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小娥攥著泛黃的船票,指尖在“維多利亞港”燙金字上碾出褶皺。樟木箱底的雪花膏早被摔碎,玻璃碴混著樟腦丸氣息,刺得鼻腔發腥。許大茂靠在門框上剔牙,金牙在暮色裡泛著冷光,腳邊散落著撕碎的離婚協議書,紙角還沾著她潑過去的半碗薏米粥。
“賤骨頭,真以為香港是天堂?”他踢翻地上的藤箱,曬乾的陳皮灑了一地,“別忘了,那封信可是我寄的。”婁小娥蹲下身撿拾藥材,指甲縫裡滲進陳皮的苦——上週他就是用“私通境外”的罪名,把她攢了三年的藥膳錢充了公。
院外傳來腳踏車急剎聲。何子林揹著藥箱衝進來,帆布包掛著道新鮮的血痕——顯然剛從紅袖章手裡逃出來。“拿著。”他往她兜裡塞了個油紙包,裡面是止血的三七粉和防暈船的紫蘇,“碼頭有條貨船三點開,是老孫頭親戚的。”紙包底下掉出個布囊,繡著聾老太太連夜趕工的“平安”,針腳間還沾著煤油燈油。
許大茂忽然笑起來,笑聲像破風箱:“老何,你這是要窩藏反革命?”何子林沒理他,彎腰替婁小娥繫緊鞋帶,看見她腳踝上的淤青——那是昨天抄家時被紅袖章踹的。“鞋墊換了吧。”他摸出個信封,裡面是曬乾的艾草混著薄荷,“香港多蚊蟲。”
輪船第一次鳴笛時,婁小娥聽見許大茂在背後罵:“婊子養的,別想帶走一根針!”她攥緊何子林給的鐵皮盒,盒底刻著“醫者仁心”的地方硌著掌心——裡面藏著何雨水偷塞的半塊紅糖,還有棒梗從許大茂抽屜裡偷的船票錢。
巷口飄來中藥焦糊味,混著聾老太太壓低的哭聲。何子林往她手裡塞了顆水果糖,糖紙簌簌響:“雨水說,這是用月考第一換的。”遠處黃包車伕踩著她潑在地上的薏米跑過,何子林忽然指著她的布鞋:“這鞋……”話音未落,許大茂的皮鞋已經踢在她後腰。
“滾!別髒了我的院子!”他手裡揮著紅袖章,卻在看見何子林藥箱時頓了頓——箱角掛著他上週偷拿的艾草貼。婁小娥踉蹌著扶住門框,摸出藏在旗袍內襯的銀簪——那是她用陪嫁鐲子換的船票,簪頭並蒂蓮被磨得鋒利如刀。
輪船第二次鳴笛時,婁小娥在甲板上嘔出膽汁。何子林給的紫蘇葉早被嚼碎,混著海風的鹹澀卡在喉嚨裡。她摸出鐵皮盒,紅糖在顛簸中碎成齏粉,混著許大茂撕碎的離婚協議書殘渣——那上面他籤的名字歪歪扭扭,像極了當年掃盲班他第一次寫“許”字的模樣。
深夜艙房裡,暴風雨砸著舷窗。婁小娥抱著樟木箱躲在床底,聽見隔壁艙位的女人在哭丈夫被打成右派。她摸出何子林塞的《本草綱目》殘頁,裡面夾著冉秋葉偷偷塞的月季花——花瓣早被壓得透明,卻還留著四合院藥圃的土腥味。
“藥材在哪都能生根。”何子林的話混著許大茂的辱罵在耳邊翻湧。她摸出陳皮鞋墊,藥香裡忽然摻了鐵鏽味——是藏在鞋墊夾層的銀元,何子林說是“替她保管的藥膳本金”。輪船劇烈顛簸,她攥緊銀簪,簪頭映著閃電,照見箱底許大茂年輕時送的手帕,早被她剪成了藥包。
黎明前,她在甲板上看見香港的燈火。許大茂的信讓她失去了所有,但何子林塞在她領口的紙條還在:“碼頭第三個貨棧,有閻埠貴表哥接應。”下舷梯時,她聽見有人喊“婁姨”,轉頭看見棒梗躲在集裝箱後,懷裡抱著個竹筐:“許叔睡了!這是您的黃芪種子……”筐底壓著許大茂的紅袖章,被撕成了抹布。
暮色裡,婁小娥在深水埗支起煤爐。何子林託人捎來的《嶺南草藥志》卷著邊,旁邊擺著棒梗偷運的板藍根苗。煤爐上煨著的不是許大茂的紅糖,而是何子林塞的乾薑——驅寒更烈。她摸出鐵皮盒,颳去“醫者仁心”上的鏽跡,裡面躺著半顆許大茂金牙——那是她被踹倒時從他嘴裡撞掉的。
“婁姨,有人要拔火罐!”棒梗的喊聲打斷思緒。來的是個穿西裝的男人,後頸貼著片艾草——正是何子林教她曬的那種。男人掀開襯衫,後腰上有道舊傷:“聽老鄉說,您這兒有治跌打的藥?”
深夜收攤時,煤爐灰裡埋著葡萄籽和何子林寄來的決明子。婁小娥摸著掌心的繭,想起許大茂最後踹她的那腳,想起何子林替她敷藥時說:“惡人踩得碎藥罐,踩不碎藥香。”海風裹著中藥香吹來,她摸出銀簪別在鬢角,簪頭映著霓虹燈,像極了四合院最後那盞煤油燈。
遠處傳來警車鳴笛,婁小娥熟練地收起煤爐。棒梗忽然指著街角:“婁姨,許大茂的紅袖章在那兒!”她轉頭,看見個流浪漢裹著那截紅袖章取暖,章面上的“茂”字被磨得發白。鐵皮盒裡的半塊金牙硌著掌心,她忽然笑了,把金牙丟進煤爐——火光驟起時,照見爐底躺著許大茂簽過字的離婚協議書灰燼,正與何子林給的艾草灰混在一起,凝成塊烏黑的、帶著藥香的炭。
星光落在藥罐上,婁小娥揹著空藥箱走向貨棧。何子林新寄的信在兜裡發燙,說國內開始平反了。她摸出鞋墊裡的銀元,想起許大茂罵她“資本主義尾巴”的嘴臉,忽然覺得腳底的陳皮香比任何時候都濃烈。有些根,確實能在任何土地生長——哪怕這土地曾被鮮血和辱罵浸透,只要有一把草藥、一捧真心,終能長出遮風擋雨的樹。
而那截燒剩的紅袖章,此刻正被海風捲著,飄向維多利亞港深處。婁小娥踩過它投在地上的影子,煤爐裡的餘溫還在腳底,像極了何子林最後塞給她的那把乾薑——辛辣,滾燙,足以熬化所有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