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沒事。”
陳柏固執地擺了擺手,強撐著坐直了些許,在剛剛尋回的親孫女面前,他下意識地想要維持一個長輩應有的體面和尊嚴,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副風中殘燭般的狼狽模樣。
然而這點逞強又如何能瞞得過姜聽瀾的眼睛。
她看得分明,爺爺剛才掏出帕子捂嘴的動作雖然快,可那帕子被他攥回手心塞進口袋的瞬間,一抹刺目的殷紅一閃而過。
是血,他方才咳血了。
姜聽瀾的心尖驀地一揪,那股子怨氣被心疼壓了下去。
還好她來了,那個靈泉水又能派上用場了。
思及此她心頭稍稍安定了一些,原本緊繃的肩膀也鬆弛了下來。
“爺爺,您先坐著,我去給您倒杯水。”
她說著,便準備起身。
一直沉默地守在她身側的陸知衍,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就要起身,低沉的嗓音帶著下意識的體貼:“我去吧,你陪著爺爺。”
姜聽瀾回頭,對上他那雙盛滿了關切的深邃眼眸,心頭一暖,她輕輕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陸知衍立刻就明白了媳婦兒的意思。
他微微頷首聽話的重新坐回了沙發上,身姿挺拔如松,卻將整個空間的主場都留給了他的妻子。
兩人這番無聲卻默契十足的互動,一分不差地落入了陳柏的眼中。
他渾濁的老眼裡,漸漸漾起了一絲淺淡的笑意,嘴角也不自覺地微微揚起,開始不動聲色地仔仔細細地打量起自己這個孫女婿來。
這年輕人,長相是頂頂的好,劍眉星目,鼻樑高挺,輪廓深邃分明,一身沉穩內斂的氣度,即便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也自有一股旁人無法比擬的卓然風采。
陳柏在心裡暗暗點頭,看來這丫頭隨了她奶奶,眼光都毒得很,就喜歡盤靚條順長得俊的。
再看人品,似乎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從他進門到現在,這年輕人的目光就幾乎沒離開過自家孫女,那不是浮於表面的注視,而是一種刻進骨子裡的專注與珍視,彷彿他的整個世界,就只有自己孫女一人。
還有就是聽話。
孫女一個眼神,他就乖乖坐下了,沒有半點遲疑和不悅,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看起來就非池中之物的男人,能心甘情願地聽媳婦兒的話,事事以她為先,這品性就差不到哪裡去。
陳柏那顆因激動和病痛而備受煎熬的心,此刻竟因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慰藉和踏實。
他的孫女,找到了一個好歸宿,真好。
姜聽瀾走到辦公室一側的吧檯邊,這辦公室的裝潢帶著濃郁的復古南洋風情,紅木傢俱,雕花窗格,處處透著低調的奢華。
吧檯也是那種機器復古的,旁邊擺著常喝的茶葉和咖啡,咖啡機是那種很大型的,後世都能拿來展出的復古老機器。
她沒泡水,而是直接從空間倒了一杯純的靈泉水。
公公陸文康頑固的腿疾,都是靠著這空間的東西,才得以徹底康復,爺爺的身體雖然虧空得厲害,但只要有靈泉水在,調理好也只是時間問題。
姜聽瀾端著水杯,轉身走回沙發前,將杯子穩穩地遞到陳柏面前,聲音溫軟:“爺爺,喝水。”
“誒,好,好孩子。”
陳柏的思緒被這聲呼喚拉了回來,他立刻將目光從孫女婿身上收回,全部聚焦在自己的孫女身上,那雙蒼老的眼睛裡,是化不開的慈愛與珍視。
他顫巍巍地伸出乾瘦的手,接過水杯,或許是因為心潮澎湃,又或許是口乾舌燥,仰起頭,將一整杯水都灌進了喉嚨裡。
清水入喉,初時只覺清甜甘冽,可下一瞬,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潤暖流,便順著食道迅速擴散開來,湧向四肢百骸。
那感覺,就像是久旱的龜裂大地,忽然遇到一場綿綿春雨的浸潤。
原本堵在胸口的那團濁氣,彷彿瞬間被衝散了,胸口間那股火燒火燎的刺痛感,也奇蹟般地平息下來,就連因過度激動而有些昏沉的頭腦,都變得清明瞭許多。
整個人,都好似輕盈了幾分。
陳柏自己都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只當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心情激盪之下產生的錯覺,人逢喜事精神爽,古人誠我不欺啊。
身體的舒適,讓他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下來,他握著空杯子,一雙眼巴巴地看著姜聽瀾,那眼神裡充滿了慈愛。
“丫頭……他聲音沙啞地開口,“給爺爺說說家裡的事,好嗎?”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幾十年前那個混亂的火車站,妻兒將他送到車站,自己則懷揣著滿腔抱負,轉身投入了南下的人潮。
他以為那只是短暫的分別,卻不曾想,那一眼,竟是永別。
這之後漫長的幾十年,他的人生裡,只剩下了無盡的思念和一場又一場的身不由己,他完全錯過了兒子的成長,錯過了孫女的降生,錯過了一切。
他太想知道了。
他的秀茵,他的孩子,她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委屈?
“嗯。”
姜聽瀾點了點頭。
她在沙發上坐下,緊挨著陳柏,陸知衍不動聲色地往她身邊靠了靠,緊緊的挨著自己媳婦,三人座的沙發,愣是空了一個位置出來。
看的周君臣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姜聽瀾深吸一口氣,開始緩緩講述這些年的事情。
她的聲音很平穩,像是在訴說一個別人的故事,她從奶奶的等待開始說起。
說那個叫林秀茵的溫婉女子,是如何在南城,獨自一人拉扯著孩子,撐起一個家。
她沒有再嫁,守著丈夫臨行前的承諾,守著那張已經泛黃的黑白照片,從青絲如瀑,一直等到了白髮蒼蒼。
她說,奶奶從未說過爺爺一句不好,每當有人問起,她總是帶著溫柔的笑意說,她男人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是去外面闖天下,給她們娘倆掙一個好前程去了。
她說父親從小就沒有感受過父愛,但他從未怨恨過,因為他的母親告訴他,他的父親是天底下最愛他們的人,父親很爭氣,努力讀書,後來娶了妻子生了女兒。
姜聽瀾的聲音不疾不徐,將那些年的風風雨雨,那些生活的瑣碎與艱辛,都描繪得雲淡風輕。
可越是這樣平靜的敘述,聽在陳柏的耳中,就越是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地剜著他的心。
他的秀茵,他的兒子原來是這樣過的。
當姜聽瀾說到自己的父母時,聲音終於有了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
“後來,我爸爸媽媽收到了港城這邊的東西,懷疑爺爺您還活著就一塊兒來港城尋人。”
“可是……”
姜聽瀾頓住了,她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黯淡的陰影。
“他們在遊輪上遇到暴風雨,遊輪沉了……”
後面的話,她再也說不出口。
整個辦公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周君臣別過頭去,緊緊了閉了眼,怎麼會這樣?
而陳柏,他呆呆地坐在那裡,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整個人都僵住了。
兒子兒媳……
他們來過?他們來找過他?
他們就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他竟然一無所知!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又是在什麼時候,永遠地離開了他。
天人永隔。
這四個字,像是一座沉重得無法想象的大山,轟然砸下,將他整個人都壓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