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賓士轎車如同一道獵豹的影子,無聲地滑過港城璀璨的夜景。
維多利亞港的霓虹在車窗外劃過,猶如一條絢麗的燈光河,映照著城市的繁華。
轎車最終在尖沙咀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門口穩穩停下。
門童上前開啟車門見到是自家老闆趕緊上前把人扶下車,隨後阿華把車鑰匙給門童,自己攙著陳柏往酒店電梯走去。
“陳生,到了。”電梯停在陳柏辦公室的頂樓,阿華恭敬地回過頭。
陳柏一直閉著的眼睛這會兒緩緩睜開,眼中的渾濁褪去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的清明。
他沒有立刻出去,只是沉默地看著阿華。
電梯的金屬箱體裡光可鑑人,清晰地映出陳柏蒼老而緊繃的面容。
愣怔了好一會兒,阿華一直伸手擋著電梯等著陳柏。
門外是鋪著厚重地毯的安靜走廊,暖黃色的壁燈投下柔和的光暈,陳柏終於抬腳但拒絕了阿華的繼續攙扶。
陳柏走在前,阿華走在他的側後面一點位置。
走廊的盡頭是陳柏在這邊的辦公室兼臨時休息室。
這裡他算是輕車熟路,可今天就在抬腳的那一刻,陳柏的腳步卻猛地頓住了,他那隻沒有拄著柺杖的手,緊緊攥住了阿華結實的手臂。
因為緊張,他的手勁大得驚人,指節都有些發白。
“阿華。”
他的聲音不再是平日裡那般沉穩威嚴,而是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沙啞與顫抖。
“你同我講實話。”他緊緊盯著阿華那張素來以兇悍著稱的臉,一字一頓地問道,“周生找我,到底所為何事?”
他問出了這句話,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裡,此刻盛滿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有孤注一擲的決絕,有近鄉情怯的躊躇,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埋了幾十年的,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燃燒殆盡的渴望。
他怕自己的猜測是錯的,那從地獄到天堂的落差,足以將他這個本就風燭殘年的老人徹底擊垮。
其實他一直覺得辦公室裡坐著他一直要找的親人,這種感覺強烈到快把他吞噬了。
阿華只是個保鏢和司機,平時從不議論老闆的事情,話也不多,而且他看得出來陳生大概猜出來了,只是在同自己確認。
所以他沉默了片刻,那張兇相十足的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算不上安慰,卻足夠真誠的表情。
“陳生。”他放低了聲音,“具體是什麼事,我也說不清楚,但對您來說肯定不是壞事兒,您進去就知道了。”
一句不是壞事,在此刻的陳柏聽來,如同天籟。
有阿華這話陳柏好似也生出了很多勇氣,他緩緩鬆開了手,鄭重地衝他點了點頭。
阿華這才上前一步,伸手推開了辦公室厚重的木門。
然後他側身站在一旁,讓陳柏先進去。
這扇門,陳柏進出過無數次。
他曾在這裡簽署過價值數億的合同,也曾在這裡與周君臣拍著桌子爭吵,更曾在這裡獨自一人對著窗外的海景,品著失去記憶的孤獨。
可今天,從門口到房間裡的那幾步距離,他卻覺得比他從大陸一路南下闖蕩至今的幾十年,還要遙遠。
那彷彿不是一段物理上的距離,而是一道橫亙了半個世紀的,由戰火離亂到思念與悔恨交織而成的時間鴻溝。
他的腳步,變得遲緩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隨著房門被推開,一束溫暖的室內光線流淌而出,照亮了他眼前的方寸之地。
也就在這一剎那,一道原本坐在沙發上的纖細身影,彷彿受到了某種感應,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朝門口望過來。
四目相對。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徹底靜止了,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陳柏在看到女孩兒的面容的時候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
他明明已經將過去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那些面孔,那些往事,都化作了一團模糊的濃霧。
可是在看到姜聽瀾那張臉的瞬間,一種來自血脈深處和靈魂的牽引,瞬間衝破了所有的遺忘與隔閡。
他不需要任何證據,也不需要任何解釋,他就是知道,眼前這個姑娘,就是他的孫女。
那張清麗而略帶倔強的臉龐,依稀能看到記憶深處某個女子的影子,那雙明亮的眼眸,像極了怎麼都看不清的那雙眼睛。
忽然腦袋裡一道白光閃過,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沉寂已久的腦海裡轟然炸開。
那些被歲月塵封的,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想不起來的畫面,此刻猶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至。
戰火紛飛的年代,破舊的火車站臺。
汽笛聲中,一個穿著藍布旗袍,盤著髮髻的明媚女子,正牽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的手。
她的眼眶是紅的,卻努力地微笑著,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塞進他懷裡。
“阿昭,到了那邊,安頓好了,就給我們捎信回來。”她的聲音溫柔得像江南的春水,“我和孩子在家等你,你一定要早點回來。”
“秀茵,你放心,等我一在那邊站穩腳跟,立刻就回來接你們娘倆一塊兒過去,那邊沒打仗,機會也多,我肯定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
他信誓旦旦地許下承諾,然後轉身擠上了南下火車。
車窗外,妻兒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到最終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他以為,那只是一場短暫的分別。
卻沒想到,那句回來接你們,竟成了一句食言了半個世紀的謊言。
世事弄人,命運無常,他這一離開便是山海之隔,滄海桑田,再也沒能回去。
回憶的碎片如同最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凌遲著陳柏的心。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那雙看盡了商海沉浮早已波瀾不驚的眸子裡,此刻蓄滿了渾濁而滾燙的淚水。
他忘記了妻兒,辜負了等待他歸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