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是個行動力超強的人,她說要按照南熙給的受害者名單去找人,在自己把這五個人的資訊都簡單整理過之後的週一一早,吃過早飯就開車出了門。
南熙曾按照科室裡面離職的時間給跟她一樣的受害者們排了序,排在第一位的,是十年前第一位從聖心醫院腎內科住院部離職的桉城本地人,名叫查婭娜。
她十年前在醫院的登記資訊裡寫的地址在桉城下屬的一個漁村,距離城區開車大概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林意開著導航找到地方的時候,小漁村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收船回港,再在家門和商店門口都壘上防洪沙袋。
——這兩天新聞一直在報道,七月份的最後一個颱風即將登陸了。
颱風登陸前夕的沿海地區氣氛既緊張又沉寂,帶著濃重水汽的風呼嘯著撲過來,帶著恨不得要把人直接吹飛的氣勢,林意下車的時候推開車門都費勁,好不容易出去了,車門甚至都沒用她自己關,被風吹著“嘭”地一聲擦著她的胳膊關上了。
車停在了一家門頭破舊的小便利店門口,按照導航的說法,查婭娜曾經登記過的地址就是這裡。
一對頭髮花白的老夫妻正合力將沉重的沙袋從雜物堆裡抬出來,摞在門口,林意走過去幫了把手,末了她掃了眼已經堆到小腿那麼高的防洪袋,看向老夫妻,客氣地打招呼後,開門見山地找人,“阿公阿婆,請問你們認識查婭娜嗎?她住不住這裡?”
這話一問出來,原本還想以為她是想到店裡買什麼應急東西的老夫妻一起愣住了。
沒有開燈的便利店裡,經年沒有翻新過的陳舊傢俱與腥鹹的海風在空氣裡混合成毫無生氣的陳腐味道,山雨欲來前搖搖欲墜的天光成了屋裡唯一的光源,已經微微有些駝背的老夫妻領著林意走進便利店後面的屋子,依舊保持著八十年代南洋風裝潢的房間拮据但乾淨,右手邊桌子上擺著張照片,是這間屋子裡最顯眼的東西。
林意看到了桌案前擺放的水果和香爐……那是張遺像。
“查婭娜走了快十年了,沒想到還會有人來看她。”
阿婆用指背輕輕擦掉了落在查婭娜遺像側臉上的一點灰塵,傷感又懷念地對林意笑笑。
林意看著照片裡那個長相溫柔漂亮,神色靦腆怯懦的女孩子,心臟彷彿被重擊了一下,半晌都沒能反應過來。
“我們女兒要是還活著的話,今年已經35歲了,”與阿婆並肩站在一處的阿公打量著林意,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感到奇怪,“我看姑娘你年紀不大,怎麼會認識查婭娜的?”
“我是……”林意猶豫了一下。
阿婆說查婭娜走了快十年了,如果南熙的訊息沒錯的話,那麼幾乎可以確定,查婭娜是在醫院受到邱格的職場性侵害,逃離醫院離職回家後的不久,就離世了。
林意不確定查婭娜有沒有將當年她在醫院遭受的事情說給父母,但如果她生前選擇了隱瞞,林意就不該貿然地將這個連她自己都還沒查實的訊息透露給死者父母,讓上了年紀的阿公阿婆在失獨後承受第二次傷害。
她拿起桌上的線香,藉著點香祭拜亡者的時間,迅速將目前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捋了一下,將香敬在香爐中後,她看向旁邊的老夫妻,“我也快三十了,當年我剛到醫院實習,查婭娜短暫地帶了我一段時間,但後來她離職了。”
“我最近也從醫院離職了,往後也不打算再做這一行了,想到曾經帶過我的小師父,就想在徹底跟這一行劃清界限之前,再來看看她。”
“不幹就不幹吧,女兒活著的時候也跟我們說過,聖心醫院的護士不好乾。”
阿公不疑有他的點頭,感嘆地認同著林意的話,林意看著照片中那個仍舊年輕的女孩子,輕聲問老夫妻,“查婭娜是因為什麼離開的?”
“……她是自殺,”時間過得太久了,再提起這段痛徹心扉的記憶,老夫妻已經沒有了眼淚,只是阿婆回應的聲音,老邁中透著深深的自責和無力,“那天上午,她只說是心煩去海邊走走,我和她爸都沒當回事,但直到晚飯的時候她還沒回來,我們才開始擔心,趕緊去找,只在海邊找到了她放在礁石上面的一雙鞋子,還有她一起背出門的隨身小包,裡面有一封她留給我們的遺書……”
阿婆說著,在供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等打撈隊在海面上找到她的時候,人已經被泡得不成樣子了。”
“當年查婭娜從醫院離職的時候還好好的,她為什麼忽然自殺?”林意雖然猜到了緣由,但她還是問了出來,只是沒想到,查婭娜父母的答案卻與她猜測相去甚遠——
“因為催婚。”
離開了那間小小的偏廳,林意跟阿公阿婆一起坐在了便利店櫃檯後面的長椅上,“十年前查婭娜也不過才二十五歲,怎麼催婚壓力大到她……”
“你也知道桉城這邊早些年重男輕女有多嚴重,我們這小地方更是連城裡都比不上,女孩子二十二三不嫁人就算老姑娘了,村子本來就不大,大家沒什麼事兒都愛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查婭娜當初從聖心醫院那麼好的地方辭職回來,本來就惹眼,加上年紀到了,村裡上門來給她介紹男人的人,那段時間接連不斷,我和她爸那時候也不理解她,也一直催著她嫁人……怪我們逼她逼得太緊了。”
阿婆說著長嘆口氣,她眼睛有點紅了,但那雙渾濁的眼珠好像跟長滿皺紋的面板一樣乾澀,她眨了眨,沒有任何液體來宣洩追悔和想念的眼睛像是乾涸皸裂的池塘,了無生氣,“但她也倔,誰來介紹相親都不去看,有的說媒的都把小夥子直接帶到家裡來了,她也都要躲出去,連看都不看。這麼持續了大半年吧,慢慢來給介紹物件的就少了,可是同時村裡的風言風語也逐漸流傳開了……他們背地裡都說查婭娜的身體有問題,很惡毒的,說她生不出孩子所以不結婚的,說她不是處女了怕被發現沒人要的……什麼都有。”
“我跟老頭兒也受不了那些流言蜚語,一邊跟外面人打架,一邊回來跟查婭娜吵,吵完就全家冷戰……這麼過了兩三個月吧,查婭娜就……”阿婆搖著頭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就走了。”
明明是曾經那麼鮮活的一個生命。
明明已經走出了漁村,走進了桉城最好的醫院,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如果沒有邱格那個畜生對她做的禽獸事,查婭娜接下來明明會擁有很好的一生。
可是一切都毀了。
因為邱格。
那個本該醫者仁心,實際卻沽名釣譽、噁心狡詐的衣冠禽獸。
曾經從醫院辭職回家的查婭娜應該是萬念俱灰的,她剛飽受邱格的折磨沒多久,又怎麼可能輕易放下心結,接受與另一個陌生男人的婚姻?
林意壓下心中對查婭娜的惋惜和對邱格的憎惡,暫時將乍聞昔日同事過世的遺憾和唏噓扮演得恰到好處,試探著問阿婆,“查婭娜當時為什麼從醫院離職,您和阿公知道嗎?”
“她只說工作忙,壓力太大,她熬不住了。”坐在一旁的阿公蹙眉疑問地看向林意,蒼老沙啞的聲音透著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急切,“怎麼,她當初離開聖心醫院是另有隱情的??”
林意觀察著阿公阿婆的表情和反應,確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查婭娜真的沒有將她與邱格之間發生的事情告訴父母。
既然如此,林意也選擇了在父母面前幫她繼續隱藏這個秘密。
“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林意說:“只是連續兩天上班都沒見她,一問才知道她忽然離職了。”
阿公眼中方才倏然亮起的光又黯淡了下去,“我總覺得當年她忽然離職很奇怪,但問了很多次,她都只是說工作太累了……可她在聖心醫院已經幹了快兩年了,在離職回家的半年前,從來她回家來都是幹勁兒十足的,一直說很喜歡那份工作,她也很珍惜這個工作機會。”
林意握了握阿婆冰涼的手,“查婭娜還有什麼遺物留下來嗎?我可以看看嗎?”
阿婆點頭,“你等等。”
片刻後,阿婆從裡屋拿出來一個生了鏽的鐵盒子,她小心翼翼地將鎖開啟,裡面查婭娜那寥寥無幾的遺物呈現在了林意眼前——
是一封同父母道歉的遺書,一些年輕女孩兒喜歡的髮圈髮夾和不值錢的小首飾,一個畫滿了生機盎然的塗鴉的素描本,除此之外最醒目的,是一張工作證……
林意拿起工作證,將它的正面翻過來,倏然眉心一跳——那是一張十年前聖心醫院的工作證,而上面的名字是……
腎內科主任醫師:邱格。
“這是我們整理她遺物的時候才發現的,她從醫院離職,醫院工作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帶回來,不知道為什麼,卻獨獨留下了這張工作證。”
阿婆看著那張紙張已經泛黃褪色了的工作證,低聲說:“我們後來打聽過這個人,是查婭娜當時所在的那個科室很有名的醫生,聽說他是喪偶,比查婭娜大很多……”
“後來我和她爸胡亂猜著……不知道是不是當初查婭娜對他有點意思,但是又知道他們不可能,所以才辭職回來的,然後又拒絕了那麼多相親的小夥子。”
林意理解查婭娜母親只是在全然不知道任何隱情的情況下,面對女兒留下來的唯一一張男性工作證的合理猜測,但儘管如此,這種資訊誤差造成的荒謬結果仍舊讓她感到了一陣難以自持的噁心。
“不,”林意打斷了還想說什麼的阿婆,她猜想查婭娜應該不會想自己再跟邱格這個人渣沾上任何關係,所以將工作證從放遺物的盒子裡拿出來,認真地看向兩位老人,“絕對不會有這種可能。如果說查婭娜是因為工作壓力大才離職的,那麼給她這種她無法承受的壓力的人,只可能是她的領導——”
她說著,將工作證扣在了面前不高的櫃檯上,目光嘲諷,“也就是這位聖心醫院腎內科的老大,邱格。作為她的前同事,查婭娜和邱格之前,我寧願相信他們有仇,也不會相信有愛。”林意又輕輕拍了拍愕然的阿婆的手背,“您像剛才那樣想的話,查婭娜會難過的。”
“你是知道什麼吧?”沉默裡,阿公的聲音突兀地插進了她們之間,小老頭兒乾瘦的手扳住了林意的肩膀,竟然有幾分強硬地讓她轉過頭來看向自己,“你是知道什麼的對不對?這個邱格,他、他欺負過查婭娜嗎??”
林意沒有回答,她迴避了阿公的視線,藉由繼續檢視查婭娜的遺物而拙劣地將阿公的質問繞開了——
鋪在鐵盒底部是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林意開啟來看,發現那是一張A2尺寸的畫紙,而上面,是一幅筆跡線條十分潦草的素描。
黑鉛幾乎塗滿了整張畫紙,整個畫面都充滿了凌亂的無序感,但儘管如此,依舊可以透過鉛筆粗細明暗的線條變化來清晰地分辨出,這幅畫的主體是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
烈焰滔滔,黑煙滾滾,岩漿滿地……作畫之人憤怒、仇恨、壓抑和崩潰的情緒宣洩在這幅畫裡被表達得淋漓盡致。
………………
…………
到了傍晚,氣象中心不斷預警的颱風終於山雨欲來,姜宥儀站在半島悅禾的門口,送走了班裡最後一個孩子,在雨點兒落下來之前,趕回辦公室換掉了學園的工裝。
暴雨的前奏是黑雲壓城,還翠綠著的枝葉被逐漸大起來的風從樹上撕扯下來,雨點頃刻砸落,姜宥儀撐開的雨傘輕而易舉地被風吹得反折過去,她在學校門口一邊試圖將傘掰過來,一邊抵擋著越來越大的風和雨點往前走,捉襟見肘之際,有人在呼嘯的狂風中,在車裡按了兩下喇叭。
“姜宥儀!!”
冰莓粉的帕拉梅拉招搖過市地停在學校門口,車窗降下來,邱子豪從裡面抻出半個腦袋來喊她,“上車!”
風太大了,傘根本打不住,好不容易把雨傘掰正過來的姜宥儀乾脆收了傘,頂著雨跑到了車邊上,她微微縮著肩膀,把摺疊起來的雨傘擋在額前,因為周圍風噪太大,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地大聲跟這位紈絝公子說話,“你是來接諾蘭的嗎?他剛才已經被司機和保姆一起接回去了!”
“不接他,”面對姜宥儀明顯的疑問,邱子豪乾脆開啟車門下了車,他繞過車頭去另一邊頂著風拉開了副駕的門,隔著一臺車的距離,頂著那頭精心拾掇過卻仍舊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狂浪不羈地對姜宥儀一偏頭,“我接你!”
暴雨如期而至,姜宥儀到家的時間卻比平時還要早一些。
惡劣天氣叫不到外賣,比姜宥儀早一步回家的林意用前段時間買的韓式醬料煮了部隊火鍋,她一邊站在灶臺邊等著她的“一鍋出”煮好,一邊研究從查婭娜父母那邊帶回來的那張火山素描,聽見門響回頭去看,就見姜宥儀身上一點風雨痕跡也沒有地換鞋進了屋。
林意把畫小心地放到乾淨的地方,關了火,墊著防燙墊把鍋端進了餐廳,看著明顯心情不錯的姜宥儀打趣,“怎麼著,死活不讓我去接你,今天是捨得打車了?”
姜宥儀手裡轉著鑰匙圈兒,狡黠地對林意眨眨眼,“你去接我怎麼還能給別人機會送我回來?”
“釣到了,”她輕快的語氣像是早就把陷阱做好,如今終於等到了獵物上鉤的獵人,對著同伴,胸有成竹地輕笑著將獵物的名字說了出來,“邱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