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身體本就不算好,以前的舊傷沒徹底根治好,他察覺喉間湧起一股血腥味,害怕嚇到遠道而來的人,趕緊掏出帕子,捂在嘴邊裝作咳嗽之後把帶血的帕子收回了衣服口袋裡。
“孩子……”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像是被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
巨大的情緒衝擊,讓他本就虛弱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他眼前一黑,整個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晃,手中的梨花木柺杖“哐當”一聲掉在了地毯上。
就在他即將向後倒去的那一刻,一雙柔軟卻有力的手臂,及時地也是下意識地伸了過來,穩穩地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姜聽瀾在看到陳柏的那一刻,她的心也掀起了滔天巨浪,眼前的人真的是奶奶等了一輩子的爺爺。
哪怕他不再是奶奶壓箱底那張黑白照片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男人,哪怕他的頭髮已經花白,臉上佈滿了歲月的溝壑,甚至需要拄著柺杖才能行走。
可那眉眼間的輪廓,那深刻的五官,分明就是同一個人。
這就是她的爺爺。
原本姜聽瀾覺得自己可以狠心一點,有很多質問的話,可當她真的看到這個風燭殘年,在見到她的瞬間就老淚縱橫,甚至激動得站都站不穩的老人時,所有的質問,所有的怨氣,都在這一刻,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心疼衝得煙消雲散。
血脈是這世上最奇妙的東西。
它超越了時間,也超越了怨恨,奶奶至死都沒怨恨過爺爺一句,因為她說爺爺是因為想給她和父親更好的生活才迫不得已南下的。
那時候的姜家並不算差,只是軍閥混戰的時候姜家被洗劫一空,爺爺一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帶著奶奶和父親安頓好,身上錢財所剩無幾,他也是聽人說港城這邊更安全,機會也更多。
他想著自己飽讀詩書,在更安穩的地方機會就更多,他是家裡的頂樑柱要給妻兒更好的條件,這才南下找機會,打算找到了就把人接過去,只是誰也沒想到……
看著眼前頭髮花白的老人,她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責備的話。
“爺爺。”
她輕輕地喚了一聲,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
這聲爺爺,彷彿是一把鑰匙,徹底開啟了陳柏情緒的閘門。
他想說什麼,想問問他的秀茵,想問問他的孩子,想問問這些年她們過得好不好,可千萬般話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了無法抑制的劇烈咳嗽和無聲的淚流滿面。
他緊緊抓著孫女的手臂,那力道,彷彿是抓住了自己失落了半生的全世界。
“阿柏。”
一聲沉穩而帶著焦急的呼喊傳來,周君臣快步從旁邊走了過來,他一把扶住陳柏的另一邊,看著老夥計這副模樣,既是心疼,又是無奈。
“你先坐下,快,扶你爺爺坐下!”他一邊指揮著姜聽瀾,一邊連聲勸慰道,“孩子都來了,人就在你跟前,你別急,有什麼話咱們坐下慢慢說,你可別忘了醫生怎麼交代的,你要是再激動得暈倒,這回可真是神仙都沒法了。”
周君臣這話,看似是在責備陳柏,實則也是故意說給一旁的姜聽瀾聽的。
他看得出來,姜聽瀾孩子,雖然善良,但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對陳柏還是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不滿。
周君臣能理解。
任誰家攤上一個幾十年對家裡不聞不問的至親,心裡有點怨言都是正常的。
可他不能讓這孩子誤會了阿柏。
他這位老夥計,或許犯過錯,或許做錯過決定,但他絕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負心漢。
扶著陳柏在沙發上坐定,看著他依舊緊緊抓著姜聽瀾的手,周君臣在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阿柏這一生,最大的錯誤,或許就是識人不清,收養了那幾個心比天高的白眼狼,又留下了王翠蓮那個包藏禍心的女人。
可這事兒,說起來,也並非毫無緣由。
周君臣的思緒,不由得飄回了許多年前。
那時候,他和阿柏還只是兩個初出茅廬剛賺了一桶金的窮小子,懷揣著一腔孤勇,遠下南洋,試圖在那片陌生的海域,打通一條屬於他們的黃金航道。
那段日子,真是九死一生。
他們遭遇過海盜,對抗過當地的地頭蛇,在風浪滔天的夜裡,抱著船舷吐得昏天黑地,好幾次都以為自己要葬身在異鄉了。
也就是在他們最艱難的那段時間,港城這邊出了事。
阿柏的養父養母,就是當初在碼頭上收留他,給了他一口飯吃的陳氏夫婦,夫妻倆前後腳地病倒了。
而他們好不容易在港城打下的一點基業,也被虎視眈眈的競爭對手盯上,那會兒的港城比現在還亂,入室搶劫綁架,這種事兒屢見不鮮。
都是從碼頭上混上來的,趁著他們遠在南洋,找了地痞流氓天天上門找事,甚至放火恐嚇。
那會兒陳家沒有人能真正能頂事的,只有一個王翠蓮。
是她,帶著她那幾個半大的兒子,像頭發了瘋的獅子一樣,死死守住了陳家的大門。
白天跟人對罵,晚上抱著根木棍孩子們手裡捏著菜刀守在院子裡,好幾宿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硬是沒讓那些人衝進家裡。
等他和阿柏歷經艱險,從南洋帶拿到的合同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那樣一副場景。
也正是從那時起,感念王翠蓮母子的忠心,又考慮到自己日後拓展業務,常年在外,家裡必須有個信得過的人守著,陳柏才動了收養那幾個孩子的心思。
他想著養大的總比外人親,給了他們富貴,他們總該懂得感恩,能成為他最堅實的後盾。
可誰能想得到呢?
人心,是這世上最難測的東西。
那些曾經可以為了保護陳家拼上性命的孩子,在嚐到了權力和財富的滋味後,心早就被喂大了。
他們不再滿足於養子的身份,而是死死地惦記上了那份本就不屬於他們的,龐大的家業。
真是天大的諷刺。
周君臣收回思緒,看著眼前這祖孫相認的畫面,心中五味雜陳。
他只希望,姜聽瀾這孩子,能慢慢了解她爺爺的苦衷,阿柏這後半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她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