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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急促、緊密、壓抑而激昂

姜宥儀沒想到這麼快就跟林意又見面了,而且竟然是在椿日烘焙培訓班裡。

作為“插班新生”的林意在培訓班的教室裡看見姜宥儀的時候也很詫異,她站在帶她上樓的店老闆旁邊,目光在教室裡掃了一圈,不著痕跡地從遠處陽臺上那個明晃晃對著外面的攝像頭上掠過,在學員們對自己這個插班生好奇地打量裡,有點驚喜地對姜宥儀笑起來,“宥儀,好巧。”

姜宥儀其實不覺得巧,因為從她在這裡看見林意的那一刻開始,聯絡方才林意隱約朝陽臺監控瞥過的那一眼,她就想明白了兩天前林意站在昂坤墜亡的窗邊,朝椿日甜品這邊看了良久的原因。

但這跟她沒什麼關係,迎著林意對她那似乎熟絡的稱呼,她還是甜甜地笑了起來,“我們好像每次都在出人意料的地方見面。”

林意從善如流地打趣著偏偏頭,“那證明我們一定是有些奇妙的緣分。”

“你們認識?”跟林意一起上樓的胖大叔指了指姜宥儀身邊的空位,和顏悅色地告訴林意,“那你坐宥儀旁邊吧,她學東西很快的,正好你也不是新手,你們可以多交流。”

胖大叔就是椿日甜品店老闆納康,他留著絡腮鬍,挺著啤酒肚,笑起來的時候總是能讓人想起來《瘋狂動物城》裡那隻圓滾滾的獵豹本傑明警官,他做甜品的手藝在整個桉城都是數一數二的好,但性格也是出了名的古怪,這麼多年堅持不開分店的是他,不知怎麼就動了心思忽然搞起了甜品培訓的也是他。

起初他盤下店面樓上的房產搞教室裝修的時候,沿街店鋪都在猜測他是歲數大了,也終於想開了,準備靠著甜品培訓狠撈一筆錢後直接退休,但等他的培訓班真的開起來,偏偏培訓費用很低,而且每個班都是他自己親自授課的。

以至於培訓班期期爆滿,林意報名的時候,其實無基礎的新手課程是排到了下月中旬才能開始上的。

林意來培訓班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等不到下月中旬,所以告訴老闆,她有甜品烘焙基礎,於是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做了姜宥儀他們班的插班生。

彼時納康大叔尚不知道他收來的是一個怎樣的Bug級存在,課程開始前的準備時間裡,林意看著姜宥儀手邊的那些烘焙原材料,一邊有樣學樣地跟著她擺弄那些大多數自己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玩意,雖然對甜品烘焙一竅不懂,但林意氣勢上沒帶怵的——她甚至還能邊做樣子邊找姜宥儀聊天。

“所以你住在這裡,跟陳佳萱他們合租,是為了方便上這個烘焙培訓班?”

“嗯,”姜宥儀點頭,將聲音壓到了只有她們兩個才能聽清的程度,“但林律師是為了陳佳萱的事才來這裡的吧?”

“早就不是律師了,你叫我林意,”林意不怎麼在意地對姜宥儀挑挑眉,她強調了自己的職業,卻沒否認姜宥儀的猜測,“我記得你是彬城人,跑到桉城來就為了學這個?”

姜宥儀否認,“我是為了應聘半島悅禾學園的工作。”

林意瞭然地:“西點師?”

姜宥儀搖頭,“幼師。”

“幼教現在都這麼捲了??”林意驚悚,“帶班老師還得會做甜品?!”

“是因為‘半島悅禾’的競爭壓力太大了,那畢竟是桉城最好的幼兒園,給出的也是桉城同行業裡最好的薪資待遇。”姜宥儀實話實說地回答她,“我的簡歷不是太出挑,所以想著小朋友喜歡的東西會得越多,勝算才更大一些。”

林意探究地打量著她,笑了起來,“我看出來了,你這是勢在必得。”

姜宥儀狡黠地眨眨眼,“我這是盡人事聽天命。”

納康大叔今天下午要教做抹茶凝乳,她們悄悄聊天的時候大叔過來把每個人面前的各種原材料又都看了一遍,課程開始後他邊說邊寫地在白板前面激情輸出,林意跟著班裡的其他人一起認認真真地聽講,一絲不苟地做筆記,但納康寫的那些東西,對別人來說是椿日甜品二十年來屹立不倒的絕密配方,對林意來說純純就是天書一部。

好在學霸即使裝樣子也能裝出“老子全班第一”的氣勢,納康講完一遍,特別關照班裡平時上手比較慢的那幾個學員的時候,甚至自動略過了她這個插班生……

但不管怎麼說,烘焙課的實操總比那些理論要點有趣得多,因為馬上要開始動手,林意把過肩的頭髮順手紮成了馬尾,將培訓統一發放的米色揹帶款西點圍裙後腰上的卡扣緊了緊,看上去儼然有準備大展身手的架勢,然而需要小火攪拌融化抹茶粉的時候,她拿起手邊那罐已經配好比例的深色粉末要倒進容器之前,被旁邊的姜宥儀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幹嘛??”

林意也莫名其妙,“化抹茶粉啊?”

姜宥儀震驚地看著她手裡的東西,頂著一張甜美無害娃娃臉的姑娘猶豫了半晌,才弱弱地說道:“……可那個是竹炭粉。”

“……?”當初在法庭上舌戰群儒未有敗績,多年來在桉城的律政圈子裡始終以思維活躍反應奇快著稱的前律師,終於在這一刻大腦罕見地宕機了。

“不是,”她看著手裡的東西,目光陌生而神色費解,“竹炭不是淨化甲醛和冰箱除味的嗎?哪個好人家在蛋糕裡放竹炭啊?食品安全過關嗎??”

被她問了一臉的姜宥儀也很為難,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林意這個詭異的問題,只能指了指教室前面用作示例的那個抹茶凝乳蛋糕,示意林意去看呈現出深綠色的蛋糕胚部分,“但是用於烘焙的竹炭粉跟你說的那些是兩種東西吧……?”

她有點兒社恐大爆發地舔了舔嘴唇,猶豫中還是指了指被林意扔進了兩人之間垃圾桶裡的空蛋糕盤,“蛋糕胚就是因為有竹炭粉才呈現了這個顏色,納康大叔剛才發試吃的時候你也嘗過了的呀,不是挺好吃的?”

無話可說的林意:“…………”

她們這會兒說話沒有特地揹著人,包括納康在內,甜品班裡的所有人都以為對於“看上去就很有天賦”的插班生而言,不知道烘焙竹炭粉只是一個無獨有偶的普通烏龍事件,然而令人絕望的事實是,林意分不清抹茶粉和竹炭粉,只是一個很平常的開始。

當她在同班的十幾個有模有樣的蛋糕胚裡,把自己那塊堪稱橡皮泥的蛋糕胚從烤箱裡拿出來的時候,從沒在自己的培訓班裡遇見過這種翻車情況的納康幾乎要昏過去了……

納康絕望地拿刀切開那黏糊糊的一團“黑色橡皮泥”,瞳孔顫抖地看向林意,“你不是說你有基礎嗎??”

林意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淡定應對,“但我沒做過這個。”

無言以對的納康仿若中風般痛心疾首地走了,姜宥儀忍笑忍得快憋出內傷,好不容易等圍觀群眾作鳥獸散地去給蛋糕胚抹奶油裱花了,姜宥儀靠近林意耳邊,好笑地悄悄揭穿了她,“你說你有基礎是騙納康的吧?”

林意看著面前那盤自己烤出來的東西嘆了口氣,“有這麼明顯嗎?”

“明顯到你抹奶油要是也不行,他就要給你退錢讓你走人了。”姜宥儀忍著笑,想了想,“反正他這會兒不在,你的抹面和裱花我幫你吧。”

林意看著姜宥儀烤出來的那個能拿去當教學工具的蛋糕胚,“不了,幫我你自己的進度就要被耽誤了。”

“不會,我手速很快的,”姜宥儀難得驕傲地抬抬下巴,又隱晦地朝陽臺那邊微微偏了下頭,用氣聲告訴林意,“大叔不在,你去忙你的事吧,我上次幫大叔去隔壁的裝置間裡取東西,看到那邊電腦的顯示器上是監控畫面,可那邊平時是上鎖的……不過你也可以先過去看看。”

林意驚訝於姜宥儀的敏銳,但也沒客氣,“多謝。”

姜宥儀抬手指向門外,同時所答非所問地揚聲道:“洗手間出門右轉走廊盡頭就是!”

如姜宥儀所言,隔壁的裝置間外面明晃晃地上著鎖,藉口去洗手間的林意很快去而復返,但直至今天的烘焙課結束,對於這件事,姜宥儀也沒再多問。

她已經從那間合租房裡搬出來了,跟陳佳萱還有昂坤的事情不想再扯上半點關係。

何況,她是真的很忙。

“半島悅禾”的夏季招聘馬上就要開始了,她必須要向學園的管理者們展示她比其他人更有優勢的競爭力,才能彌補簡歷上的不足,讓自己的應聘多上幾分成功的希望。

她是一定要進“半島悅禾”的,對她而言,這是她來桉城的理由,是她的某些計劃開始的起點,是她過去十六年裡拼命學習為之努力的全部意義——所以她不能在競聘中輸給任何人,蟄伏十六年已經是等待的極限了,如今既然兩隻腳重新踩在了桉城這片土地上,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如同鋒利的鋼絲在刻滿了仇恨的骨血上越纏越緊,徹骨的痛苦幾乎逼到了姜宥儀的忍耐極限,讓她多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腹部那個看起來早已癒合的刀口隱約地又疼了起來,坐在教堂琴凳上的姜宥儀對抗著這習慣的疼痛,彈奏著面前那架三角鋼琴的手指仿若發洩般地愈發快了起來。

那是一雙與優雅的黑白琴鍵格格不入的手。

雖然手指修長,但手背的面板粗糙,指緣的倒刺和硬繭同時暴露著主人經常幹粗活的事實,而這裡學習鋼琴的費用十分昂貴,通常而言,只有養尊處優的家庭,才能負擔得起孩子學習鋼琴的費用。

可姜宥儀的雙手在琴鍵上熟練舞動的模樣又很和諧。

那是一雙既輕盈又充滿力量的手,隨著她的彈奏,青色的血管在她細瘦的手背上凸顯,彷彿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和無限的爆發力,讓那急促、緊密、壓抑卻又激昂的音符順著古老教堂那斑駁的牆壁盤桓而上,直衝穹頂,像是對穹頂那幅神愛世人壁畫的一個既沉默、又歇斯底里的質問。

曲子是姜宥儀自己譜的,鋼琴是大學期間她在社團裡忍著白眼廢寢忘食練出來的,鋼琴彈唱和舞蹈手工是應聘“半島悅禾”的硬性規定,但以姜宥儀目前的經濟狀況,她負擔不起買一架鋼琴回來練的費用,不過幸好下城區這間在中世紀遺址上重新修建起來的老教堂裡面的鋼琴,在非禮拜時間,是免費對市民開放的。

她怕手生影響應聘時的發揮,自搬來桉城後,今天是第二次來這裡練琴。一曲終了,幾乎在曲子裡宣洩了自己此刻滿腔壓抑和怨懟的姜宥儀滿頭薄汗,半晌後才木然地收回了撫在琴鍵上、此刻剋制不住微微顫抖的手指。

上一場禮拜剛結束不久,這會兒教堂沒什麼人,當鋼琴聲徹底落下,身後的抽氣聲就很容易被捕捉到——姜宥儀對這種聲音很熟悉,那是壓抑著痛哭欲的抽噎聲。

她敏銳地回頭,一眼就看見了身後坐在第二排禮拜長椅上的姑娘。

那是個年齡看起來跟她差不多的姑娘,從典型的東南亞長相上不難分辨出她是桉城本地人,大概是下班出來得急,她的外套裡面還穿著聖心醫院的護士服。

姜宥儀看了看周圍。

無論是對借琴發洩的她,還是瑟縮抽噎的護士,都沒有引起站在教堂後方過道上舉著相機擺POSE拍照的幾個人的絲毫注意。

姜宥儀對這個感情無法互通的世界習慣不已,但半晌後,她還是從琴凳上起身,儘量不驚擾地坐在了護士的旁邊,將一包紙巾輕輕地放在了她面前,“你不要緊吧?”

護士垂著眼沒抬頭,雙手下意識地抓緊了彷彿聊以慰藉般被環抱在胸前的帆布包包,無聲地搖了搖頭。

“發生什麼事了?”姜宥儀輕聲問她,想起了什麼,又補救般地澄清道:“我沒有要打探你隱私的意思——我說如果你遇到了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的話,或許我可以……”

“沒有,”被詢問的姑娘胡亂地抹了把臉,用沙啞的聲音打斷了姜宥儀的話,“我很好,謝謝你。”

她拒絕了姜宥儀的好意,踉蹌地起身,單肩挎起帆布包,逃也似的朝教堂門外走去了,從始至終甚至沒有看姜宥儀一眼。

姜宥儀的目光閃了閃,她越發覺得這人不對勁,下意識地想追上去,然而她追到教堂門外的時候,腳步卻倏然停住了——

她看見了藍雅,那個在昂坤死後,審了她一個晚上加半個白天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