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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萬能管家吉夫斯.4 行啦,吉夫斯》(7)

下午,我開著雙座老爺車趕往布林克利,一路上任由思緒飄來飄去。安吉拉和大皮鬧彆扭還是鬧分手的訊息讓我著實困擾。

瞧,他們倆的婚事我是一向予以嘉許的。一般來說,要是你認識的小夥子打算娶你認識的姑娘,你通常要一陣躊躇,皺眉頭咬嘴唇,心想最好趁一切還來得及,提醒一下或者男方或者女方或者男女雙方。

但是對大皮和安吉拉我就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大皮呢,除了偶爾冒傻氣,基本是個可靠的好青年。而安吉拉呢,也基本是個可靠的好青年。至於他們兩個的愛情,我一直認為,說他們兩個是同呼吸共命運都不為過。

誠然,他們偶爾鬧點小別扭,比如說有一回大皮——他聲稱是秉著無所畏懼的誠實態度,在我看來那是純粹的發痴行為——跟安吉拉說她戴著新買的帽子很像一隻哈巴狗。不過不管是哪對戀人,難免偶爾要小打小鬧一番。帽子風波以後,我料想大皮應該學乖了,往後他們兩個的日子就是一首甜蜜的戀曲。

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如今他們兩個居然斷絕了外交關係,真是平地裡冒出來的陷阱。

一路上我絞盡了伍斯特腦汁,不過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是什麼引發了這場戰火。於是我孜孜不倦地往油門上使勁,好用最快的速度奔到達麗姑媽跟前,從虎口中聽到內部訊息。在六汽缸的動力下,我開得飛快,終於在晚餐酒會開始前跟這位親人歡聚一室了。

見到我,她似乎很高興。其實是她親口說見到我很高興。這種話可不是輕易能從姑媽姨婆口中聽到的,通常那些親愛的們看到伯特倫上門拜訪,反應都是既驚且厭。

“你能趕來太好了,伯弟。”她說。

“我來給你打氣,達麗姑媽。”我答道。

一什麼之下我就看出,這樁倒黴事毫無疑問對她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她平日裡興高采烈的面孔此刻陰雲滿布,那親切的笑容也銷聲什麼跡。我同情地握著她的手,讓她知道我的心在為她滴血。

“真是家門不幸,親愛的姑媽,”我嘆道,“恐怕你的日子不好過啊,一定是操了不少心。”

她感情飽滿地哼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像是咬到了一隻變質的牡蠣。

“可不是操心嘛。自打從戛納回來,我就沒有一刻消停的時候。一踏進這找死的家門,”達麗姑媽此刻又操起了狩獵場上的行話,“就七上八下,狀況百出。先是頒獎那事兒來攪和。”

說到這兒她頓了一頓,還瞥了我一眼:“關於你在這件事兒上的表現,我一直想開誠佈公地跟你談談,伯弟,”她說,“我準備了不少金玉良言。不過,看在你這麼快趕來的份上,我就放你一馬吧。反正呢,你這讓人噁心的孬種居然這麼推卸責任,大概是好事也說不定。我預感,你介紹的這位粉哥-撓頭是個好人選。可惜他講起水螈來沒完沒了的。”

“他講水螈了嗎?”

“可不是。他用那炯炯的目光盯著我,好像是傳說中的老舟子[1]。不過就算這是最壞的情況,那我也忍了。我怕的倒是湯姆到時候一開口有話要說。”

“湯姆叔叔?”

“你能不能換個別的稱呼,不要叫他‘湯姆叔叔’?”達麗姑媽有點狂躁,“你每次一這麼叫,我就怕他面色發黑,開始大彈班卓琴。是,湯姆叔叔,你要非這麼叫那也罷了。用不了多久,我就得跟他坦白賭牌輸光了錢的事兒,只怕到時候他要暴跳如爆竹了。”

“不要這樣想,時光神醫能撫平……”

“時光神醫你個頭。我必須要讓他開一張五百鎊的支票給《香閨》,最遲也要在八月三號前。”

我很緊張。首先,身為侄子自然會關注自家姑媽那份格調高雅的週刊,其次,《香閨》一直牽動著我柔軟的神經,因為我曾經供過一篇稿子,叫《有品位的男士怎麼穿》。也許是過於多情吧,不過我們老記者確實都有這種感受。

“《香閨》出狀況了?”

“要是湯姆不肯拔毛,那就危險了。現在正需要他幫一把手,等過了難關就好了。”

“過難關那不是兩年前的事兒嗎?”

“沒錯。現在還沒過去,不主辦女性週刊是不知道什麼叫難關啊。”

“你覺得這回湯姆叔叔——姑父鬆口的機會很渺茫?”

“這麼說吧,伯弟。目前為止,每次需要經濟支援的時候,我都能快快樂樂、信心滿滿地走到湯姆面前,像一個獨生閨女去找有求必應的老爸要奶油夾心巧克力。不過最近管稅的人跑來要他補交五十八鎊一先令三便士的所得稅。從我一進家門,他張口閉口就是文明陷落啊,社會黨立法制苗頭險惡啊,人類何去何從啊。”

這話我很能相信。這位湯姆有種怪癖,在一些闊人身上常常見到。想從他身上撈一分一厘,他就要一聲長嘯,在地之角都聽得到。他腰包雖然鼓,卻不樂意掏。

“要不是因為阿納託的菜餚,我估計他都懶得過日子。感謝老天啊,有阿納託在。”

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偉大的阿納託啊。”我嘆道。

“阿門。”達麗姑媽應道。

她臉上呈現出神聖的狂喜——每當思緒停留在阿納託的手藝上,無論想法多麼短暫,都會產生這種效果。但這表情從她臉上迅速消失了。

“你別盡給我打岔,”她回到正題上,“我剛剛說到,從我一到家,就發現要天塌地陷了。先是頒獎,然後是湯姆,現在火上澆油,安吉拉和小格羅索普又鬧分手,氣死人了。”

我嚴肅地點了點頭:“我聽說了,心裡覺得特別難過,相當震驚。到底他們為什麼吵架?”

“鯊魚。”

“嗯?”

“鯊魚啊,就是那條鯊魚,我可憐的孩兒在戛納玩滑水板的時候跑去害她的那條畜生。你記得安吉拉的鯊魚吧?”

我當然記得安吉拉的鯊魚了。一個心思敏感的人怎麼可能忘記表妹差點被深海怪獸生生吞下的事。這一幕在我的記憶中還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

長話短說,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滑水板怎麼玩兒大家是知道的,就是摩托艇在前面開著,後面拖著一條繩子,玩家站在滑水板上,抓住繩子,由摩托艇拉著前進。偶爾因為繩子沒抓好“撲通”掉進海里,那就得一路游過去爬上滑水板。

我一直覺得這事兒挺傻的,不過許多人覺得這是項有趣的娛樂。

好了,在我們所說的事件中,安吉拉被甩進海里,剛剛游到滑水板旁邊,這時一條可惡的大鯊魚出現,直撞了上去,結果安吉拉又被掀進鹹湯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重新游回滑水板,開摩托艇的小夥子這才明白狀況,把她拉上艇。這個過程期間,她的尷尬情形可想而知。

據安吉拉描述,那隻帶鰭的活物對著她的腳腕直咬,幾乎一刻也不鬆口,等到終於被救上來,她覺得自己像菜盤子裡的一顆鹽焗花生,連人形都沒了。這可憐的孩子受了不小的驚嚇,我記得她後來幾周張口閉口講的都是這事兒。

“整件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答道,“不過這怎麼會惹出麻煩?”

“昨天晚上安吉拉跟格羅索普講了這件事。”

“然後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小手緊握著,完全沉浸在少女的興奮中。”

“一定。”

“結果呢,這該下地獄的小格羅索普不但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同情理解,你猜他怎麼著?他像個麵糰似的坐在那兒,好像安吉拉在講天氣如何,聽完就拿下菸嘴張口說,‘我看就是一塊浮木嘛!’”

“不是吧?”

“誰說不是!安吉拉接著又講到這傢伙如何縱身一躍衝她咬去,格羅索普又拿下菸嘴說:‘啊!八成是隻比目魚吧,根本不會害人的,肯定是想跟你戲耍戲耍。’啊哈,我說什麼好!你要是安吉拉,你怎麼辦?她可是又傲氣又敏感,凡是好女孩的那些心思她哪樣沒有?於是安吉拉罵他是傻瓜、笨蛋、白痴,就知道滿嘴胡言亂語。”

必須承認,這閨女的意思我懂。人生一輩子,要是能遇到一件刺激的經歷,那可是頭等大事,到那時誰也不想被煞星掃了興致。記得上學的時候,課本上有一個故事,講一個小夥子,叫奧賽羅,跟一個小姐講自己如何如何在一個吃人的部落裡摸爬滾打。那麼,想象一下,他繪聲繪色地講完自己與食人族長老反覆周旋險象環生的經過,正等著對方肅然起敬地叫一聲“啊呀!果然?”結果呢,對方卻說,這故事準是添油加醋,過度誇張,那人十有八九是以吃素著稱——這可叫他情何以堪? 是的,我完全明白安吉拉的感受。

“這呆子看到安吉拉生氣了也不肯罷休?”

“可不是。他繼續頂嘴,就這麼一來二去,兩個人一路吵下去,最後安吉拉說他:‘可能你還沒注意,要是你再不少吃澱粉類食物,早上再不運動,那就要胖成豬啦。’而對方卻說:‘現在時興女孩子往臉上塗脂抹粉,我一向最看不慣。’這樣又吵了一陣,最後只聽平地裡一聲炸響,空氣中就瀰漫著他們訂婚的碎片啦。我都要急瘋了。感謝老天你來了,伯弟。”

“就算天塌了我也要來的,”我很感動,“我能感到你需要我。”

“是。”

“那敢情好。”

“哦,其實呢,”她話鋒一轉,“不是需要你,自然啦,是需要吉夫斯。一出這事兒我立刻就想到他啦。這種情況明擺著是在呼喚吉夫斯。縱觀人類歷史,試問哪場家庭風波需要那高貴的大腦?那就是此刻了。”

我覺著,要是我此時保持的是站姿,肯定要一個趔趄。說真的,我對此相當肯定。不過坐在扶手椅上來一個趔趄可沒那麼容易。因此,我只有透過面部活動來表現這話深深地傷害了我的自尊。

在她這句話出口以前,我表現得貼心又懂事,扮演一個善解人意的侄子,準備赴湯蹈火,盡其所能。此刻我身子一僵,表情也開始凝固。

“吉夫斯!”我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

“長命百歲!”達麗姑媽應道。

我知道她完全誤會了。

“我不是打噴嚏。我是說‘吉夫斯’!”

“啊,說得好。奇才!這事兒我要全拜託給他,真是誰也比不上吉夫斯啊。”

我的漠然更加顯露。

“對此我要持異議,達麗姑媽。”

“你持什麼?”

“異議。”

“哦,是嗎?”

“非常絕對地。吉夫斯沒指望了。”

“什麼?”

“一點兒也沒指望了,他不中用啦。就在兩三天以前吧,我被迫撤了他一個案子,因為他處理得一塌糊塗。還有,我很不滿你們這種預設——也不知道預設這個詞我用得對不對?——不管了,反正有頭腦的人不只吉夫斯一個。我反對大家總是直接把事情交代給他,事先也不徵求一下我的意見,讓我先試試手。”

她好像要開口講話,被我一個手勢制止。

“沒錯,過去我是時不時地認為可以聽聽吉夫斯的建議,可能在以後我還是會聽聽的。不過我要宣告,以後出現什麼情況的話,我有權第一時間進行過目,由我本人親自地,大夥不許再把吉夫斯當成薯餅裡唯一的一塊洋蔥。我有時候覺著,雖然得承認吉夫斯過去不是沒能成事,但那全是靠運氣,不是憑本事。”

“你跟吉夫斯吵架了?”

“沒有的事。”

“你好像正在氣頭上。”

“才不是。”

我在心裡承認,達麗姑媽的話略有那麼一點符合事實。這一整天我都對此人很不滿,現在就來說明一下原委吧。

大家還記得吧,吉夫斯先行帶著行李搭上十二點四十五的火車,而我則等著去赴午餐的約。好了,動身赴會之前,我在公寓裡晃悠,突然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冒出了這個念頭,可能是因為那傢伙的舉止有點鬼鬼祟祟的——有個小聲音叫我去衣櫃裡瞧一眼。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件白禮服還好好地掛在衣架上,這個小人,故意沒給我打包帶上。

好了,螽斯俱樂部的諸位都清楚,伯特倫·伍斯特這個人可不是那麼容易被將軍的。我把寶貝塞進牛皮紙包裹裡,放到車後座,如今它就躺在客廳的椅子上。不過吉夫斯想擺我一道在先,因此呢,我剛才說話的時候,語氣可能的確帶了一點那什麼。

“我們沒有不和,”我補充道,“可能暫時是有點所謂的尷尬吧,沒別的。我們倆對那件銅紐扣的白色晚禮服意見不能統一,而我不得不堅定我的人格立場,不過——”

“行了,反正不是要緊事。你在胡扯,真是可憐蟲。吉夫斯不中用了?亂講,他來的時候我還看到他了呢,那雙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一點假不了。我告訴自己說,‘相信吉夫斯吧’,這也正是我的打算。”

“交給我,讓我來解決,辦法肯定勝出吉夫斯好幾籌,達麗姑媽。”

“老天爺,你可千萬別插手,保準越幫越忙。”

“不,恰恰相反,告訴你吧,開車過來的路上,我集中精神思索著安吉拉的事兒,並且成功地設計了一個方案,完全基於個體心理,我提議儘早執行。”

“上帝啊!”

“基於我對人性的認識,我知道肯定行。”

“伯弟,”達麗姑媽好像發燒燒壞了的樣子,“打住,打住!可憐可憐我,快打住吧。我還不瞭解你那些方案嗎?你肯定是想把安吉拉推到湖裡,再把格羅索普也推下去英雄救美,還不就是這一套路數?”

“才不是呢。”

“你就會這一手。”

“我的計劃可要巧妙得多。來,我給你講一講。”

“不用了,多謝。”

“我這麼告訴自己——”

“快別告訴我。”

“就聽一會兒嘛。”

“不聽。”

“那行啦。我裝傻好了。”

“你從小就是。”

我察覺到,再聊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成果,於是手一揮,肩一聳。

“好吧,達麗姑媽,”我驕傲地說,“你不想得到第一手資料,那也隨你,不過你可是錯過了一場智慧盛宴。反正呢,就算你非要學《聖經》裡的蛇充耳不聞,你心裡肯定明白,吹得越響,越跳不動,我也忘了怎麼說了,反正我是要依計行事的。我對安吉拉一向是全心全意,因此一定會不遺餘力,讓她的心靈重新灑滿陽光。”

“伯弟,你這傻瓜無藥可救了,我再求你一次,你就打住吧行不行?你一攪和,情況肯定要比現在糟糕十倍。”

我想起曾經讀過哪本歷史小說來著,說一個小夥子——是個小英雄無疑,也可能是個公子哥兒一類的人物——他呢,要是有人說錯了他什麼話,他只是眼睛裡露出一抹慵懶的笑意,揮指撣去華美的蕾絲袖口上一粒灰塵[2]。此刻我也依法照做。至少我是正了正領帶,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然後我就告了退,出去到花園裡走一走。

我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大皮。只見他眉頭緊鎖,正鬱鬱寡歡地朝一隻花盆扔石子。

[1]出自柯勒律治(1772—1834)名詩《古舟子詠》(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 1798)。

[2]指艾瑪·奧希茲(emma orczy, 1865—1947)的劇本及小說《紅花俠》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