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趕到桉城警察總署的時候,坐在會客室裡的姜宥儀已經哭成了一團。
娃娃臉上哭到通紅的鼻尖一抽一抽的,腫成兔子的紅眼睛朝進門的林意看過來,整個人都委屈得不行。
把人帶過來的藍雅和讓她把人帶過來的池浪對著眼淚開閘似的姜宥儀,軟硬兼施但毫無作用,此刻皆一臉麻木又束手無策地坐在對面,一見林意進門,池浪跟看見了救星似的就躥了過去。
林意是姜宥儀要求找的,她雖然從被藍雅帶上警車那一刻開始就在抽抽噎噎,但這口氣卻不打算再嚥下去了——
“半島悅禾”的夏季招聘本來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如果在這之前她頻繁進出警署接受調查的事被學校知道,那邊不論什麼原因,出於保護孩子的目的,是會直接把她的面試資格刷掉的。
她得想辦法徹底跟昂坤的案子劃清界限,但眼下能幫她達到這個目的的,就只有林意了。
林意過來之前,她自己已經將委屈示弱博同情的氛圍烘托好了,見不得女同胞受委屈的前律師一把撥開迎面而來的池隊,大步流星地上前去檢視姜宥儀的情況,“誰欺負你了嗎?”
姜宥儀搖頭,她哭得有點倒不過氣,抓著林意扶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一句像樣的話也沒能說出來。
林意回頭審視地看向池浪,池浪告饒地苦笑,“姑奶奶,真沒怎麼她,不是你跟我說事發當晚她聽見陳佳萱求救了嗎,我就是讓藍雅叫她過來做個筆錄,結果這還沒進門就開始哭,話是跟我們說了,可哭也沒停,一哭就哭到現在了。”
林意確認地看向姜宥儀,姜宥儀抹著眼淚撇著嘴,委屈巴巴地點了點頭。
“那……”
林意一時間臉色有點微妙,她想對姜宥儀說什麼,但忽然彷彿又想起了什麼別的事情,差點吐出來的話在舌尖上硬生生轉了個圈,說出口的時候話鋒已經朝著池浪去了:“那你們該問的都問完了嗎?還有其他疑問嗎?如果沒有的話,我現在可以把她帶走了嗎?”
池浪和藍雅早就想讓姜宥儀走了,但她哭成這樣,他們又實在怕她出了警署大門轉頭就想不開去跳河,左右為難間活活把例行調查搞成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場面的池Sir聞言趕緊順坡下驢,“都問完了,沒有疑問,趕緊帶走——”
把姜宥儀從警署接出來的林意讓她上了自己的車,看著旁邊的人抽抽搭搭地把眼淚收了回去,她忍不住揶揄,“淚失禁自愈啦?”
林意那不言自明的語氣實在是太強烈了,姜宥儀睜著一雙紅彤彤水汪汪的眼睛吧嗒吧嗒地看著她,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默默地把頭低下去,沒有吭聲。
林意有點兒好笑地看著她,朝警署的大門的方向瞥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問:“你是怕他們再找你吧?”
“……半島悅禾的招聘對我很重要。”半晌的沉默後,聲音裡已經聽不出抽噎意思的姜宥儀既心虛又堅定地小聲對林意解釋,“昂坤的案子本來就跟我沒什麼關係,如果學園那邊做背調,讓他們知道了我總被警察叫過來問話,從而誤會我跟這起案子有什麼牽扯的話,我就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了。”
林意並沒有怪罪的意思,反而笑了笑,她將車子從警署開出去,看向姜宥儀的目光裡多了一點有趣的欣賞,“所以你在困境裡以退為進地給自己另闢蹊徑了?”
姜宥儀知道林意說的是她坐在警署裡一刻不停地,把池浪和藍雅都哭蒙了的這件事。
“那他們以後還會再找我嗎?”離開警署那個讓人感到壓抑的地方,冷靜下來後,連姜宥儀自己似乎都覺得方才的行為有點好笑,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攥緊手指,吐了吐舌頭,囁嚅道:“不過我覺得,他們好像也挺鬧心我這樣一直在警署哭個不停的……”
林意搖頭,啼笑皆非,“如果你確實沒有參與這起案子的話,根據我對池浪的瞭解,他應該不會再找你了。”
姜宥儀放開了攥緊的手,鬆了口氣,一直緊繃的肩膀塌了下來,她像是此刻才終於徹底卸下了防禦,有氣無力地靠在了副駕的椅背上,“……那就好。”
林意之前對姜宥儀的印象僅止於“一個挺可愛的普通小姑娘”這個範疇裡,經過了警署這麼一遭,反倒是對她多了幾分喜歡和待見,她在等紅燈的時候抽了張紙巾,抬手替姜宥儀擦掉了還掛在眼角的淚痕,動作間頗有幾分姐姐憐愛小朋友的意思,“眼淚是水做的刀,你也算有把好武器。”
她說著,開啟了車載導航,指了指輸入框,“你新搬家了是不是?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姜宥儀道了謝,在導航裡輸入了新家的地址,末了又澀然地低著頭,不好意思地對林意道歉,“林律師,對不起,今天利用了你。”
“本來我就接了這個案子,你跟我說的話也是我告訴池浪的,我去幫你善後天經地義,談不上誰利用誰,但有一點,”林意不在意地擺擺手,末了卻又話鋒一轉,認真地對姜宥儀強調,“我早就不是律師了,真的不要再這麼稱呼我。”
姜宥儀猶豫了一下,“那……阿林?”
林意爽朗地點頭,“行。”
車子在下城區擁擠狹窄的道路上艱難前行的時候,一直不自在地抓著安全帶欲言又止的姜宥儀忽然問林意:“阿林,你會覺得遺憾嗎?”
開車的林意一愣,“嗯?”
姜宥儀抿了抿嘴唇,沒有看她,小聲地補充方才的話:“就是,不做律師……”
以為姜宥儀要問什麼了不得事情的林意,聽見這個哭笑不得,“不會,”
她利落地加速超車,同時頗有些混不吝調侃意味兒地回答姜宥儀,“律師好歹還得要臉,但做私家偵探不用,我只覺得更自在了。”
林意說自己“終於可以不要臉了好自在啊”的語氣實在過於誠懇了,姜宥儀詫異地看向她,半晌卻失笑起來,“你的內心世界好強大啊。”
她羨慕地看著林意,感嘆:“真羨慕你。”
“膽小但不怕事,柔軟卻不怯懦,愛哭又很勇敢,”林意回憶著這幾次與姜宥儀的見面,以及方才她在警署裡拿哭來解決問題的辦法,狡黠地對她眨眨眼,“宥儀也是很好的姑娘,不用羨慕任何人。”
姜宥儀陌生地聽著林意前面說的那些詞,片刻後怔然地搖搖頭,落寞地勾了勾嘴角,“雖然你的安慰很好聽,但你說的人不是我。”
“這世上的人啊,自己有對自己的認知,外人也有外人的判斷,”說話間,林意把車在姜宥儀新家的樓下停了下來,她看向姜宥儀,理所當然地告訴她:“——如果兩者相悖,那就以好的為準!”
姜宥儀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來,“謝謝。”
“你到啦,”林意指了指車外的外牆斑駁的老舊樓房,“快上樓吧,哭了這麼久,記得回家補充水分。”
“好,”姜宥儀下車,關上車門之前,她星子般明亮的目光看向林意,再度鄭重地道:“阿林,謝謝你。”
林意這人性格風風火火遇強則強,向來吃軟不吃硬,最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就是別人的感謝和示弱,偏偏這兩樣今天的姜宥儀都佔了,她被車外那傻丫頭盈滿了感激的灼灼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戰術性咳嗽地清了清嗓子,只回了一句“明天烘焙課見”,就開著車急火火地燎走了。
站在原地的姜宥儀開著她開車漸行漸遠的背影,抬手抹掉了眼角又沁出的一點溼意,感激的淺笑裡,逐漸多了些讓人難以讀懂的複雜情愫。
直至林意那輛SUV消失在了視線盡頭,姜宥儀深吸口氣,才將方才沒有說出口、此生大概也都不會說出口的未竟之語,悄悄地在心裡完整地說了出來——
謝謝你,讓我在這一瞬間裡,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麼的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