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浪早上去當年接蘇妮報警的轄區警署調過她的報案記錄,當初接警的處理,按照這邊的警務流程來說,確實沒問題。
但這才是讓人悲哀的地方。
因為身處其中的池浪很清楚,桉城警署從上到下,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候都處於一種微妙的、暮氣沉沉的狀態,類似性侵案這種情況,如果受害者報警後沒有明確的生物證據能指控嫌疑人,同時受害者還是個沒什麼背景的普通人的話——疊滿這兩個buff,直接被蓋章因為證據不足而不予立案的情況,完全就是基層警署的常規操作。
別說基層,就算是總警署這邊,身處高位不作為的人也大有人在,有時候就算池浪自己,在辦案子的時候也難免被束手束腳。
池浪嘆了口氣,轉而問蘇妮:“你還記得你報警是什麼時候?”
“四年前的3月12號,我記得很清楚。”
池浪對著報警記錄上的時間點點頭,看了旁邊正在記錄關鍵資訊的藍雅一眼,又問蘇妮:“在這件事之後,你並沒有立即離開聖心醫院,而是繼續在那裡工作了一年之久,為什麼?是他在你報警之後,停止了對你的這種隱秘的暴行,還是你受到了他的威脅,所以不敢離開醫院?”
“當然是後者,他偷錄了當時強暴我的影片,給我看了——那個影片裡露臉的只有我一個,他以此來威脅我,”蘇妮回答,跳出了女兒的出身,她的態度很乾脆,“昨天林意說她不相信那時的我會軟弱地只想著躲避和息事寧人,她說對了,我當時確實不是這樣的,我其實並不在意他公開那些不雅影片,那會兒心裡想的,只有跟他玉石俱焚這一件事。”
“那你是怎麼做的?”
“表面上受他威脅,對他服軟,選擇留下來,實際上那一年裡,我一直都在試圖找到能告倒他的證據。”蘇妮自嘲地笑笑,“但是那個老狐狸太謹慎了。我在那個環境裡虛與委蛇地掙扎了一年,只拿到了一份他醉酒後我套他話的錄音,而這場對峙最後的結局是……”
她頓了頓,聲音低啞了下來,“……我發現我懷孕了。”
懷上了性侵者的孩子……
這對當時的蘇妮而言,幾乎是對她最惡毒的詛咒。
她在知道了這個事實的同時萬念俱灰,想過死,也想過打掉這個孩子,但當她如同行屍走肉一樣站在婦產醫院門外的時候,她混沌的頭腦被溼冷的風吹得逐漸清醒,於是那個對她而言更加殘酷而惡毒的想法,就這樣令人遍體生寒地冒了出來。
她恨邱格,哪怕她要死,她也想要拼盡一切地將那個禽獸一起拉進地獄。
她知道懷孕三個月後就可以做胎兒的DNA檢測,所以當時她想,如果鑑定胎兒DNA,能證明這個孩子是邱格的,那麼結合當初的報警記錄和她手裡那份邱格酒後親口承認曾對她進行過強迫行為的錄音,是不是就算是人證物證俱全地能夠讓警方立案了?
抱著這個想法,她決定先保住肚子裡的這個孩子,但又怕懷孕被邱格發現,所以她當時用了點小手段,在悄悄獲得了邱格的毛髮並妥善儲存後,順利地從聖心醫院離了職,暫時回到了老家瑟邦。
“但我當初還是太天真了。”
壓抑的會客室裡,蘇妮自嘲地笑了一聲,“我當時想,我懷著這個孩子,只要到了三個月,胎兒與邱格的DNA檢測對比結果出來,加上那份錄音,就一定能將邱格作惡的事情摁死……我當時抑鬱焦慮的症狀已經非常嚴重了,強烈的孕反也折磨得我寢食難安,而當我這麼熬過了前三個月,在我拿到了胎兒和邱格的親子鑑定結果,覺得我的天終於要亮了的時候,現實卻再度給了我狠狠的當頭一棒——
“但千算萬算,我沒想到,那段我千方百計好不容易才引誘邱格承認他曾強迫我的錄音,因為是偷錄而不能當作證據。”
屋裡鴉雀無聲,每個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按照國家法律……”從進屋開始一直沒出聲的姜宥儀,在那種幾乎對蘇妮絕望的痛苦感同身受的窒息裡艱難地開口,“懷孕12周後……禁止墮胎。除非是有胎兒嚴重不健康、威脅到孕婦生命或者強姦懷孕的情況,否則的話……超過12周的墮胎是違法的。”
“是,”蘇妮疲憊地靠在了椅背上,“而沒了錄音當證據,我無法再度控告邱格,也就沒辦法再向醫生證明,我肚子裡的這個胎兒,是強姦了我的那個加害者的孩子。”
“我的謀劃,我的忍耐,我的破釜沉舟,還有我對未來的希望,在那一刻都成了一個可笑的笑話。”
“我懷了一個已經打不掉的強姦犯的孩子……這個事實徹底打碎了我那時候本來就在強撐的全部的堅強和勇氣。”
頭枕椅背的姿勢讓蘇妮微微地揚起了頭,提起那段回憶,她目光麻木地盯著天花板,“萬念俱灰下,我又動了尋死的念頭,但是好幾次,都被阿南發現,然後把我又拉了回來。”
“我和阿南是青梅竹馬……如果我讀研畢業那會兒沒有鬼迷心竅地一心想要留在聖心醫院,如果沒有邱格對我做的那些事的話,碩士畢業後我應該已經跟阿南結婚了。”
“我跟邱格有了那些事之後,我就跟阿南提了分手,在那之後的一年裡,我沒有回過瑟邦,也沒有再同他有任何聯絡,但是當我離職回到瑟邦之後,他還是找到了我,後來我沒忍住,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我當時怕家裡知道懷孕的事,不敢回家,就在瑟邦老城區租了個小房子暫住,那段時間其實一直是阿南在陪著我照顧我,如果沒有他,這世上早就沒有蘇妮這個人了。”
一直在做記錄的藍雅這時候停了筆,抬起頭來看向她,溫和的目光帶著幾分瞭然,“是他讓你最後打消了尋死的念頭?”
蘇妮點點頭,接著說道:“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產檢的時候我知道了我懷的是個女孩兒,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我逐漸對肚子裡這個孩子的感情也變得很奇怪……”
“因為醫院的正規渠道已經走不通了,為了讓這個孩子生不下來,我開始用很多亂七八糟的辦法試圖讓自己落胎……泡涼水澡,做劇烈運動,這些我都試過,但大多數時候都半途而廢了……我理智上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感情上卻變得越來越捨不得傷害她,在這種極端的情緒撕扯下,我的抑鬱焦慮越來越嚴重,已經到了因為軀體化而不得不入院治療的程度,也是在那時候,懷孕五個月的我終於開始走血的跡象,但是醫生來檢查了胎兒的情況,並不同意墮胎,而是定了保胎的治療方案。”
蘇妮苦笑,“除了保胎見效之外,我那時候其餘的狀況並沒有因為入院而好轉,反而軀體化的症狀越來越嚴重,精神科醫生給的建議,如果想我的病情有實質性的好轉,至少要讓我與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先和解,我做不到,從恨裡慢慢滋生出來的母愛讓我比單純的恨意更難接受,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阿南對我求了婚。”
聽得入神的南熙不由得發問:“在當時那種情況裡?”
“對,在當時那種情況裡。”蘇妮頷首,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眼底的陰鬱卻因此被吹散了些許,“阿南當初用了很長的時間,試了很多辦法……他試圖說服我,讓我相信,我肚子裡的這個孩子只是我的孩子,與其他人都沒有關係。”
對蘇妮來說,那是她那混亂的、不見天光的日子逐漸亮起來的分水嶺,哪怕是現在提起,當初那些刻骨銘心的回憶,依然讓她麻木的臉上有了些許鮮活的光,“他說他愛我,所以他也會愛這個從我的骨血裡孕育出來的生命,同時……因為他甚至比我更清楚我依然愛他,所以他也很確定,孩子生下來,也只會有他這一個父親——他告訴我,誰給這枚胚胎提供了一枚精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養育了這個孩子,誰給了她幸福的家庭、良好的教育和完整的愛。”
從頭到尾,蘇妮把當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在場的每一個人聽,像是短暫地又將當初的崩潰絕望、直至放下過去與自己和解又經歷了一遍,直到說到這裡,她緊繃的肩膀才慢慢地放鬆了下來,她又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彷彿是將心中的鬱濁都藉此吐了出來一樣,她的笑重新生動起來。
“他說服了我,也打動了我。”故事的最後,蘇妮說:“在醫院住了四十天後,我點頭同意了他的求婚,又過了一個禮拜,大夫簽字同意我出院,當天下午他帶我去民政登記局,我們領了結婚證。”
“兩邊的老人至今都不知道這個孩子的身世,只以為我們是情難自禁才導致了我未婚先孕,但反正我們倆從小就認識,感情早就被兩邊的家長看在眼裡,所以哪怕是先斬後奏地領了證,四個老人對我們倆也只有祝福……所以我們在孩子七個月的時候舉行了婚禮,然後一路走到了現在。”
講完了自己的故事,蘇妮看向池浪,問他:“昨天你們告訴我,你們拿到了這些年來邱格偷錄的那些用以威脅我們的錄影帶,那麼錄影帶結合這份DNA鑑定報告,還有我作為受害人的陳述,現在這些能夠作為你們立案的依據,對邱格實施抓捕了嗎?”
她頓了頓,眼中的期望轉而又變成了擔憂,“……可是當初邱格給我看過他偷錄的關於我的那些影片……我不知道其他被偷錄的影片是怎麼樣的,但至少我的那個裡面邱格沒有露臉,沒露臉就無法說明那個人就是他,DNA鑑定也只能證明他和我女兒的生物學父女關係,並不能證明他強迫了我,那其實也——”
“不是這樣的,”池浪打斷了她,“錄影中施暴的男性雖然沒有露臉,但卻一直是有說話的,同時邱格在一些醫療專業會議上的發言和會後採訪影片在網上都很容易找到,目前錄影我們送去了鑑定處那邊做聲音鑑定,只要透過共振峰頻率和音質特徵等比對,能證明錄影中說話的人是邱格,那麼這條證據完全可以被檢方採信。”
“還有你提到的,當年你趁著邱格酒醉,引誘他說出他強迫你發生關係的那個錄音,”半晌一直沒說話的林意忽然問蘇妮:“你還留著嗎?”
“留著是留著,”蘇妮並不知道林意以前是幹什麼的,怕她不瞭解情況,特意把先前說過的話又強調了一遍,“但當年我在瑟邦諮詢過律師,那個沒辦法當證據的。”
“我覺得還是有操作空間的,”林意神色沉和地看向她,“也並不是所有偷錄都不能被當作證據採納,只要能證明這段錄音沒有侵犯個人隱私,那麼這就邱格作惡的又一條強有力的證據。”
林意說話的態度很保守,但實際上眼神非常篤定,池浪頭大地聽著她說話,看了看旁邊默不作聲的藍雅,又看了看牆上那個明晃晃的監控,牙疼地開口,“你人還在我司坐著呢,能不能稍微收一收你在違規邊緣瘋狂試探的那隻腳?”
“那怎麼辦?”先前已經坐回到姜宥儀旁邊的林意無辜地聳聳肩,看著池浪十分遺憾地撇了撇嘴,“我現在白丁一個,你們也沒辦法拿律師從業規範那一套來制約我了。”
……林意言之有理,池sir閉嘴了。
“那個……”此時才終於找到插嘴機會的南熙弱弱地舉了下手,“除了你們說的那些之外,我這裡還有一份驗傷報告。”
姜宥儀很意外,她沒有聽南熙提起過這個,“在邱格強迫你之後?”
南熙怯懦慣了,她不太習慣被一群人這樣直勾勾地看著,說話間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