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池浪駕車衝破燃燒烈焰的阻擋追過去的時候,只在炮彈坑的爛路邊上看見了跟高速護欄撞在一起的殘破越野車,車子前面蠻橫的防撞鋼架將生鏽的金屬護欄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在劇烈的摩擦和驅動下,裸露的輪轂在黑夜裡冒著不明顯的白煙,而車裡的殺手已經趁機不知所終了。
拿著槍過來檢查車輛卻撲了個空的池浪看向高速路下面的甘蔗田,如同林意和姜宥儀為了躲避追殺而躲藏其中一樣,殺手一旦跑進了這片影影綽綽的田地裡,就如同游魚入海,憑池浪一個人再想從這茫茫的甘蔗杆兒的掩護中把人揪出來,已經不可能了。
池浪在方才雙方几乎貼身肉搏的對狙中被激起了野性,此刻人跑了,上頭的熱血如同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他摩挲著槍柄閉眼定了定神,半晌後,一手拎著槍,一手從兜裡摸出手機來,給他在警察總署的直屬上司打了個電話。
一是為了彙報情況,二是需要調撥人手過來查車善後。
等他電話打完了,姜宥儀攙扶著林意,兩人也沿著硝煙一片的公路朝他走了過來。
藉著兩臺車交錯的燈光,池浪打眼就看見了林意染血的衣袖,頓時變了臉色,“你受傷了?我看看!”
他說著就上手檢視林意小臂上的傷口,林意沒阻止,雖然聲音聽起來有點吃痛的虛弱,但語氣卻很輕描淡寫,“剛才滾下排水渠的時候被石頭劃破的,沒大事。”
“我車裡有藥,先包一下。”池浪收了槍,大步流星地回去開後備廂,因為方才那一下子幾乎不要命地甩尾掉頭,後備廂裡的東西都七零八碎地堆在了一角,他從那堆東西里扒拉出來應急藥箱,被跟他一起過來的姜宥儀伸手接了過去。
姜宥儀的臉色發白,仔細看的話,她的手還有一點不易察覺的抖,偏池浪給她藥箱的時候注意到了,“嚇著了?”
姜宥儀垂著眼睛搖了搖頭,池浪看她愧悔地抿了下嘴唇,莫名其妙地覺得如果此刻給她按兩隻耳朵,她儼然就是一隻聳拉著耳朵的、垂頭喪氣的兔子。
池浪覺得好玩兒,但又有點說不上來為什麼的心疼,所以他問她:“沒嚇著你抖什麼?是不是也有哪裡受傷了?”
“沒有,摔下去的時候林意用自己護住了我。”姜宥儀歉然地自惱,“我只是忽然意識到,當初你和林意的擔心是對的。趕狗入窮巷,就要防備狗急跳牆……是我太心急大意了,逼急了邱格,才引來了今天的殺身之禍,還差點連累你和林意。”
她拎著藥箱進了後座,給坐在另一邊的林意清創包紮,末了還是有點後怕地深深吸了口氣,自嘲又感激地看向林意和站在那邊車門外的池浪,“要不是你們,我今天一定已經死了。”
“怎麼就那麼確定人是衝著你來的呢?”
林意看著她,這會兒竟然還能笑得出來,“我當初做無罪辯護,零零碎碎遇上的‘意外’比這多多了,我們倆是誰吃了誰的瓜落兒還真說不準。再說,剛才要不是你從排水渠把我拽起來,我現在也說不定已經交代在那臺越野的車輪下面了。”
“雖然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邱格買兇殺人的動機十足,但在今天去瑟邦之前我查過邱格,至少表面上看,他沒有任何與涉黑的勢力有交集的跡象。”
池浪看她們兩個都沒事,自己繞回到前面,坐在了駕駛室裡,關上了車門,扭著半個身子朝後看著她們說:“雖然邱格確實是個人渣,但我依然更傾向於把他放在普通人當中的那個人渣的歸類裡,而不是什麼沾上了黑惡勢力,能夠輕描淡寫地草菅人命的那一類。那麼如果是普通人——”
他看向姜宥儀,做了一個假設,“如果是你,你被逼急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想要買兇殺人,只有兩天的時間,你能找到一個既可信又專業、並且願意接你這單活,從而替你殺人的殺手嗎?”
姜宥儀搖頭,池浪笑了一下,“這就對了,普通人即使想買兇,也不會知道買兇的渠道,那為什麼同樣是普通人的邱格卻能做到?”
姜宥儀被他繞暈了,“你能不能別繞圈子了?”
“他是在猜,邱格背後到底有沒有人,有的話,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林意直白地解釋了池浪的思考,“因為他背後的這個人,恐怕才是能左右到邱格能不能抓,抓到了能不能訴,上了法庭又該怎麼判的關鍵。”
話說到這裡,姜宥儀才把池浪話裡話外的意思弄明白。
只是邱格背後有沒有人,有的話那個人會是誰——這件事對池浪和林意來說還只是猜測,但對姜宥儀來說,卻是一個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經知曉的答案。
當年邱格為她做了腎摘除手術,然後……把她那個健康的左腎,移植給了另一個人。
從選擇腎源的大騙局到幕後主使將目光鎖在她身上,這麼大的動靜,要做得如同當初那樣名正言順,那是整個聖心醫院高層“通力合作”的結果。
能讓整個醫院圍著自己的一己私慾而團團轉,掌控著這背後勢力的,是那個在當年隨便跺跺腳就已經能讓桉城震三震的人,而姜宥儀確信,以邱格那汲汲營營的為人,他一定會藉著為其效力的機會,讓自己搭上那條大船。
“我覺得……”姜宥儀以猜測的態度,適時又適當地將自己知道的資訊朝林意和池浪漏出去了一點,“即便如此,邱格和他背後那個勢力的關係或許也不會很緊密。”
池浪看向她,“怎麼說?”
“像你剛才提到的,既然今天來的殺手既可信又專業,那麼能安排得動他的人,一定也非常不一般——那麼就好像,大象無論如何也不會想要與一隻螞蟻為伍,即便他們認識,他們之間有交集的最大可能,也只會是螞蟻對大象有所求。如果你高高在上的話,你會對有求於自己的下位者施捨過多的眼神嗎?”姜宥儀在問池浪,卻並沒有打算等他回答,只兀自地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會。”
“好有道理,無法反駁。”林意活動著手上的胳膊在旁邊給她鼓掌,嘖嘖地讚歎,末了忍不住打趣她,“這也算近朱者赤?”
姜宥儀皺皺鼻子朝林意做了個鬼臉,“這算我的聰明才智。”
她這話一出口,車裡劫後餘生的三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笑出了聲。
而同一時間,瑟邦萬籟俱寂的午夜裡,吃了褪黑素好不容易睡去的蘇妮,在那個淫邪笑聲如影隨形的噩夢裡,尖叫著醒了過來。
臥室裡掛著不透光的窗簾,她猝然驚醒看著漆黑一片的屋子,回憶著在腦子裡揮之不去的那個光怪陸離的夢,一時之間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裡。
阿南在她尖叫驚醒的瞬間就跟著醒了過來,他在妻子緊張急促的喘息裡摸索著開啟了臥室的大燈,眼前的世界乍然恢復了明亮,蘇妮惶然地回頭看她的丈夫,被跟著坐起來的阿南一把緊緊地抱進了懷裡。
仲夏的夜裡,分不清是冷汗還是熱汗,阿南將她抱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她身上棉布的睡衣已經被汗沁得潮溼不已。
阿南一下下拍著蘇妮的後背,低沉的聲音透著安撫的意味,語氣卻很瞭然,“你又做那個噩夢了?”
“……嗯。”
“這兩年你已經很少會做那個夢了。”
“是的……我以為我已經慢慢的能放下了,曾經的那個傷口也已經逐漸癒合了,沒想到……”蘇妮靠在他的肩膀上,閉著眼睛說話,聲音沙啞疲憊,“今天那三個人一來,好像曾經被淡忘的那些事,也因此又跟著一起鮮活起來了。”
“其實你根本就沒有放下,寶貝,你只是強迫自己,騙自己假裝你已經放下了。”男人摟著她的肩膀,低頭輕輕地吻了吻她溼涼一片的額頭,“與其反覆折磨自己,不如做個了結……或許我比你更瞭解你,寶貝,惡人沒有得到報應,你這輩子都不會真正走出來的。”
蘇妮下意識地抓緊了搭在腿上的夏涼被,她咬住了嘴唇,顯得掙扎而猶豫,“可是……”
阿南打斷了她,“我知道你在擔心我和頌恩,但是事情或許並沒有你想得那麼糟糕——親愛的,我們不是僅僅只認識了三兩年,我們已經認識二十幾年了,這二十幾年裡,每一次面對選擇,我都堅定地站在了你這邊,這一次、下一次、每一次,我都會是一樣的答案。至於頌恩……”
他笑了笑,很溫柔,也很堅定,“她是我的女兒,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更何況……我們會一起保護她的,不是嗎?”
阿南說著,歪頭輕輕地靠在了蘇妮的頭上,“去做你想做的、你認為你該做的事情吧,寶貝,我們是你的軟肋,也會是你的鎧甲。”
蘇妮的眼淚無端地落了下來。
她仰頭,捏住阿南的下頜,湊近他的嘴唇,深深地吻了這個男人。
她吻得纏綿而激烈,彷彿是在這個唇齒相交的吻中汲取著勇氣和力量,而當她終於結束了這個吻的時候,她深吸口氣,拿起那張就放在床頭的、白天林意留下的那張名片,給這位接了委託的私家偵探打了過去——
“我是蘇妮。”
此刻在一片狼藉的公路上,一邊等待桉城刑偵來善後,一邊跟池浪和姜宥儀商量這案子下一步該怎麼辦的林意,在聽到對方自報家門的一瞬間眼睛都亮了,她給姜宥儀和池浪比了一個先不要說話的手勢,然後在曠野寂靜的風裡,聽到電話那邊的蘇妮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道:“白天你們來找我的事情……我願意作證。我要向警方報案,我指認邱格在我於聖心醫院任職期間,曾數次對我實行職場性侵。並且——”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我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