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冤釋結
從上海回到北京後,我差不多該回海南了,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子健還有一個星期也該回美國上班了,一個月的假期眼看就過去了。我們現在就面臨一個棘手的問題,佟佳該怎麼安排。雖然這次“發病”不太嚴重,但一個月來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好轉,還是處於亢奮狀態,每天都有發作和吵鬧。
顯然,繼續留在奶奶家是不太可能了。這一次已經讓奶奶和叔叔吃了不少苦頭,受了不少累。我們回來後,他們總算是把這個重負卸掉了,絕不會願意再背上。那就只有兩個選擇了,要麼跟子健回美國,要麼跟我回海南。我覺得,根據各方面情況看,還是應該跟子健回美國。
首先,佟佳目前是美國籍,在美國可以申請到醫療保險、社會救濟等等;可在中國,他沒有了工作就什麼保險都沒有了。如果他現在一切正常還好說,還可以再找工作;可他現在還在病著,如果需要治療住院怎麼辦?每次佟佳發病住院的醫療費都要花好幾萬;而且,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發呢?如果經常發誰受得了呢? 其次,佟佳都是28快30歲的人了,由於這種莫名其妙的“病”,總是無法把握一個穩定的工作,他也就無法從經濟和生活上獨立。難道他一輩子跟著父母,靠父母養活嗎?我們現在也是快60歲的人了,從精力和體力上都承受不了照顧一個精神失常人的重壓了。他需要去申請社會求助和幫助。而且,這“病”莫非不是美國人給的嗎?他們難道不該承擔後果嗎?我們家這些年來被“魔鬼”弄得幾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們難道不該負責嗎?我們家因為他們這個殘忍的試驗承受著巨大的經濟損失和精神折磨,他們難道不該補償嗎? 可是,子健卻認為佟佳應該跟我回海南,說現在佟佳病還沒好,去美國會影響他工作,他沒有時間來照顧和幫助佟佳。至少,也要等到佟佳恢復後才能去。我聽了心裡很彆扭。每次佟佳發病,他就把佟佳送到我這裡,讓我一人來面對和照顧一個成年的、精神異常的、有時還有可能有暴力行為的病人。我要承受的精神壓力和負擔可想而知。我不也要工作嗎?2007—2008年間,除了照顧佟佳,我還得忍受自己身上的疼痛和痛苦,一般人很難想象我是怎麼熬過來的。現在,又要送到我這來了,我實在有些難以承受。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讓我現在很不情願再在這種時候照顧佟佳。當我已經意識到佟佳發病的原因,以及佟佳發病時的言行很可能就是“魔鬼”的言行,我就很難再忍受下去。也就是說,當佟佳“發病”時,我每每面對的並不是佟佳,而是“魔鬼”。他們正在藉著佟佳的身體對我們進行另一種精神上的折磨與鞭撻。我憑什麼在他們給我的如此艱難和痛苦的人生中還要再添上他們給我的這種折磨呢? “我覺得你最好帶他去美國申請一個精神障礙疾病方面的社會救濟。這樣的話,他發了病可以去住院,醫療費也可以免,而且每月還有基本的生活補貼。如果以後這個病經常發的話,他根本沒法去工作。我們能管他一輩子嗎?”我對子健說。
“那也得等他恢復了才能去啊,再等等吧。”子健說。
“誰知道他會什麼時候好呢?”我說。
“上次是什麼時候好的?好像9月吧。”
“你不記得啦?上次是10月份凱文還了他錢以後才好的。”
“那就等到10月吧。”
“你就能斷定他這次10月份能好?”我不禁問道,“如果好不了,你放心他自己坐飛機去美國?”
子健大概也看出了這個“病”的模式化。上次也是7月發的“病”,也許10月就能恢復。他為什麼就不覺得奇怪,不覺得蹊蹺呢?有誰的病是這樣程式化的,定時發作,定時恢復呢? “先讓他跟你去海南吧,到了10月再讓他來美國。”子健又說。
他顯然就是想讓佟佳在我那裡把亢奮期捱過去。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儘管我極度的厭惡和痛恨去面對一個被“魔鬼”操縱的傀儡,但畢竟佟佳是我的兒子,我只能很不情願地接受這種安排。我相信,這是我不得不做的最後一次,如果子健還是不想去申請救助的話,那今後他就自己承擔一切。
我把佟佳叫來,跟他約法三章。我心裡也明白,這沒有什麼用,他連自己都控制不住,還能遵守什麼約定呢?但我還是想把希望寄託在不可能上,只能希望它有用。
“你如果想去海南,必須遵守我說的三點,不然就別去了。一,不許跟我發火吵架;二,不許夜晚跑出去不歸家;三,有事跟我商量,我不許的事情不能做。”我一臉嚴肅,又帶著點嗔怪的口氣對他說。
“好,好好……”佟佳很不耐煩地答應了。
8月30日,我心情沉重地帶著佟佳回到了海南。兩天後就開課了,我開始忙於備課和一些補考的事務。頭兩天佟佳還算好,沒怎麼太吵,還給我做了一頓西餐。他做了奧羅曼和培根煎土豆,奧羅曼有點像一個大雞蛋餃,裡面有芝士、青椒、蘑菇、西紅柿、洋蔥等等。我嚐了嚐,覺得味道還挺不錯。這幾年,他的廚藝大有長進,好像頗有些研究。大概跟女朋友在一起時,他常常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廚藝,還頗得女朋友的歡欣。
這次發病,他處了幾個月的女朋友也丟了。看得出,女朋友的分手還是很讓他傷心。
“媽,我常常還是會想起小蔣,我也知道我們分手了,不太可能了,可還是會想起她。每次想起她,心裡都很難受。”當他清醒時會傷感的這樣說。
“我知道,你這是失戀了。失戀的人都是這樣,過一段就好了。”我安慰他說。
“我不知怎麼了,好像心被她拿走了,一想到她我的心就痛。”
“當初發病時,讓你不要去找她,你不聽,非去不可,那肯定是這個結果。我覺得,她不是不愛你,而是你的病讓她不敢愛你。”
“我一想起跟他分手時那次吵架就很後悔,我竟然讓她把我送她的東西還給我。太滑稽了,像小孩一樣。”
我突然想起他在蘇州買的真絲圍巾和耳環好像還扔在那裡,大概是沒送成又拿回來了。
“你發病時控制不住自己”我安慰他說,“你都不知道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唉,你現在的狀況不適合交女朋友,一旦你發病,女朋友就會離開你。算了,這段時間別找女朋友了,等以後真正好了再說吧。”
一星期後,佟佳的“病”症又顯現出來了,每天幾乎都會跟我發作一次。其實,他在家待不住,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遊蕩,可一回家見到我就無名火往上躥,就會莫名的吵一通。我總覺得,一見到我,“魔鬼”就在刺激他的神經,甚至他說的有些話都像是“魔鬼”的話。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像得見到了“鬼”一樣,站在我面前的已經不是佟佳,而是我厭惡和痛恨至極的“魔鬼”。這種感覺很可怕、也很無奈,就像困在了一個魔咒中一樣,讓我躲不掉,也避不開。
有時他會冷不丁地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讓我覺得非常詫異,真不知道是他在問,還是“魔鬼”在問。
“你為什麼不喜歡hillary(希拉里﹒克林頓)?她這次代表民主黨競選總統還是很有希望的。”他問。
他為什麼這時問我這個問題,他怎麼會突然關心起這個事來了?我看著他,遲疑了一會。
“我覺得,她跟他丈夫克林頓差不多,太政客。我不喜歡。”我說。
“搞政治的不都是政客嗎?有什麼呢?”他說。
“政客與政客也有不同。他們給人的感覺太不實在,太喜歡譁眾取寵。這種人會為了他們的政治目的不擇手段,什麼都做得出,會不顧道德和公義去取得眼前的政績。有時候他們所幹的事情當時看起來對美國有利,其實長遠看對美國是有害的。”
“哦……”佟佳表情認真嚴肅地應了一聲,就去幹別的去了。沒有了下文。
我感覺很奇怪,那樣子看起來好像這問題與他沒多大關係,好像是為別人問的,而不是他自己。他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希拉里,我從沒在他面前提起過,只跟朋友一起聊過。難道他是在替“魔鬼”問這個問題?大概是“魔鬼”為什麼不喜歡希拉里吧。
還有一次,他冷不丁的又問了我一個的問題。我們以前從來沒討論過這個問題。
“美國派兵去別的國家消滅獨裁者,是為了拯救那裡的人民,避免那裡的種族滅絕。有什麼不對?”他有些激動地問。
他這麼木頭木腦地一問,我還有些摸不著頭腦,開始的話題並不是這個話題,感覺有些怪怪的。而且,他那口氣好像是在跟誰爭論,有些憤憤不平。我想了想,根據我對這問題的看法回答了他。
“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自己的情況,即使出現一些不公平的現象,那也是有它存在的原因的。”我說,“一個國家的某種平衡或制衡狀態有它存在的道理,你如果人為的、很武斷的去把它打破,那未必對這個國家就好。比如像伊拉克,美國用武力去把它拿下了,把薩達姆殺了,伊拉克就好了嗎?沒有了強權,那個國家可是一片混亂,比以前更糟,人民都生活在戰爭和飢寒交迫之中。一個國家的進步和文明不可能一夜之間實現,是有一個過程的。
上帝既然讓那個狀態自然的存在,那就有他的道理,你硬要去打破它,只能是越管越糟。何況,美國就真的這麼公義?真想去拯救種族滅絕?恐怕多半是為了那裡的石油吧。
還有,非洲前幾年真出現種族大屠殺時,好像美國倒真沒怎麼管吧?”
佟佳一反常態的、安靜和專注的聽完我的話。他什麼也沒說,沒有討論,也沒有爭辯,好像又不太關心了。難道他就只想聽聽我對這事的看法嗎?以他現在的狀態,不太可能去關心這種事。大概不是他想聽,而是在後面操縱著他的“魔鬼”想聽吧。天哪,誰能想象得出我是在一個什麼樣的境況中。除了看不見以外,我無時無刻不在面對“魔鬼”,他充斥在我生活的每一點滴之中。
佟佳在外面逛了幾天,覺得無聊了,就跑去結交那些來學中文的外國留學生,成天跟他們混在一起。其實,以前的那些跟他一起學習中文的留學生早已畢業。他並不認識這些新來的學生,可他非常主動地去結交他們,希望能一起玩。這些初來乍到的留學生也樂得有一個熟悉環境的、有事可以諮詢的人陪伴。他還經常大手大腳地請留學生們在咖啡館裡或餐館裡大吃大喝,這些留學生也樂得有這麼個大方的人天天請他們吃喝。很快,佟佳就跟他們混得很熟了。
每次生“病”,佟佳就變得很不吝惜錢財了,好像一下子對錢的價值和概念都沒有了,雖然能數清楚錢,但對該怎麼花,怎麼花才有價值完全沒有了判斷。只要賣家忽悠說好,他就買;只要大家出去吃飯,他就慷慨付款。他來到我這,吃住在我這,每天還給他50元零花錢。他買的兩件衣服和一雙安踏的高階球鞋也是我給的。他自己銀行卡里還剩有公司補給他的上月工資7千多元,來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竟然全花光了。
9月下旬了,快過中秋節了。難得佟佳今年在這能跟我一起過節,儘管是在這種讓人不安和焦慮的狀況下,並沒有什麼過節的心情,但我還是覺得該有個過節的樣子。前些年都是我一個人,無所謂過不過,今年不管怎樣還是該過一下,也許以後不太有機會能跟佟佳過這個節了。
“過幾天就過中秋節了,想跟我一起過節嗎?”我問佟佳。
“好啊,一起過吧。”他回答說。
“那跟我一起去超市買些過節的食品和菜回來吧。”
“好吧。”
車開到半路,他突然想起來給我賠禮道歉了,因為昨天他才跟我發作了一次。他坐在副駕駛的位子對我說,“媽,對不起,昨天我態度不好,對你太粗暴了”。我心裡還挺高興,知道每當清醒時他會後悔做過的錯事。
“事情都過去了,我沒放在心上。不過,以後如果再有這種情況,有事說事,不要大叫大嚷。實在不行就出去一會,冷靜了再回來。”我說。
“嗯,好。”他很溫和地答應了。
我見他情緒還好,就想趁機多說了兩句。
“我希望呢,最好下次不再犯。雖然過後可以賠不是,但每次吵完都會心情不好,對我有傷害。”我又說。
“哦,好。”
“你也該學會怎麼控制自己的脾氣了,不然你周圍的人很難跟你相處,也很難跟你生活在一起。”我最後說。
半晌,他沒回答。我斜眼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眼睛瞪著前方,臉上泛起了怒容。我心裡一沉,預感到有些不妙,不再吭聲了。有這麼兩分鐘的沉默,車裡的氣氛有些緊張起來,像是暴風驟雨前的沉靜。
“老說什麼啊?!跟誰處不好了,都是我的錯嗎?小蔣她脾氣也挺不好的。我一去加班她就跟我吵架……”佟佳把整個身子都轉向了我,高聲地說起來。他大概以為我在說他和小蔣的事,其實我並沒有什麼特指。
他又一次爆發了,一發不可收拾。在車內,他的叫罵聲震耳欲聾。“你有什麼權力說我!從小你管過我嗎?成天都是你的工作,你的實驗室。你為什麼跑到德國去?也不管這個家,爸天天在家打我……”他叫著,又是那些老生常談的事,每一次發火就數落一遍。他大概覺得這些就是我們的要害和軟肋,一說這些我們就無言以對了。其實,他從沒想過他可能在誇大其詞、欲加之罪。他清醒時,我早就跟他解釋過這些事,可每次吵鬧他還是要這樣說。
他的叫聲已經讓我無法再集中精力開車了,該拐彎時也沒能拐,改換道時也沒能換,後面的車衝著我們直按喇叭。“你停車!我不願坐你的車了,我要下去。”他說著就去開門。我嚇得神經都繃緊了,趕緊把車靠路邊停下。他開門下去了。
我很想扔下他開車走了算了,他應該知道怎麼坐車回去;可轉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我沿著路邊跟著他慢慢開了一段,拐過一個路口在他前面停下了。他還在一路叫罵著往前走,走到靠近車門了,嘴裡還在嚷。路上的行人都在看我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也顧不得難為情,開啟車門對他說,“上來吧,別鬧了,別人都在笑你吶”。
“你怕別人聽見啊!我就要讓別人聽見!你說,是不是你的錯?”他叫著,站在車外指著我,還是不肯上車。路邊的人都好奇地看著我們,底發生了什麼。
我看著他,有些無奈,實在不想讓圍觀的人再繼續看熱鬧,對他說,“好, 好,我的錯,行了吧。可以上來了吧。”他這才罵罵咧咧地上了車。看來他也並不想自己走回去,就是想挑戰一下我的底線和在乎他的程度。上了車,他還在罵,我實在沒有心情去買菜了,調轉車頭直接開回去了。我氣急敗壞地默默在心裡發誓,再也不開車帶他出來了。
好幾天過去了,我都沒法從這次吵鬧後的壞情緒中緩過來。眼看就是中秋了,我已經沒有什麼心氣過節了。
中秋節的下午,他回來了,說要跟我一起過節。我特別想說,“算了,不想過了”。沉凝了一下,我最後還是決定不掃他的興。
“家裡沒買什麼菜,我們出去吃吧。你想吃什麼?”我問他。
“我想吃餃子。”他回答說。
“那好吧,我們就去壹加壹餃子館吧。”
“好啊。”
“可要早點去哦,過節人太多,去晚了怕沒有座位了。”
下午5點我們就出發去壹加壹了,結果還是沒有座位了,包廂沒有了,連大廳都坐滿了。
“如果你們願意,就座門口這張桌子吧。我們是用來放茶壺的,收拾一下可以坐兩人。”服務員對我們說。
我看了一下佟佳,他一臉不願意。
“將就一下吧,沒有位子了。”我對他說。
我們坐了下來。服務員拿來了菜譜,佟佳翻著菜譜,指著圖片上的鴨子說,“來一個烤鴨”。他又翻了翻菜譜說,“一個松鼠魚,一個炸洋蔥卷,一個酸菜餃子”。
我一看他點的這些菜,知道他不熟悉這家餐館。“何必在這吃烤鴨,這不是他們的特色。想吃烤鴨,那天去烤鴨店吃,不如來一個他們的特色醬排骨。想吃魚嘛,松鼠魚是油炸的,不如來一個清蒸紅友魚更好些。餃子想不想要一個煎的?味道會更濃一點……”我一邊說,一邊建議著,沒注意到他的臉色已經變了。
“為什麼非都聽你的,我點個菜都沒有自由啦?你幹嗎什麼都要管啊?我想點些我愛吃的菜就不行啊?!”他嗓音又提高了。我感覺有些不妙了,趕緊跟他解釋。
“我看你不太熟悉這裡,我比較瞭解這家餐館,也就是給你點建議嘛。”我很小心地說。
“我看就是你自己想吃,也不管別人愛不愛吃!”他嚷了起來。
我開始後悔,不該給他建議的,他點什麼就什麼唄,好不好吃有這麼重要嗎。
“好,好,你如果不喜歡,再換回來,行嗎?”我說。
“你只顧自己,不管別人。我從小就是這樣,每次只點你們愛吃的,不許我點我的。”他說,“剛才就是找停車位找了半天,現在也沒有座位了。沒座位就不吃了,換一家。”
“是你說要吃餃子才來這一家的啊,菜都點了,來不及換了,坐下吃吧。”我勸說道。
“我不吃了,我走了。”他說著,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餐館裡的人都看著我們,不知我們怎麼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口。菜一個個上來了,放滿了一桌子,這可怎麼辦?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啊。我看著這一桌子菜發愣,不知該怎麼辦。也沒別的辦法了,管他的,吃吧,吃不完打包回家。我氣憤地拿起筷子,開始吃起來,也不知道什麼味,往嘴裡塞就是了。
過了一會,佟佳又從門口走了進來。我不想理他,自顧自地吃著。他見我不說話,自己在我對面坐下來,拿起筷子也開始吃起來。我還以為他真走了呢,結果還是要回來吃的。他就是想發洩,發洩完了才能理智一點。整頓飯我們沒說一句話,各自悶頭把飯吃了。
我悶悶不樂的獨自回到了家,佟佳沒有跟回來。我把包一扔,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習慣性地開啟了電視,其實,也沒真想看什麼。電視上正在播“中國好聲音”,這是我平時最愛看的節目,都演了三季了,我每一期都沒有落下。現在的我,除了在音樂裡還能找到點快樂和感動外,什麼都不能再使我那顆死灰一樣麻木的心激越和震動了。只有在音樂裡,才能讓我暫時忘掉現實的冷漠無望和殘酷無情。
正看著那歌手唱完了一曲,一邊說一邊在流淚。我看著看著也不禁流下了淚水。我的淚不是為歌手流的,而是為我自己流的。這些天積在心裡的怨憤和愁苦一下湧了上來,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現在佟佳幾乎天天都不回家了,後來連晚上也不回來了,有時玩得太晚就乾脆睡在留學生宿舍了。我也無奈,也無法管束他,只好隨他去。我總覺得,他好像有些有意避開我,大概是感覺一看到我就會發作,也想避開吧。我現在可以理解為什麼在北京時他不睡在奶奶家,而是要睡在足療店了,大概也想避開與叔叔發生衝突吧。可憐的孩子,也有痛苦的糾結與無奈,無法擺脫這種來自無形、來自黑暗、來自冥冥中的一股強大的控制力,讓他做著他不願意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隔一兩天會回來洗洗澡、換換衣服。可是,就這麼短的時間內,他也不可避免地要跟我吵一架。吵得厲害時,為了避開他,我有意跑到陽臺上去澆花或曬衣服。他竟然跟著我跑到陽臺上來大叫。
“哎,別在這叫了,對面樓的人都在看你吶。”我對他說。他戛然而止,看了一眼對面窗裡的人,愣了一下,鑽進屋裡去了。我真外面他這樣怎麼跟人相處。
“你在外面也這樣跟別人吵架嗎?”我等他平靜後問。
“我不跟別人吵架,我只會在家跟你們吵架。”他回答說。
“為什麼呀?”
“不知道,你們老惹我生氣唄。”
“恐怕是一看見我們就有人刺激你的神經吧。”
“你別說了!沒有,沒有人刺激我!”他極力想否認,就像有疤的人怕別人看見疤一樣。
又過了幾天,他又回來換衣服了。看見他回來,我索性不吱聲,省得他借題發揮。見我不說話,他還是不甘心,有意用話來激我。
“你沉著臉幹嗎?見著我就不高興是吧?你一天到晚就想教訓別人,對吧。”他衝著我說。
我沒吭氣。
“哎喲,你是女博士,了不起啦!以為自己了不起了是吧!成天就像教訓人。你少管我!你跑到德國去為什麼還要跑回來?就是你回來了,我才開始生病的。”
聽了他這話,我心裡一驚,難道他知道他的“病”跟我有一定關係嗎?他清醒時可從來沒有說過,他也從來不相信我頭上的“魔鬼”之說。真不知道現在的話到底是他自己的呢,還是別人的。我本不想說話,可聽他說起此事情,就想解釋幾句。
“是啊,我是不應該回去的,誰能料到後來會發生這些事呢。當時只覺得你還小,也許會需要我,誰想他們竟會搞到你身上。早知這樣,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會回去的。我覺得很內疚,儘管不是我的錯,但也許因我而起,也許連累了你。”我說。
不知道佟佳聽懂了多少,他也不問所以然,好像也不關心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發生。他氣勢洶洶地衝到我面前,兩眼發紅地瞪著我,看著有些讓人生畏。
“你為什麼回來?為什麼——你這個畜生!”他吼道。
我心裡又一驚,畜生?他怎麼會說這個詞,這不是他的語言,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用。這倒是我常常用來罵“魔鬼”的詞。每當我被“魔鬼”折磨得痛苦不堪時,會脫口而出“畜生,一幫畜生”。那些操控者們最熟悉我對他們的稱呼不外乎兩個詞,“魔鬼”和“畜生”。
現在,“畜生”從佟佳嘴裡說出來,讓人感覺得驚訝之餘的是一種詭異。
我狐疑地看著佟佳,想從他眼睛裡探究出他靈魂和大腦的畸變,真希望我能有透視的目光,能看穿“魔鬼”刺進佟佳腦部的光針。透過佟佳的臉,我彷彿已經看到和感受到了“魔鬼”那張青面獠牙的臉。我心裡的聲音對我說,“那不是佟佳,那是‘魔鬼’!”
我轉身想避開他,進了自己的屋,沒必要面對“魔鬼”。他竟然跟了過來,也想衝進屋來。我把門順手反鎖上了。他在門外推門推不開,就開始用拳頭砸門,“咚”、“咚”、“咚”的敲擊聲讓整個屋子都在顫動。這個陣勢有點讓人膽寒,不知道他如果真衝進來會不會砸到我身上來。敲不開門,他在外面又叫罵了幾句,怏怏地走了。
這也稱得上驚險了吧,可這種驚險常常在家上演,我真有些不堪重負了。我在忍辱負重、咬緊牙關地等待著,等待這種治不好、也趕不走的“病”自行消逝。
有個朋友打電話來,邀我去聚聚。我沒什麼心情去,跟她說了佟佳的事。她很是同情我的處境。
“又發了嗎?去醫院看過了?”她在電話裡問。
“怎麼能不去,本來還要住院的,後來也沒去住,沒有什麼用。唉……,他這病醫院是治不好的。”我說。
“那怎麼辦呢?”
“沒有辦法。”
我們都顯得有些無奈,在電話上沉默了片刻。
“哎,要不然,去給過世的老人上上墳、做做法事吧。據說祖先的靈會保佑兒孫的。你兒子去給你父母掃過墓嗎?”她又問。
“沒有。”
“那就帶你兒子去一趟貴陽,給老人上上墳吧。再找個寺廟給老人做做法事。”
“做法事?唉,有用嗎?”
“我知道你不太信,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反正你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她說。
她的話倒是提醒了我,佟佳說過幾次想去貴陽給姥姥和姥爺掃墓,上次2012年時打算去的,也是因為他“發病”沒去成。是該找機會讓他去一次,倒不一定是為了他的“病”,他也該儘儘做孫子的孝道了。不如這次就帶他去一趟,正好國慶有一週假,可以去。
佟佳聽說去給姥姥和姥爺掃墓,挺樂意地答應了。我立刻從網上訂了機票,定了酒店,準備“十一”那天就出發。
10月1日的下午,我們到達了貴陽。第二天,我們就準備上山,給姥姥和姥爺掃墓。這座不高的山在貴陽市的近郊,由於這些年市區的逐漸擴大,這裡也已基本在市區範圍了,周圍建起了大片的高階住宅小區,交通非常方便。我們坐著大巴車來到了山腳下,又坐上專程的擺渡車上了山。
這天是貴陽難得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山上植被茂密,空氣清新。墓園修繕得很好,各種松柏翠竹,蜿蜒曲徑的小道和石級,給人的感覺不太像墓地,倒是有點像公園。據說,還真有不少城裡人常到這裡來踏青遊玩,甚至談情說愛。
我們沿著幽靜的小道來到了姥姥和姥爺的墓碑前。石碑上的刻像和字跡依然清晰,兩旁的松柏依然挺拔。我們把帶來的花插在了松枝上,在墓碑前點上了香和燭,還在墓臺前放上了一隻小鐵盆,在裡面點燃了帶來的紙錢。這些都是貴州人掃墓時要做的儀式,我們也就入鄉隨俗了。儘管燒紙現在不被提倡,但我總覺得好像那些燭光和青煙更能讓我接近已故的靈魂。
我特意讓佟佳單獨給姥姥和姥爺燒燒紙,說說話。當佟佳燒完紙走過來時,我見他眼裡好像還有淚痕,看來還挺有誠心,不知他都對已故的老人說了些什麼,也許是訴說對老人的思念,也許是哭訴自己的不幸……我不想去追問,這是他與已故人之間的秘密,但願父母的在天之靈能保佑他脫離“魔鬼”的糾纏與殘害,避難呈祥吧。
掃完了墓,我們一起下了山,我和佟佳的心願都算完成了。在貴陽還有幾天的時間,我跟貴陽的姐姐商量了一下,覺得反正都來了一趟,還是再給老人做做法事吧。根據一般的民俗和佛教的說法,老人過世後都應該做一下這種宗教的儀式,讓老人走得安心,子孫得以平安。我以前的家庭也算是比較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家庭了,比較相信科學,不太相信舊民俗和宗教,當初父母過世時也沒覺得需要做這些儀式。當然,現在子孫有難也不見得就真與做沒做過這種法事有關,但補做一個也無大礙,只求個安心吧。在姐姐的推薦下,我們準備去貴陽遠郊的一個小寺廟裡去做做法事。
這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我們坐著計程車趕往寺廟。計程車在高速路上開了30多分鐘,下了高速路後,又沿著鄉間泥濘的小道彎彎曲曲地往前開。我往窗外看了一下,這裡好像還沒有怎麼被開發過,只有大片的農田和簡陋的民居,我想象不出這裡還會有一個香火正旺的寺廟。司機說快到了,我探頭望了望,沒看見有什麼廟門。
“在哪裡?”我問。
“看見那個觀音像了嗎?”司機說。
我這才注意到有一個高高的觀音像聳立在矮小的民居之中。到了門前,我們撐著傘下了車,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廟門確實很小,不注意的話還真看不出是個寺廟。這個寺廟挺有特點,廟雖然不大,可佛像卻修得很高,幾公里外就能看見,香客們總是先看見佛像,後看見寺廟。也許,這代表著寺廟僧人的雄心,將來這裡會成為一個規模不小的廟宇。
我們進了門,寺廟裡其實並不小,依坡勢而建,第一道門在坡下,第二道門在坡上。從一進院到二進院需要透過一段很陡的石級,兩個院裡都各有廟堂。我們順著長滿青苔的石級來到了二進院。這裡有一個比較大的庭院,那個十多米高的觀音像就矗立在這裡。這個觀音乍一看有點像海南的南海觀音,只是規模小一點,有著面向東南西北的四個面。和尚說,這個觀音與其他的觀音不同,眼睛是睜開的。我開始還沒注意,仔細看了看還真是。和尚為什麼要讓這個觀音睜開眼睛呢?是不是有什麼深意呢?睜開眼睛的觀音是不是更能看得見天下蒼生的疾苦呢? 觀音像座落在庭院的的南面,庭院的北面東面和西面是一圈平房,中間有一個30米見方的小院,北房和東房都是佛堂,西房是僧人們的起居室。寺廟裡人不多,由一個40歲左右的年輕和尚主持,有大的宗教活動時常常會請一些佛教自願者們來幫忙。和尚看起來文縐縐的,還戴著一副眼鏡,像是個有點知識的和尚。據說市裡的很多人都願意到這裡來做法事,這裡做得盡心,要價也不算太高。
我們帶來的水果、食油等被放在了佛堂裡的供桌上了,和尚和唱經班都換上了黃色的和服,和尚還披上了一件紅色的袈裟。他站在了佛堂裡小觀音像的下面,正對著大門。他的前面是供桌,上面放滿了各種水果和食物。在供桌的兩旁各站了三名唱經班的成員,她們都是女性教徒,是請來的自願者,年齡在30-60歲之間不等。她們每人手上都拿著一些小型的鑼鼓和鑔,在和尚的帶領下,開始了誦經。法事就這樣開始了。
儘管佛教的法事在中國很盛行,在各種寺廟中常常會舉行這樣的儀式,但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些好奇。他們誦經的聲音整齊而宏亮,響徹在整個寺廟的上空。只見他們每唱完一段,手上的鑼鼓就會敲擊一下。我認真聽了一下,想聽懂唱的是什麼,可那些深奧的經文我一句也沒法聽懂。唱著唱著,我看見和尚的雙手在胸前比劃了起來,一會合攏,一會開啟,一會是兩根手指,一會是三根手指,兩手柔軟得像綢帶一樣在空中飄來飄去,看得我眼花繚亂。
佟佳在旁邊聽了一會誦經,聽著聽著就睜不開眼睛了,倒在西廂房的床上就睡著了,睡得很沉,還做起了夢。不知道是誦經的聲音有催眠作用呢,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我總覺得,在他現在的亢奮期間能睡覺沒什麼不好。
法事持續了5個多小時,直到下午2點多才結束。中午他們停下來半小時吃中飯,我們也跟著他們一起吃了一頓齋飯。菜雖然都是素的,但炒得很好,再加上貴州的各種辣椒醬,很是可口。
中間有些閒暇時,和尚找我和佟佳聊了一會,我把佟佳的情況跟他談了一下。他要了佟佳的生辰八字,給佟佳算了一卦。
我看見他在紙上畫著一些數字和符號,嘴裡好像在一級一級地推算著什麼。我還真有些期待,想看看他能算出些什麼。
“你兒子命裡有劫難,當初13歲時認一個和尚或道士作師傅也許可以免除災難。”和尚算完後對我們說。
“哦?現在不行了嗎?”我問。
“現在有些晚了。”和尚說,“他的這個劫難可能會讓他有生命危險或終身殘疾。”
我姐姐在旁邊聽了有些驚慌,彷彿我們就要大難臨頭了,有些難過。我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驚訝和慌張,有難是明擺著的,他這些年哪天不在苦難中熬著呢?“魔鬼”沒有一天不在糾纏和殘害我們母子,躲不開,也逃不掉。對災難、恐懼、甚至死亡,我們的心早已經麻木。
“依你之見,現在還有什麼方法可以避難嗎?”我平靜地問和尚。
“其實,你們應該做一個‘解冤釋結’的法事,可以解除一下他命裡的這些冤和債,而不是現在做的這種。當然,這個做做也沒壞處,可以安撫一下已故的亡靈。”
“做‘解冤釋結’你認為能有用嗎?”
“當然,我不敢保證絕對有用,只能說可以試試。”
自上次從塞烏蘇的大師那裡回來後,我就知道這些宗教的法事解救不了佟佳的這種困境,也許這種精神和靈魂拯救的方式對人造的東西很難發揮作用。如果要做,也就是求個安心而已。可是,我還能有什麼別的可期盼和努力的嗎?什麼都沒有。至少,這還能讓我覺得還在為此付出和努力著什麼吧。可是,再做一場法事,錢和費用都會加倍,需要5000多元才能拿得下來。我遲疑了一下,心裡估算了一下銀行卡里的餘額。最後,我還是決定做,反正都已經在這裡了,就一起做了吧。
隔日,我們帶著水果等又去了,還帶了大米、毛巾、洗衣皂、剪刀、紅毛線和大小紅包16個,裡面都裝有零錢。這些都是和尚要求的,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跑了一整天才算準備齊,累得夠嗆。我知道,做這些不一定有用,可我還是全心全意、毫無怨言地去做著這一切。有得可做,總比沒得可做強吧,不然我又能做什麼呢?坐在那裡哭嗎?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強,哪怕這種希望是渺茫的、虛無的,只要做這些能給我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和盼望,那至少也能算是一種功效吧。
法事又進行了幾個小時。在他們的整個誦經過程中,我只聽懂了一個詞,“……解結……解結,解結”。大概是在說要解開佟佳命裡的冤結吧。我終於知道帶來的紅線和剪刀幹什麼用。我看見和尚把6條紅線從右邊供桌上一直拉到正中佛像的左手中牽著,每唱經到一個段落,和尚都會去剪斷一根紅線,直到所有的紅線都被剪斷。大概這些紅線就寓意著佟佳命中的劫和難,要把它們解開和剪除掉吧。
法事結束後,我把當時能從銀行裡取到的所有現金都給了和尚,兜裡除了回去的機票幾乎就不剩什麼了。唉……花了就花了吧。看著他們唱經的辛苦,我也沒覺得白花,真希望能給佟佳和我們的家消災解難了。
冥冥中,一切都好像迴圈往復在同一個軌跡圈上,每一次佟佳的“發病”都會讓我們在求醫不成的萬般無奈下去求助這種只能寄託渺茫希望和精神安慰的宗教儀式了。不然,我們還能做什麼呢?也許,這就是人類最終極的求助吧。我們每次都在無路可走時,不得不走到這裡,也只能走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