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說這個星期三有陣雨。
一直到午後,該來的雨一直沒來,倒是桉城的上空雲層密佈,空氣裡不斷積蓄的水汽像塊浸滿熱水的毛巾,細密地裹著每一個人,只要一離開空調房,這種附骨之疽般的悶熱立刻如影隨形,整座城市都彷彿淪為了一個巨大的蒸箱。
惡劣的天氣讓人打不起精神,但桉城警察總署刑事稽查隊的大辦公室,在幾乎能把人吹出關節炎的冷氣裡,每個人都因為昨晚高速路上惡意撞車殺人未遂的事件而忙得腳不沾地。
“我聯絡了瑟邦警署和高速交通隊,”池浪被總署長叫去對昨晚的事情做情況說明,剛推門進辦公室,藍雅就迎了上來,“跟我們這邊一樣,都沒有查到那臺越野車上下高速的資訊,我懷疑殺手應該是在上高速之後換過車牌照,所以找交通隊幫忙調取了昨天進出桉瑟高速的同型號同顏色的車輛,有這幾個臺。”
藍雅說著,把筆記本的畫面放給池浪看,最後將畫面定格在了其中一輛車子上面,在主圖之下,還有三個牌照特寫的小圖——那上面三個牌照除了前面代表桉城的WHS三個字母外,後面跟著的四個數字全都不同。
……跟昨晚最後在高速欄杆上撞報廢的時候,那臺車上掛著的牌照號也不同。
池浪把圖片挨個看了一遍,氣笑了。
“經過車輛特徵對比,能確定掛著這幾個不同牌照的車子,跟報廢的那個越野是同一臺車,但是老大你也看到了,”藍雅無奈地聳聳肩,“牌照都是假牌照,至於那車,原車主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因病過世了,我找到了家屬,家屬說這車在原車主過世後他們就買了,但是為了避稅,沒有走正經的二手車交易渠道,是私下買賣的,到現在那車到底轉了多少手,實際用車人是誰,根本已經無從查起了。”
池浪問她:“我讓你查林意家裡附近的監控,有收穫嗎?”
這邊的交通監控跟天眼系統一樣不發達,池浪原本沒指望這裡能有什麼發現,但藍雅卻出乎意料地給了他一個好訊息,“她家出小區沿海路交通崗有個闖紅燈的監控,拍到了涉事車輛確實在昨天一早曾在附近徘徊,後來跟著你的車上了高速,喏,”
藍雅說著,把一張交通監控的影片截圖找了出來,同時拉了方才的第一張假牌照來做對照,“當時這車用的牌照和尾隨你們上高速時用的牌照是一樣的,都是WHS6182。不過除此之外,”她遺憾地搖搖頭,“我這邊暫時沒查到其他有用的訊息了。”
池浪朝另一邊轉頭又問:“法醫和痕檢那邊怎麼樣?”
“逃逸的殺手應該很有經驗,痕檢的兄弟們熬了個通宵,但沒有在車裡提取到一枚有效指紋。”隊裡負責跟痕檢的小伍聞言從正在整理的一堆卷宗資料裡抬頭看向池浪,“唯一在駕駛室那邊有幾個凌亂的鞋印,44碼的,推測駕駛員身高在180-185公分之間,但因為車內地毯留下的鞋印較淺,所以只能根據經驗大體推測,對方體重在65到90公斤範圍內。”
池浪沒吭聲地點了點頭。
至少目前查到的訊息可以確定,那臺越野車上的殺手,的確是衝著林意或者姜宥儀來的。
至於其他的……
池浪覆盤昨天上午去接林意和姜宥儀的事——當時他把車停在地庫,等林意和姜宥儀下樓的時候正好他老闆來電話,找他要一個先前經手的故意傷害案的相關資料,主管刑事稽查的副署長桑帕是他的頂頭上司,每次找他要什麼東西都是火急火燎,池浪沒辦法,只能先讓林意把車開出去,自己坐在副駕上翻手機,找那些他老闆要的檔案傳過去。
大概就是這時候,事先拿到了地址,在附近守株待兔的殺手,看到了林意開車出門,才尾隨著他們跟了上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至少可以排除掉熟人作案的可能,否則的話,單看林意沒有開自己車出門,也該合計合計來接她的車是怎麼回事了。
針對林意或者姜宥儀,排除熟人作案,聯絡她們兩個最近做的事情,那麼先前推測的邱格狗急跳牆買兇殺人的可能,現在至少要站到80%以上了。
邱格……
接警中心的女警員敲門探頭進來,打斷了蹙眉沉吟的池浪,“池sir,你等的人到了。”
………………
…………
池浪要等的人是昨天半夜給林意打電話,告訴她要報案的蘇妮。
但實際上,來到桉城警察總署接警中心的人,除了她和陪她一起的阿南外,還有南熙,和陪著南熙一起來的林意與姜宥儀。
邱格實施職場性侵,十年前迫害過的女性有六個人,但同樣被她侵害的兩名受害者見面,在這十年裡,還是第一次。
跟南熙一起作為報警的受害人坐在一起的時候,蘇妮看向自己旁邊的這個姑娘——她很年輕,差不多跟當年自己離開聖心醫院時是一個年紀,那明明是一張很脆弱的臉,可是此刻眼中卻閃著堅定的光。
“我當年從聖心醫院離開的時候,曾經荒謬地希望邱格能就此收手,不要再有人同我一樣深受其害,但顯然……”
蘇妮苦笑著搖搖頭,握住了南熙的手,彷彿同病相憐之人彼此牽手,她既悲哀又好奇地看向南熙,“昨天林意他們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在好奇,你是怎麼確定這份受害者名單的?”
“即使邱格沒有給我留下什麼能指控他的證據,但是總擋不住流言蜚語。他經常用各種工作做理由控制著我的自由,或者是調班,或者是跟手術,或者別的什麼,時間久了,總有眼尖心思細的人能看出點苗頭……男女之間的事向來傳得快,只是邱格的老婆已經死了很多年了,我又單身,就算風言風語真的傳開了,最多也就是個邱主任的‘風流韻事’,也扯不上作風問題。”南熙也苦笑,“但現在能這麼傳我,以往自然也能傳別人。跟醫院的老人混熟了,留心多聽聽關於邱主任的‘八卦’的話,想找到跟我有類似傳言的人不難,何況……”
南熙目光復雜地看著蘇妮,“這些人後來都不約而同地從科室離職了。”
南熙從上週末姜宥儀準備硬剛邱子豪的時候就跟科室護士長請了年假,她在今天走進接警中心,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的,只是準備好了面對警察自揭傷疤、賭上自己的未來指控為惡之人,和看著當年的受害者如今擁有了很好的、新的人生,心境到底是不一樣的。
蘇妮看出來了她的心思,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像是一個溫暖的鼓勵,“或許這一次我們能贏,這樣離開科室的人就是邱格,不是你。”
南熙笑起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南熙和蘇妮要報警邱格對她們實施了職場性侵,林意沒了律師的職業資格,私人偵探這種身份得不到警方的認可,但作為幫南熙調查取證的“志願者”,先後差點遭到邱子豪強姦和高速路追殺的她和姜宥儀,此刻卻有資格在警方調查案件的時候跟受害者們坐在一起。
陪蘇妮過來的阿南沒有跟進來,在接警中心的大會客室裡,換上了警服,帶著作為書記員的藍雅匆匆趕來的池浪坐在她們對面,在這個陰鬱悶熱的下午,終於將十年來始終隱藏在醫院白色帷幕下的罪惡,揭開了一角——
“蘇妮,”池浪正色地看向這位瑟邦遠道而來的受害者,問出了昨晚他和林意就在追問,但在電話裡蘇妮一直沒有回答的問題:“昨天電話裡你指控邱格對你實施職場性侵,曾提到了你有證據,那麼你的證據是什麼?”
會客室裡的幾雙眼睛同時都看向了自己,蘇妮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她低頭看向自己隨身的包包,哪怕決定已經在昨晚做好了,此刻面對池浪,她依然有難以剋制的掙扎和猶豫。
所有人都在等著她的答案,但沒有人催促,在良久的沉默後,她終於彷彿再度說服了自己下定決心,從包裡拿出了一張放在資料夾裡的、紙張已經微微泛黃的A4紙,隔著桌子,將它遞給了池浪。
“……”只是一眼,在打眼兒看見檔案的一瞬間,池浪原本審慎的目光,猛然變成了震驚。
林意跟池浪認識這麼多年,很清楚他這樣的表情意味著什麼,當下也坐不住了,“是什麼?”
她說話的時候,人已經起身朝對面的池浪走了過去。
以她此刻所處的身份和位置,沒資格去檢視證物和詢問警官,但她曾經作為律師往來於警察總署,跟這邊的人實在太熟了,藍雅甚至知道她跟池浪是發小,只要池浪默許,她當然也不會說什麼。
至於會客室裡明晃晃的那個監控……
那個監控無人在意。
在林意走過來的時候,池浪將那張紙遞給了她。
——那赫然是一張多年前的DNA親子鑑定報告。
對比的物件並不是常見的孩子與父母,蘇妮給出來的那份鑑定報告的兩個主體,一個是胎兒樣本,一個是以代號“A”來記錄的毛髮樣本。
而親子鑑定的檢測結論赫然顯示:作為檢測物件的胎兒DNA樣本與待檢物件“A”的DNA樣本之間符合孟德爾遺傳定律,親權機率>99.99%。
……縱然先前在姜宥儀質疑頌恩年紀的提醒下,林意和池浪對此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但真的看見這份送檢者署名為“蘇妮”的檢測報告的時候,心中複雜的震驚依然難以平復。
蘇妮看著眾人的反應,緩慢地深吸了口氣,她閉上眼睛,臉色痛苦地點了點頭,印證了池浪等人那個駭然的猜測,“這張親權鑑定裡面,以羊水穿刺的方式獲取的胎兒DNA……是我女兒頌恩的。另一個……是邱格。”
這間會客室裡面,在蘇妮說出這個答案之前,其他人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唯獨對此毫不知情的南熙,在聽見最後那個名字的時候,不敢置信地猛然倒吸了口氣。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的蘇妮,蘇妮能感受到她行若有事的目光,但是卻沒有睜眼,“……所以,事實就是這樣的……昨天你們看見的頌恩,不是我和阿南的孩子,是……我和邱格的。”
儘管閉著眼睛,當說出這個不堪的真相時,眼淚還是從她緊閉的眼角滲了出來,她顫抖地呼吸,片刻後慢慢睜開眼睛,用指尖擦掉了臉頰上冰涼的淚痕,再度看向了池浪,“這就是我要給你的證據。”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對此評論什麼,因為此刻帶有任何個人感情色彩的評論,都可能化為對蘇妮的又一次傷害。
幾近窒息的沉默裡,只剩下池浪翻資料的聲音,半晌後,他從自己帶過來的資料裡抬起頭,用與之前別無二致的、平直而冷靜的聲音問了蘇妮一個與此刻這份張親子鑑定無關的問題:“我找到了你曾經的報警記錄,四年前你曾經因為邱格對你實施性侵而報過警?”
“對,”蘇妮吸吸鼻子,繞開了女兒的身世,她竭力讓自己從方才激動的情緒裡重新冷靜下來,“那是邱格第一次撕開他那偽善的面具對我下手,事後他還想說那些花言巧語繼續騙我,讓我相信他對我是真心的……我裝作信了他的鬼話,當晚就找機會跑出來報了警,當時也做了傷情鑑定,傷情鑑定很清楚地寫明瞭我下體有暴力性事所致的撕裂傷,但是很可笑,因為邱格這個加害者做了萬全的準備,所以當時並沒有在我身上檢測到任何施暴者留下的生物資訊。沒有生物痕跡做對比,就不能直接地證明是邱格對我實施了侵害,而我當時也拿不出其他物證來支援我的控告……所以後來警方沒有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