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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兄弟

要說不自然的僵硬,隔天跟著池仲孝一起上山掃墓的池浪也很僵硬。

他跟他哥之間這些年來關係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在他畢業進了警署,經濟上能自給自足,而池仲孝也留在了首府工作之後,他們親兄弟之間的聯絡,幾乎比各自聯絡普通朋友的時候都要少。

池浪在給姜宥儀講他哥和林意的感情史時,對自己和池仲孝的關係一筆帶過,只將那些年裡越發緊張的兄弟關係解釋成了一句“他哥覺得他胡鬧不服管教”,但實際上,池浪對池仲孝有心結,這個結從父母出事那時候就係上了,這麼多年也沒解開。

反觀池仲孝呢,他其實也看這個弟弟不順眼,他本來不是個愛說教的人,可是一看見池浪,就從頭到腳地都想數落他。

兄弟倆互相不待見,日常就默契地儘量少聯絡,哪怕現在同在一個城市了,除了工作上必要的見面和交流,池仲孝調到桉城這麼久,他們私下裡見面的次數用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但是今天不一樣。

給父母掃墓,池仲孝和池浪總不能兄弟倆分開,過來各掃各的。

他們父母長眠的地方不錯,公墓佔著市郊山明景秀的貢昂山上面朝西邊的風水最好的一塊地,墓園是不對外售賣的,裡面葬著的大部分都是曾經的政府官員,或者因公殉職的軍警烈士。

因為有條件限制,所以哪怕是全國性的祭祖掃墓公休日,這邊也沒有桉城其他公墓那種人群扎堆兒的喧鬧,加上池仲孝和池浪來得早,清晨樹木掩映下的墓園肅穆又靜謐,悅耳的鳥鳴聲裡,連帶著露水氣的空氣都比城區清洌很多。

池浪父母的墓地要在進了公墓之後一直往裡走,這邊越往裡綠化越好,墓地與墓地之間的間隔越大,而墓地周圍擁有的空地越大,就意味著墓主生前在桉城的地位越高。

池浪的父母獨享了很大一片綠草覆蓋的空地,換成活人的居住條件做對比,老兩口兒在這裡住的完全可以算豪宅,但能住這裡是人家應得的,畢竟如果他們家老池還活著,現在桉城政府大樓裡,就沒有那位坐在主位上的市政廳代主席什麼事兒了。

“你說你們如果還活著,我是不是也可以享受一下主席家公子那要風得風、狗仗人勢的爽感?”

池浪和池仲孝上山之前,去公墓管理室借了掃落葉的大掃把,池浪一邊把墓地附近本來也沒幾根的雜草掃到樹下,嘴裡一邊唸唸有詞地感嘆,“那麼早就撒手人寰,一點作威作福的機會都不給我留,是怕我壞了你倆兩袖清風的好名聲嗎?”

“池浪!”旁邊拿著白毛巾擦墓碑的池仲孝忍無可忍地抬頭瞪他,“讓你來是盡孝的,不是讓你來氣爸媽的。”

“怎麼就是氣爸媽了?難不成掃墓就一定要滿心悲切,期期艾艾嚎啕大哭嗎?那才更讓先人不放心吧?”池浪放下了掃把,不客氣地朝著池仲孝嗆回去,“再說,你又怎麼知道爸媽不喜歡我這種輕鬆的調侃態度?他們託夢讓你給他們代言啦?”

池仲孝沒說話。

他放下了毛巾站了起來,目光沉沉地朝池浪看了過去。

“……”來自大八歲的親哥的血脈壓制多少還是有的,池浪心裡不爽,但還是忿忿地閉上了嘴。

池允和蕭雲舒的墓旁有兩棵菩提樹,是當年他們下葬時,池仲孝帶著池浪一起親手種下的,如今十八年過去,當初的兩棵小樹苗已經冠蓋成蔭地開始為墓碑遮陽擋雨了。

桉城的十月份,清早的陽光已經沒有暑假那麼烈了,兩棵樹延伸出來的綠油油的枝椏替兄弟倆將太陽擋了個七七八八,把墓地周圍和墓碑都收拾乾淨的兄弟倆暫時休戰,池仲孝把帶過來的花束好好地擺在了父母面前,池浪把供品一樣樣地拿出來,擺在了供臺前面。

公墓有規定,帶來的供品在祭祀完成之後必須帶走,所以來這邊祭奠的人,大多都會等上一炷香的時間。

等香爐裡的香燃盡了,就代表著那些供品先人也已經吃過了,就可以原樣收拾好一起帶下山了。

父母出事時池浪才九歲,很多關於父母的記憶他其實已經忘了,等香燒完的這段時間,他就盤腿坐在墓碑前,看著石碑上雕刻著的父母的頭像,努力地回憶著兒時那些零碎的記憶,試圖在記憶碎片裡找到更多關於父母的資訊,但終究是徒勞無功。

他嘆了口氣,受不了此間沉悶的空氣,很嫌棄地看向站在樹下的池仲孝,指了指供臺上的供品,捏著鼻子問他哥:“喂,爸媽的事兒我很多已經不記得了,這些真是他們生前愛吃的東西嗎?”

“嗯。”池仲孝瞥了他一眼,淡淡地應聲。古井無波的語氣和態度裡,絲毫看不出來他其實在聽見池浪問這個問題的一瞬間,就對自己這個怎麼看都覺得不爭氣的弟弟多了一絲心軟的憐愛。

大法官長年主持司法工作,隱藏情緒幾乎已經成了刻進DNA的本能,他藏得太好了,就算池浪心思在他身上都不一定看得出來,更何況此刻池浪的一顆心都放在了研究眼前這幾樣供品上……

他對著那些池仲孝親自做的菜端詳了半天,不是很信任地看向他哥,指了指最顯眼的那個餐盒問:“這大肘子是誰愛吃的?老池嗎?”

池仲孝蹙眉糾正:“……是媽媽。”

池浪一時有點震驚地看向了另一個與供桌格格不入的東西,“那這轟炸大雞排呢?也是媽媽?”

池仲孝臉上有微妙的情緒一閃而過,沉默了一瞬才淡聲回答道:“那個是爸最愛的下酒菜。”

“……”太抽象了,池浪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搞抽象的天賦原來是遺傳。

不過這麼一想,就還是挺想爸媽他倆的。

“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席地而坐的池浪看著陽光斜斜地從樹葉的間隙裡切過,不規則的光斑灑在墓碑上,他悵惘地嘆了口氣,聲音在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沉了下來,“哥,你依然還是認為,當年父母的那場車禍是意外嗎?”

池浪很少會這麼正經地喊池仲孝一聲“哥”,除非是他非常正式且正經地想跟池仲孝討論某個問題,這像是兄弟之間彼此約定俗成似的一個訊號,一般池仲孝在他這麼喊自己的時候,都會暫時收起他三句話說不對就忍不住要對弟弟開嘲諷的態度,跟池浪認真討論一下當下的問題,但此刻池浪問的話,似乎早就已經沒了討論的意義。

池仲孝看著遠處站在鑄鐵雕花圍擋上的那隻此刻正扯著脖子叫的長尾山雀,“那麼這麼多年了,已經在總警署幹到了刑事稽查隊長的你,有查到那不是意外的證據嗎?”

池浪倏地站了起來。

他帶著這些年都無法平復的氣性,大步流星地朝池仲孝走去,“可是你不覺得當年爸媽出事的時間節點太巧合了嗎?那個桉城市政廳主席的競選膠著了那麼久,但是最後的一場拉票演講之後,爸爸眼看著勝券在握了,可偏就在演講後的第三天,他和媽就一起出了車禍,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交通稽查隊那邊的負責人當場就說,對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朝爸媽的車撞過去,那車才能撞成當時那個樣子,怎麼就這麼巧?爸剛贏了競選,轉頭就出了事?!”

池浪橫衝直撞地懟到了池仲孝的面前,但池仲孝還是那副倚在樹下古井無波的樣子,面對弟弟逐漸激動的質問,雙手都插在褲子口袋裡的大法官只是不認同地出言提醒,“別在這裡大喊大叫,打擾爸媽清淨。”

“搞不清楚那場車禍的真相,爸媽本來也清淨不了。”池浪冷著臉反駁地瞪著池仲孝,根本不care他這些廢話,“我不相信世上有恰到好處的巧合,我只能看見躲在因果後面的既得利益者!老池出事,在選舉上跟他鬥法了那麼久的梅耶立刻就沒了對手——十八年了,”

池浪咬著牙抬手指向父母的墓碑,“爸媽在這裡躺了十八年,梅耶那個市政廳代主席也穩當當地做了十八年,就這還不能說明什麼嗎?”

“可你有證據能指認他嗎?”池仲孝不為所動地看著池浪,“當年你執意要做刑警,我不攔你,因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結論,你一定要去自己追查爸媽的死因。你玩了命地辦案子,好幾次差點死在歹徒手裡,我也沒阻止過你,因為我知道你想透過不斷地立功達到快速晉升的目的,這樣才能摸到那些小警員根本摸不到的卷宗和資料。而現在——”

一直本能地保持著極度的冷靜和理智,雙手插兜靠在樹上的池仲孝終於改變了他的姿勢,他站直了身體,幾乎與池浪針鋒相對的銳利視線不客氣地刮向了他的弟弟,言辭清楚、不留餘地地質問道:“池浪,你坐在了你一直想要坐的位置上,在你執掌整個桉城刑事稽查工作的這兩年裡,我相信你已經不止一次地研究當年車禍的卷宗和線索了,那麼現在你告訴我,你查到證據了嗎?你有辦法能讓公訴方相信,當年父母的那場悲劇是人禍,不是天災嗎?”

……池浪在大哥的反問裡沉默了下來。

池仲孝蛇打七寸一針見血,池浪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雖然這是一個梗在兄弟倆之間的、繞不過去的心結,但實際上,在今天之前,從池浪入職了桉城總警署的刑事稽查隊起,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再跟池仲孝說起過這件事了。

因為一切都跟池仲孝說的一樣,在他終於坐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上的時候,他找到當年的卷宗,幾乎把所有資料都翻爛了,幾乎把所有能查到的人都查了個底朝天,可是結果也如池仲孝所言……他確實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他自己就是一線執法人員,當然比誰都清楚指控犯罪要靠實證,沒有證據的一切指控都是疑罪從無,可終究是刀子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既然他自己都查不到證據,那就不該拿著同樣在為難自己的難題去跟別人無理取鬧——尤其那個人還是池仲孝,在池浪跟他哥多年的對線中,經歷過無數敗仗的池浪一直都很清楚,跟池仲孝無理取鬧的結果很可能是自取其辱。

就像現在一樣。

他本來該忍住的,可是剛才坐在父母的墓碑前,對父母的想念和自幼失恃又失怙的委屈,卷著對當年那場車禍元兇的憎恨,猝不及防地拉脫了他的理智,讓他對眼前唯一能遷怒的人開了炮。

雖然那一炮最後迴旋鏢似的,還是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行吧。

大獲全敗的池浪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承認我沒查到什麼,”他看著池仲孝,很輕,卻又擲地有聲地說:“但我不會放棄的。”

池仲孝靜靜地回視他,什麼反應也沒有。

池浪抬頭看看他們頭頂那兩棵如今枝椏交錯相連的菩提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諷刺。

山下城裡的教堂到了早禱的時間,渾厚的鐘聲伴隨著充滿神性的吟誦被微風一起送上了山,在兄弟之間蔓延的寂靜被打破了,池浪看著墓碑前最後一截香灰被風吹倒,帶著一些控訴的複雜目光最終還是落到了池仲孝的身上,“可是你呢,哥?”

“你說你只相信證據,可證據不會自己跳出來蹦到你臉上。你從首府回到桉城也有一段日子了,這麼長的時間裡,你又做過什麼呢——大、法、官?”

話說到最後,池浪嘴角原本的自嘲,到底還是變成了對面前之人不滿的嘲諷。

池浪不是個控制不了自己情緒的人,可如果對面的人是池仲孝,這條就從小到大都不成立。

池浪疲憊地笑了笑,很難講他到底是在笑自己還是笑他哥,也不想再等池仲孝對此有什麼反應了,他轉身回到墓碑前,伸手悵惘地在碑頭上摸了摸,算是以此對父母告別,率先舉步離開了墓園。

在他身後,池仲孝看著他插著兜頭也不回的背影,半晌後冷靜至極的眸光逐漸複雜起來,終於沉沉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