出來的,”丹尼爾平和地對她說,“我只是猜測,如果你沒有困擾的事,應該不會來這裡。”

“我覺得我的心態發生了變化,神父,”也許古老教堂的神性真的會感染到人的心態,哪怕姜宥儀不是信徒,站在這裡卻也本能地收起了常用的那張單純無害的面具,她困擾地看向丹尼爾,語氣難得地坦誠,“我曾經以為,解決了這五分之一,至少會讓我短暫地鬆一口氣,可事實上並沒有,經此一役,我反而更迫切地想要解決剩下的事情。”

“就好像……食髓知味?”她偏頭想了一下,覺得這個詞不太合適,可一時又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表達了,在丹尼爾包容的目光下,她換了一個更明確的說法,“比如一個遊戲,我看著惡人在我的算計之下一步步得到懲罰,第一次嚐到了贏家的甜頭,就迫不及待地想玩下一場遊戲,體會更多作為勝利者的快感,但我覺得,我好像在偏離我的初心。”

她打的比方不算高明,任誰都能聽出來,這個“遊戲”就是她此刻正在做的事。但他們身邊沒有第三人,姜宥儀的聲音很小,丹尼爾也絲毫沒有對此表現出驚訝、擔憂、以及別的什麼會讓姜宥儀警惕或者不適的情緒。

他朝旁邊抬抬手,引著姜宥儀一起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太陽越升越高,燦爛的陽光將教堂高高的琉璃玻璃照映得流光溢彩,柔和而明亮的光線落在前方的神像上,繼而讓整個教堂都愈發明亮了起來。

丹尼爾和姜宥儀並肩而坐,一起看著前方的神像,老邁但渾厚的聲音沉和地問她:“你的初心是什麼呢?”

“也是讓惡人得到懲罰吧,但是……”姜宥儀搖搖頭,“我不知道具體應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就好像,目的雖然一樣,但心態已經不同了。”

丹尼爾沒有說話,他耐心地等著姜宥儀的表達——儘管到現在,他都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叫什麼名字。或許對他而言,到這裡來的人是什麼身份並不重要,神愛世人,作為神職人員,他也平等地對待著有緣遇見的一切眾生。

而姜宥儀呢?她也清楚自己方才漏洞百出的打比方,但此刻她在沉默裡絞盡腦汁,卻想不出更隱晦卻更明確的說法,所以最終仍然只能順著方才的話題聊下去,“還是拿遊戲作比喻吧……就是我覺得,我好像開始享受這種在遊戲裡拿起屠刀的快感了,但我原來的目的絕不是享受這個過程。”

她剖析著自己,然而苦惱而沉重地深吸口氣,“而且我糾結……在這場復仇遊戲裡,一定會有無辜的第三方受傷,可如果有無辜之人因此被波及,那我和我要屠殺的惡龍,好像也並沒有什麼不同了。”

“那你嘗試過說服自己放棄玩這個遊戲嗎?”丹尼爾的目光再度從神像上移開,落在了她的臉上,是充滿了善意的勸解,“或許你同自己和解,這些掙扎也就不存在了。”

“不,”姜宥儀想也沒想地拒絕道:“我做了很多的準備,才有了現在上桌的機會,要讓我現在退出不玩了,絕不可能。”

她頓了頓,強烈的語氣如同在神像下宣誓一般,是毫不動搖的堅定,“神父,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絕不放棄。”

姜宥儀接連說了兩個“絕不”。

她很少會把情緒和想法表達得這麼不留餘地,而丹尼爾在她強烈的情緒裡意識到,自己方才提出的建議,是觸及她底線的原則。

而他對此表示理解。

“那你今天來,希望我能幫你做什麼呢?”丹尼爾問她:“孩子,你想要得到怎樣的救贖?”

姜宥儀想了想。

方才激動的情緒因為神父的問題而逐漸冷靜,半晌後她迷茫地垂下目光,看著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交疊緊握的手,困惑地回應:“我甚至不確定,我是否需要救贖。”

“或許你只是不需要旁人幫你減低痛苦的行為,可救贖也分很多種。”丹尼爾開解地笑起來,“你感受到了拿起屠刀的快感,但你也同時意識到了揮出屠刀的可怖,害怕傷及無辜是你的善良,而這善良也會成為你套在無辜之人身上的鎧甲——它們是加註在你身上的束縛,但也是你能掙脫牢籠的鑰匙。”

姜宥儀迷惘地看向他,“我不懂。”

“我認為善良是有神性的,善良的人會結善緣,善緣會帶來好的際遇,好的際遇會讓事情向著更圓滿的方向走——這也算是救贖的一種。”

“善緣嗎?”

姜宥儀若有所思,卻又兀自搖頭。

她不認為自己是個善良的人。

善緣倒是有,林意和池浪都算,但後面會不會被自己作沒了,這不知道。

這麼一想,就好像又悲催,又好笑。

“我……”她還想說什麼,但是被一道十分詭異的聲音打斷了。

“——姜宥儀??”

“??”姜宥儀邊莫名其妙地回頭,邊啼笑皆非地心想:夭壽了,她坐在教堂裡,竟然十分詭異地能幻聽到池浪在後面喊自己。

——然後心裡的腹誹也倏然停住了。

因為她真的看見了池浪站在不遠處的教堂過道上,也用一臉彷彿見鬼的表情正看向自己。

姜宥儀:“…………”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池浪大步流星地幾步走到了她面前,兩人四目相對,都在彼此那愕然的眼神裡發出了真誠的疑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媽信教,她生前很愛來這個老教堂。”

在距離加廠街兩站地的城市公園裡,池浪和姜宥儀坐在大榕樹下的長椅上,率先回答了她的問題,“小時候她帶我來過兩次,所以我還記得。”

姜宥儀理解地點點頭,“那你剛才去那裡,是想為叔叔阿姨祈禱?”

“不,”池浪看著眼前斑駁的樹影和更遠處茂盛蔥鬱的草毯,“只是心裡亂,想找個地方靜靜,不知道怎麼走著走著就走進了那裡。”

姜宥儀很會說話,很善解人意地開導他:“那一定是阿姨擔心你,所以才指引著你去到曾經有她的氣息的地方,試圖以此讓你感受到一些平靜和安慰。”

“那你把我拽走了算怎麼回事?”池浪一聽就笑了,挑著眉揶揄地看向姜宥儀,“我媽這下要記住你了。”

“……”姜宥儀要笑不笑地看著他,善解人意的目光逐漸轉變成了要刀了身邊男人的眼神,“我在好心開導你,你能不能心裡有點數?”

池浪覺得自己也是好像得了什麼怪病,竟然莫名其妙地越來越喜歡看姜宥儀變臉,“在教堂這種‘曾經有我媽媽氣息的地方’,不是更能開導我?”

他故意逗姜宥儀,但說到這裡,卻又轉了話鋒,“你好像跟那個神父很熟?可是我剛過去,你就藉口跟他告辭了,還要拉著我一起出來,是不想讓我跟神父有過多的交流——”做刑警的職業病讓他對此本能地產生推測,“為什麼?你怕說多了,他一不小心要把你跟他談論的某些事洩露出來?”

姜宥儀戴面具的速度甚至不需要一秒,眨眼間她復又笑起來,溫吞的語氣裡是恰到好處的幾分無助和無奈,“池警官這就說笑了,我哪有那麼多秘密要守?只是最近心中有困惑,所以請教神父幾句而已。”

“是嗎?”池浪並不拆穿她,只是正中下懷似的接著說道:“但是我剛才還有話沒說完啊?”

姜宥儀心裡已經把他大卸八塊了,臉上卻做出了一個充滿耐心的、願聞其詳的表情。

“我想說,不過就算如此,你也可以放心,加廠街那個教堂的神父歷來嘴嚴得撬棍都撬不開。”

池浪看得想笑,但好歹還記著不能太掉功德,勉強把表情和語氣都維持在一個心照不宣又等著看戲的微妙平衡上,跟姜宥儀說了實話:“他們好像跟他們信奉的宗教簽過什麼契約還是宣誓什麼的,總之,他們不會將他們在教堂裡聽到的人和事說給第二個人聽——尤其是今天這個老頭兒。我們早前辦一個案子,曾經有請本該成為證人的他去做筆錄,但我們整個辦公室的人連番努力攻略了很久,他從始至終一個字都沒說過。”

……好一招請君入甕。

姜宥儀藏在四指之下的拇指用力摳了摳掌心,氣得幾乎要給池浪鼓掌了。

事已至此,姜宥儀收起了無害的態度,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池浪,意味深長地挑眉道:“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這個樣子,又氣又倔又無可奈何,但這些看在池浪眼裡,卻莫名其妙地都化成了可愛。

池浪看著她,心想:怎麼能這麼可愛呢?像只氣炸毛的小狐狸。

他甚至很想去揉揉姜宥儀的腦袋,但那太失禮了,他勉強忍住了。

於是他逗她說:“小狐狸尾巴又露出來了?”

“你不是就想看到我這個反應嗎?”事已至此,姜宥儀轉念一想,倒是也不生氣了,借力打力地回敬了他,“我表演給你看好了,省去了你煞費苦心地誘供,你不是該感謝我?”

今天的天氣實在太好了,陽光正好,微風清涼,連天上大團大團的雲落在此刻池浪的眼裡,彷彿也成了甜唧唧的柔軟棉花糖。

說不上為什麼,但他方才在公墓跟池仲孝吵架的壞心情在這會兒沒來由地被徹底治癒了,他用力地伸了個懶腰,轉頭去看旁邊穿著白裙子的姑娘,莫名其妙地想離她近一點,於是裝作不經意地抬了抬屁股,稍稍地將彼此的距離拉近了一些。

“姜宥儀,”他叫她的名字,忽然想敞開心扉地與她聊點兒什麼,“我有時候會對你很好奇——”他頓了頓,又改口道:“不,應該說是認識你以來,對你越來越好奇。”

姜宥儀甚至完全沒有留意到他暗搓搓拉近的那一點屁大的距離,只是聽見他忽然這麼說,不再偽裝自己的她便撩起眉眼斜睨過去,語氣平直地問:“什麼意思?”

池浪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忽然緊張,哪怕曾經他跟歹徒對槍的時候也沒有心跳快到這個程度過,他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但又強裝尋常,為了掩飾自己,卻好像連兩隻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最終只能無所適從地把它們壓在了腿下面以粉飾太平。

然後竭力地維持著慣常的語氣,才慢慢地對身邊的女生坦白道:“我好奇你這隻小狐狸為什麼會有兩副面孔,好奇到底是什麼經歷把你變成這樣的,好奇我們相遇之前你的故事,好奇你還藏了多少秘密。我……”

池浪神色漸深,還想說什麼,卻被不想回答他任何一個問題的姜宥儀不客氣地打斷了,“好奇心這麼重,池警官要是隻貓,恐怕現在已經死了。”

“……”池浪差點沒被噎死。

他梗在當場,看著漫不經心說風涼話的小姜老師,方才沒來由發熱的頭腦好像忽然被潑了盆冷水,半晌才生澀地強行挽尊,“咳……好奇心殺死貓嗎?這笑話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