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格羅索普,我以前應該講過他的事蹟。這個麻木不仁的傢伙,不顧我們自小結下的友誼,有天晚上在螽斯俱樂部裡跟我打賭,讓我抓著吊環蕩過游泳池。這對身手矯捷的本人來說本是小菜一碟,可是看我盪到一半的時候,他卻把最後一個吊環扣住,逼得我沒辦法,於是眼睜睜地任自己穿著正式晚禮服掉進了深水區。
要說我對這場惡作劇沒有心存怨念,那就等於敷衍了事,在我看來,這完全稱得上是本世紀之滔天大罪。我對此一直深惡痛絕,當場就發火了,而且連著幾個星期都在發火。
不過大家也知道,傷口會漸漸癒合,怒火也漸漸平息。
當然了,我不是說這事兒就這麼算了。要是哪天碰巧天時地利,讓我能從樓上往大皮腦袋上扔一塊溼海綿,在他床上放一條泥鰍,或者此型別的其他表現手法,我一定會欣然行事。不過暫時我就放他一馬。我是說,雖然我受到了嚴重傷害,但看到這個傢伙因為失去心上人而把他惡俗的生活毀於一旦,我心裡也不好受。我相信,雖然他們分了手,但他對安吉拉還是愛得跟什麼似的。
相反,我真心實意地支援這兩隻勞燕分飛的呆鳥重修舊好,好得呱呱叫。這從我對達麗姑媽的談吐中就可見一斑,要是大家此刻也在現場,看到我望著大皮那悲天憫人的眼神,就可多見好幾斑。
這種眼神直指人心,消冰融雪,並且配有動作:深情地握住右手,左手輕輕地搭在鎖骨上方。
“哎,大皮老夥計,”我問道,“還好嗎,老夥計?”
話一出口,我的悲憫之情更濃了,因為我沒有看到眼睛一亮,也沒有感到手心一緊,總之,他見到老朋友,卻沒有任何要跳起迎春舞的跡象。由此可見這傢伙是受了不小的打擊。憂鬱,我想起吉夫斯在胖哥·託森頓戒菸那會兒曾評價道,將他引為知己。當然這也並非出乎我的意料。在這種情況下,有點鬱悶也是自然的。
我放開手,也不再揉捏肩膀,隨即拿出香菸匣,遞了一支給他。
他木木地接了。
“你來了,伯弟?”他問道。
“是啊,我來了。”
“是路過還是待一陣?”
我心下犯思量。我本想說,這次是專程趕到布林克利莊園幫他和安吉拉複合、繫好斷了的紅線,如此等等,在點一根菸所需的約二分之一的時間裡,這話差不多就要說出口。但是我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為好。大肆宣揚要把安吉拉和他當作兩把絃樂器一樣玩弄於股掌的計劃,可能並非明智之舉。年輕人不是總喜歡被當成絃樂器一樣擺弄的。
“看情況吧,”我於是回答,“可能會小住一陣,也可能很快就走。我的計劃還沒定好。”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彷彿根本不在乎我有什麼計劃,就一直站在那兒盯著夕陽晚照下的花園。從身材樣貌上看,大皮這個人頗有點像只鬥牛犬,此刻他就像這種可愛的寵物沒吃到蛋糕的樣子。憑我敏銳的觀察力,不難猜到他的心事,因此,我聽到他接下來的這句話也就一點也沒驚訝,因為這正和我在議程表上打了鉤的事項一致。
“你聽說了我的事兒吧?我和安吉拉。”
“是,聽說了,大皮,老夥計。”
“我們玩完了。”
“我知道。聽說是因為安吉拉的鯊魚起了點口角。”
“對,我說那肯定是比目魚。”
“我的線人也是這麼說的。”
“你打誰那兒聽說的?”
“達麗姑媽。”
“她一定把我罵了個半死吧?”
“啊,沒有。她總共就說了一句‘這該下地獄的小格羅索普’。除此以外,在我看來呢,她用詞是少見的溫和,要知道,她以前可是常在闊恩獵場打狐狸的[1]。不過我也看得出——老夥計,我有話直說,你可別往心裡去——她是覺得你應該識相一點。”
“識相!”
“不得不說,我完全贊同她的想法。大皮啊,你這麼破壞了安吉拉對那條鯊魚的興致,這樣做好嗎?稱得上體貼嗎?要記得,安吉拉可是很看重那條鯊魚的。難道你還看不出嗎,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全心全意愛著的人說她的鯊魚是條比目魚,真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啊。”
看得出,他在和一種強大的情感力量作鬥爭。
“那誰來幫我評評理?”他因為情緒激動,聲音有點哽咽。
“幫你?”
“你以為呢?”大皮激動地提高了嗓門,“我戳破這可惡的人造鯊魚的謊言,還不是因為事出有因。我這麼說,就是因為安吉拉這臭丫頭一直出言不遜,於是我就抓住這個機會還擊。”
“出言不遜?”
“極其不遜。就因為我隨口說了一句,我那也純粹是沒話找話,免得冷場,我大概就是問問阿納託要做什麼晚餐,結果她說我這個人太重物質,不應該老是惦記著吃。物質個頭!事實真相是,我這個人特別注重心靈。”
“嗯啊。”
“我覺得問問阿納託要做什麼晚餐,這完全沒什麼可指摘的,你說呢?”
“當然沒有。不過是向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致敬罷了。”
“沒錯。”
“話雖如此……”
“怎麼?”
“我就是想說,這樣多可惜啊,不過是因為拌了兩句嘴,愛情那脆弱的軀殼就此跌倒……”
他瞪了我一眼。
“你不會是想勸我低頭吧?”
“這是高尚而可讚的行為,老夥計。”
“我決不低頭。”
“大皮啊……”
“決不,不可能。”
“但是你愛她,是不是?”
這句話正中下懷。他明顯地渾身一顫,嘴角抽搐,可見靈魂在煎熬。
“我又沒說我不愛這個死丫頭,”他的聲音飽含深情,“我瘋狂地愛著她。但是這不能改變眼前的事實,我認為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給人打一頓屁股。”
這話伍斯特可不能容忍:“大皮,老朋友!”
“說‘大皮老朋友’也沒用。”
“喲,我偏要說‘大皮老朋友’。你這口氣真讓我震驚,真讓人豎眉毛。格羅索普那傳統大度的紳士風範哪兒去了?”
“格羅索普那傳統大度的紳士風範活得好好的,倒是安吉拉那溫柔善良的淑女風範哪兒去了?居然說人家長了雙下巴!”
“她真這麼說?”
“真的。”
“哎,行啦,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你聽聽就算了,大皮,去找她和好吧。”
他搖了搖頭。
“不行,太遲了。她居然那麼說我的肚皮,這種話我不可能聽過就算。”
“可是,大肚皮——呃,我是說大皮——公平一點嘛。你還不是說過她戴著新買的帽子像只哈巴狗。”
“她就是像只哈巴狗!那可不是侮辱人,而是客觀的、建設性的批評意見,沒有別的用心,純粹是免得她在公眾面前出醜。但是,惡意指責一個人上臺階直喘氣,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開始明白,這種情況需要我動用全部的本事和天才。斯諾茲伯裡集市的小教堂裡能不能奏響婚禮進行曲,全靠伯特倫的腦筋如何開動。根據和達麗姑媽的對話,我推測合約雙方是進行了一番坦率的對白,不過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情況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
事情這樣的感傷,叫我心裡不痛快。大皮已經表示格羅索普的胸膛裡仍然燃燒著愛火,而我也相信,儘管出了這場風波,安吉拉對他的愛也並沒有消失。當然啦,眼下安吉拉肯定是想甩瓶子砸他,但是我可以打賭,她內心深處的柔情愛意依然繾綣。他們兩個不過是礙著面子才不肯複合,我預感,只要大皮邁出第一步,他們就能和好如初。
我於是又開始一輪動之以情。
“她因為分手可是心都碎了,大皮。”
“你怎麼知道?你見到她了?”
“沒有,但我料想的不會錯。”
“看著可不像。”
“自然是藏在面具後面啦。每次我一發威,吉夫斯就是這樣。”
“她一見到我就皺鼻子,好像見到下水管堵了似的。”
“就是面具。我能感到,她還愛著你,就等你去說一句軟話。”
看得出,這話打動了他。他明顯動搖了,還用腳在草地上畫了個圈圈。等他再開口的時候,聽得出他的顫音: “你真這麼想嗎?”
“絕對的。”
“唔。”
“只要你去找她——”
他搖了搖頭。
“不行,那會要命的。嘩啦一聲,我的尊嚴就碎了。我瞭解女人,男人一低聲下氣,女人,不管平時怎麼順從,都要趾高氣揚。”他想了一會兒,“唯一的辦法,就是走漏點風聲,讓她間接地知道我願意展開談判。你說,我們見面的時候我要不要嘆嘆氣什麼的?”
“她會以為你在大喘氣呢。”
“也是。”
我又點了支菸,再次開動腦筋。突然間靈光一閃——伍斯特家的孩子就是很擅長靈光一閃,我有了主意。我想起之前給果絲提過香腸火腿的意見。
“有了,大皮。有一個屢試不爽的辦法,能叫對方知道你愛她,這個法子對吵了架想和好的情侶來說一樣管用。今天晚餐的時候什麼也不要吃。這一定會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知道你一向最好吃。”
他憤憤地插嘴。
“我才沒有一向最好吃呢!”
“是是。”
“我根本就不好吃!”
“對對,我就是想說……”
“說什麼我最好吃,這種蠢話,”大皮激動地說,“以後不準再說。我年紀輕,體力旺,胃口好,這不等於好吃。我崇拜阿納託的手藝,並且無論他給我上什麼菜我都樂意嘗試,但是誰要是說我最好吃這種話——”
“是是。我就是想說,要是安吉拉看到你把盤子推開,連嘗也不嘗,她準明白,你在為她心痛,說不定就率先示好解除警報呢。”
大皮深思般地皺起眉頭。
“把盤子推開,嗯?”
“對。”
“把盛著阿納託的美食的盤子推開?”
“對。”
“咱們乾脆把話說清楚。今天晚上,在飯桌上,管家端菜過來,不管是ris de veaula financire[2]還是什麼,從阿納託手裡盛出來,剛出鍋還熱騰騰的菜,你叫我把盤子推開,連嘗也不嘗?”
“對。”
他咬著嘴唇,看得出是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突然間,他臉上開始放光,古時候的殉道者估計就是這副樣子。
“那好。”
“你做得到?”
“沒錯。”
“好。”
“當然了,這是一場折磨。”
我立刻指出這道烏雲鑲有金邊。
“只是暫時的。今天晚上,你可以等大家都睡著的時候洗劫食品櫃。”
他來了精神。
“沒錯。我可以這麼辦,是吧?”
“我估計會有冷盤剩下的。”
“真的有冷盤哦,”大皮越說越興奮,“牛肉腰子餡餅嘛。今天中午的菜,是阿納託的絕活兒。我最佩服他的地方,”大皮語氣充滿了敬意,“我對他無比敬佩的地方就是,雖然他是法國人吧,但是和大部分廚師不一樣,他不會單單侷限於法國菜。相反,他總是很高興很樂意做點簡單傳統的英國美食,比如說這張牛肉腰子餡餅。真是行家的手筆啊,伯弟,而且我們還剩了大半張呢。足夠我吃的。”
“那麼晚上你就推盤子,按咱們的計劃?”
“就按咱們的計劃。”
“好。”
“這辦法太絕了,吉夫斯發揮了最高水準。你看到他的時候不妨跟他說,我非常感激。”
香菸從我指間滑落。那感覺就像有人對準伯特倫·伍斯特的臉扔了一塊溼抹布。
“你是說,你覺得我勾畫的這個策略是吉夫斯想出來的?”
“當然,你也犯不著騙我,伯弟,靠你想出這麼個妙計啊,一百萬年也不行。”
莊嚴的沉默。我挺起胸膛昂起頭,可是發現他並沒有看我,只好又癟下胸膛垂下頭。
“來吧,格羅索普,”我冷冷地說,“咱們還是進屋吧。估計該換衣服準備吃晚飯了。”
[1]闊恩獵場(quo hunt)是英國著名的獵狐場所,建立於1696年,主要場地在萊斯特郡。
[2]法語意為“金融家”,小牛雜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