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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隱形的闖入者下》(31)

故伎重演

從上海回北京後,佟佳儘管看起來沒有前次那麼嚴重,但還是不斷鬧出些事來,一點都不能讓人省心。

一天夜裡,他睡不著覺,自己黑燈瞎火地跑到了三里屯,打電話把朋友都叫去喝酒。喝著,喝著,他就跟朋友吵起來,發起了脾氣。朋友們勸他回去,他不走,大家又不能把他一人扔在那裡。直到第二天凌晨,朋友們才好不容易地把他送回了家。

子健到北京之前,叔叔每天晚上都要催促他吃藥。有一天,吃完了晚飯,叔叔讓他吃藥,他不願意,跟叔叔嗆了起來,還有了肢體衝突。他大叫著衝了出去,在樓下撿起一塊石頭砸向二樓奶奶家的窗戶,只聽見“嗵”一聲,玻璃碎了。家裡人都嚇了一跳,沒料到他會這麼幹,一時之間,一片混亂。

過了一會,他自己竟然打了110,還把警察叫來了。他對警察說,叔叔虐待他,叔叔也有精神病。警察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警察上了二樓奶奶家。當叔叔開門看到警察時,一臉的驚愕,愣了愣神才問警察的來由。

“有人報警,說你虐待人,有精神問題。”警察說。

叔叔一聽,知道是佟佳乾的事,有些啼笑皆非。他把佟佳的病歷和藥都拿了出來。

“你看看吧,到底誰有病。”叔叔一邊說,一邊把病歷遞給警察,“我讓他吃藥,他不吃,倆人發生了點衝突。你們來得正好,幫勸勸他吃藥,我正發愁呢。”

警察看了病歷,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這時佟佳也上來了,大概想看看會發生什麼。

“沒人虐待你呵!你為什麼不願意吃藥呢?有病就要吃藥嘛!趕緊來把藥吃了吧。”警察對佟佳說。

佟佳一看賴不掉了,只好當著警察的面乖乖把藥吞了下去。

警察走了。佟佳不願回家,跑到他開卡的足療店去了,做完了足療,就直接睡在那家足療店了。我們聽了都覺得難以理解,不知道他在家怕什麼,在外面倒不怕。子健回北京之前,他一直每晚都睡在那家店裡。

我聽了這發生的種種事情,有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與上次“發病”過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也是7月開始“發病”,亢奮,話多,睡不著覺;甚至連發生的事都差不多,人走丟了,有人報告,警察找到了人;還為了吃藥叫來警察;不斷出去找朋友吃飯、鬧事;等等。難道每次發病都會按照同樣的程式進行和演繹嗎?太不可思議了!彷彿有人在背後編排和導演這一切似的,太不自然了。感覺就像美國的科幻大片一樣,都是一個套路,大概只有人為的東西才會透出這樣的特質吧。

佟佳的女朋友也因為聯絡不上他,擔心他有什麼事,提前從臺灣回到了北京,急著要見佟佳。我們都覺得佟佳現在的狀況不適宜見他的女朋友,可他非去不可,我們也無可奈何。

當女朋友見到他時,驚呆了,不敢相信這就是佟佳,怎麼才兩個星期沒見就變成了這副模樣。誰都能看出他有點精神異常了。難道是那個公司把他折磨成這樣的嗎?女朋友不禁傷心得落下淚來。

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女朋友解釋,是工作壓力大呢?還是原來就有“病”呢?還是“魔鬼”在搞他呢?恐怕難以解釋得清楚。算了吧,隨她去吧。反正她什麼都看見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果然不出所料,沒過幾天,女朋友就以佟佳有孩子為由提出分手了。其實,佟佳有孩子她並不是現在才知道,我們也知道這就是個藉口,可我們能說什麼呢?她並沒有什麼錯,她不得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誰能保證佟佳一定會恢復?誰能保證佟佳今後不會再犯?她沒有理由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來維繫這段感情,就算她真愛佟佳也不得不忍痛割愛。

我們目前最擔心的是女朋友的分手給佟佳帶來的精神打擊,剛剛沒了工作,現在又沒了女朋友。這要在常人,不瘋也會精神崩潰吧!但是,對佟佳而言,現在沒有了清醒的意識,也許唯一的好處就是不再有什麼事會造成更多的精神傷害和壓力了。一個飄蕩不定、無法安定的靈魂那裡還顧得上有沒有工作、有沒有女朋友呢? 佟佳就這樣又一次地失去了一切,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女朋友,沒有了所有的積蓄,甚至沒有了自信和自尊。每一次的“發病”都會讓他變得一無所有,從裡到外丟得精光。身心正常時所積累起來的一切都會在“發病”的那一刻化為烏有。他的生活就是這樣,迴圈往復地在原地打著轉,無法向前,也無法後退。可他又不得不艱難而無望地這樣繼續迴圈下去。他就好像被設在了一個可怕的魔圈之中,無法擺脫,也無法躲避,只能無奈而悲苦地轉下去。這個魔圈已經耗盡了他少年時代的青春和青年時代的精髓,今後他還能轉多久,撐多久呢?只有天知道了。

子健回到了北京,看到了佟佳,感覺比想象中的要好些,症狀沒有上次那麼嚴重。第二天,子健就帶著佟佳又去醫院了,原計劃如果情況不好的話就去住院,但醫生看了也覺得暫不必住院,再觀察觀察。

在我回北京之前,子健見佟佳症狀不嚴重,帶著佟佳又去了一趟蒙古,說想去看看菁菁。簡直像中了魔一樣,上次佟佳“發病”時去了一趟蒙古,這次又要帶他去蒙古。

我能理解子健想孫女了,可我真的一點都不希望在佟佳現在的狀況下他們跑到蒙古去。上次佟佳“發病”時去蒙古的經歷現在還讓我有些後怕呢,這一路帶著個半癲狂的佟佳,如果發作起來怎麼辦?我還有一個更擔心的事情,如果他們把“魔鬼”帶到了菁菁近旁,“魔鬼”去侵擾菁菁怎麼辦?可是,子健哪裡肯聽我的勸,還是帶著佟佳去了。我也無奈,只好隨他們了,他們若非要喝燙粥,就自己吹吧。

我還有一天就要上飛機離開美國了。雖然焦急等待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但一想到又要去面對一個精神失常、極度亢奮和狂躁的、特別是還有可能受到某種隱形操控的佟佳,我就有些發怵,有些不寒而慄。一種內心極度疲憊的感覺襲遍了我的全身。

佟佳每一次的瘋狂後面都有可能是那隻黑手的編導,瘋狂中的佟佳彷彿已經不再是佟佳,而是“魔鬼”手中的玩偶或化身,正在按照“魔鬼”的旨意上演著瘋狂的鬧劇,而我們這些佟佳身邊的親人無形中就變成了“魔鬼”利用佟佳來玩弄和戲謔的物件。一想到這些,我又對這麼多天來的擔憂和焦慮產生了某種抗拒和麻木。我想,就是此時此刻我能在北京又能怎樣呢?我能阻止得了這一切嗎?如果天真要塌下來,我又能怎樣呢?唉,隨它吧!大不了一起死唄!死之前我真的再也不想受這種心靈折磨與摧殘了。

飛機降落在了北京國際機場,我見到了來接我的子健和佟佳。儘管在電話上子健說佟佳這次沒那麼嚴重,看著還挺正常,可當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能判斷出他的異常。

他上身穿了一件草綠色的t恤,下身一條淺藍色短褲,腳上一雙天藍色球鞋,頭上還戴了一頂咖啡色細草編織的牛仔帽,牛仔帽的兩側帽簷還往上捲了起來。這一身看起來有些滑稽,特別是那頂牛仔帽。我從來沒見過他戴過這種帽子,這應該不是他喜歡的款式和型別。儘管別人看不出他有什麼奇怪和異常,但我覺得他神智正常時絕不會這樣穿戴。

他的眼神也讓我覺得很陌生,哪怕是在笑的時候,也帶有一種兇悍;難怪他的蒙古朋友說他眼睛裡有殺氣。他顯得特別關注周圍的事物,會用一種很專注的目光去觀察周圍的人,已經超出了對一般周圍事物的關注程度,有時甚至超過了關注自身事物的程度。真是不可思議。我不知道現在的他是由於“發病”的原因呢,還是神智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操控在別的人手裡才會這樣。

他看見我好像很高興,上前來跟我擁抱了一下,然後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聽起來說話的邏輯性還可以,但思緒還是跳得太快,話題轉得太快,有時還會嘿嘿地笑兩聲。他無疑還是在比較亢奮的狀態,我心裡開始打鼓,雖說看起來他沒有那麼暴躁,可誰知道隨著事態的發展會怎麼樣呢?我無法像子健那麼樂觀。

我到北京後的第三天,子健又安排我們一起陪佟佳去上海了,準備去取回佟佳丟的手機。在佟佳“發病”後的第二天,叔叔就接到了上海動車站的電話,說佟佳的護照和手機都找到了。當時叔叔到上海時,只想趕緊把佟佳安全地帶回北京,沒顧得上去取。

這事聽起來也有些蹊蹺,佟佳的護照和手機都在旅行包裡,行李沒找著,居然找到了護照和手機。真是奇怪了,難道拿走行李的人還知道把護照和手機從行李中扔出來,而且還扔在警察可以撿到的地方?如果他只是貪財的話,就算護照他不想要,可三星牌的手機也不想要嗎?實在有些說不通。我總覺得這事不那麼簡單。子健和佟佳也不願多想,總覺得能找回護照和手機就是萬幸了,特別是護照。

“我們一起陪佟佳去取一趟吧。順便在上海和蘇州玩一玩,你不是早就想去玩嗎?”子健對我說。

“可我並不想在這種狀況下去玩。”我沒好氣地說。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子健總是在佟佳“發病”時安排出去旅遊。其實,除了護照和手機外,其他行李找回來的可能性非常小,請朋友去代領一下寄回來就行了,何必我們三人跑去一趟。雖然我沒去過上海和蘇州,早想去看看,但在這種狀況下去玩能有什麼心情呢?想起上次佟佳“發病”時去蒙古,一路的擔驚受怕真讓人有些不寒而慄。也許,子健一年就這麼一個月的假,雖說是回來陪佟佳,但又不甘心天天守在家裡。唉,算了吧,就陪他們去吧。

幾天來我靜靜地觀察著佟佳,的確狂躁程度比上次輕一些,半夜不鬧著出去了,躺下後也能睡幾個小時,沒有什麼暴力的肢體行為,出去一般也不會與外人發生衝突。這讓我們的擔憂和壓力減輕了不少。看來,這次“魔鬼”的刺激沒有那麼強烈。但是,他明顯還在亢奮狀態下,每天早上起來後總要找茬發洩一通。他會為一點點無關緊要的小事與子健或我吵鬧一番,然後像如釋重負、輕鬆得意地揚長而去。每當這種時候,我們都不太敢接他的話茬,免得他藉機發作,被他傷害, 這天早晨起來,子健從樓下小區外買來了雞蛋煎餅、油條和豆腐腦,這些是他每次回國最想吃的東西。我們準備趕緊吃完早飯,趕往高鐵站,去乘坐開往上海的動車。佟佳睡眼惺忪地爬起來,也來吃早飯了。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他吃完早飯,我們可以出發了。

他吃完了,突然發現還有一個揹包在他睡的五樓上,必須去拿。還要上五樓,他大概不太願意去。

“媽,你替我去拿一下吧。”他張口就對我說。

“你自己的東西,自己去拿一下吧。”我對他說。

“你幫我拿一下怎麼啦!這點事都不能幫。”他口氣不太好地說。

其實,我可以幫他去拿一下的,也沒有什麼,可就是不想慣他這毛病。正因為他在“病”狀,我們近來已經比較將就他了,何況並不是身體上的病。

“那是你的東西,為什麼讓媽媽跑到五樓去幫你拿?你又沒什麼別的事。”我回了一句。

他立刻眼睛睜圓了,嗓門也提高了,開始指著我嚷起來。

“你怎麼不可以拿一下,這點事都不肯幫!從小到大你幫我做了什麼?你什麼都不管,只知道自己的實驗和工作……”他嚷著。

“我沒有少管你,為你操了太多的心。我不去工作,吃什麼?”我有點生氣地說。

他一聽我竟敢還嘴,氣急敗壞地走上前來指著我叫了起來。

“你還有理啦?!你丟下我們跑到德國去,根本不管這個家……”他像下冰雹似的劈頭蓋臉向我噴來。

“停,停!不要嚷,小點聲也能聽得見。”我一隻手捂著耳朵說。

“不停,就是不停。你跑到德國去為什麼?為什麼?”他叫得更響了。院子裡的人都詫異地向我們的視窗張望。

“我那是被逼的……”我忍不住低聲說。

“誰逼你?誰逼你?你說……”他叫著。

我感覺我不能再跟他說下去了,吵鬧會無休無止。我開門走了出去。他追了兩步到了門口,停了下來,可能突然意識到最好不要鬧到外面去。

我心情鬱悶地在小區裡走了一圈,遠遠看見他也下來在那裡抽菸,眼睛不斷向這邊看,大概是怕我一氣之下真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內心愁苦地思忖著,真不知道這種狀況還會持續多久?不知道他現在有幾分清醒,幾分糊塗?那些話有哪句是他的、哪句是“魔鬼”的?儘管,我也知道,他現在也許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根本無法控制說出來的話,甚至有可能都不是他在說。我不應該跟他計較。但我還是很難不為他的話動氣和難過,直到現在,我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的深刻含義。所以,每次他發作時,我們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傷害。可我們能怎樣呢?除了忍受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平復了一下情緒又回去了。他好像也平靜了下來。我們都沉著臉,沉默地拉上行李出了門,時間已不多了,須儘快趕到車站去。

到了上海,我們一下火車就去了上海火車站的失物招領處,取回了佟佳的護照和手機。子健很想看一下那天的監控錄影,也許能看見是個什麼樣的人把手機送回來,卻把箱子和其他東西拿走了。可我們被告知,只保留了10天以內的錄影,10天以前的都刪掉了。事情已經過去兩週了,不可能再有什麼錄影了。我們只好作罷了,其實,本來也沒指望能找回什麼。我倒不在乎箱子,只是想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把手機送回來的。這人為什麼會把手機送回來,卻不一起拿走呢?難道那手機會咬人不成? 我們拿了手機出來,在火車站裡高大寬敞的室內通道上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拉著箱子,有的提著行李包,從我們身邊匆匆而過,向著不同的方向穿流著。到了車站口和機場通道的交界處,佟佳指了指車站口,若有所思地說,“我當時就是從這個站口不知怎麼地走了出來,順著機場的方向走過去了……”

我看了看那個口,的確,如果不注意的話比較容易走岔道。“可是,你為什麼把箱子和包都扔了,鞋也脫了呢?”我看著他不解地問。

“我也不知道,你就別問了。”他不耐煩地說。我只好閉嘴了。他大概想起這一段有些痛苦,有些不堪回首吧。他不想提,我也就不再追問了。但是,這在我心裡的確是個謎團。

我們繼續向前走去,向著機場的方向慢慢地走著,這就是佟佳當時扔掉箱子,脫了鞋,光著腳走過的道路。我一邊走,一邊想象著佟佳當時光腳踩在這冰冷的石磚上,目光呆痴,臉色蒼白,邁著機械性的步子向著前方漫無目的地走去。他完全看不見,也聽不見兩旁的人投過來的驚異目光和詢問的聲音,此時此刻彷彿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往前走,往前走,走到生命的盡頭。想到這裡,我心裡不由得一陣刀絞般的疼痛。

佟佳“發病”時,雖然比較亢奮,難以控制情緒,可一般還是不會做太不符合常理和違背正常認知的事情。他的行李如果是遺忘了或者被偷了,都說得過去;但是他自己扔掉的,實在有些難以理解。也許,就像上次裸奔一樣,在那一刻,他腦子裡一定發生了什麼難以想象的、極其特殊的變化和反應,不僅僅是亢奮那麼簡單,致使他失去了正常的意識和判斷。那會是什麼呢? 在上海和蘇州的這幾天,我並沒有看到和感受到讓我期待已久、聞名天下的江南風情,不免有些遺憾。都市裡的高樓和街道看上去與其它城市的別無二致。

晚上,我們趕去觀看黃浦江岸的夜景“上海明珠”,這是上海唯一值得觀賞一下的景緻了。快接近江岸時,人群像潮水一般洶湧,我們幾乎被人潮推著往前湧,黃浦江岸邊的人群更是裡三層外三層,我們擠都擠不上去。以前還聽說晚上岸邊的情侶一對挨一對都坐滿了,幾乎沒有什麼私密空間可享受。現在看看,怕是站幾層都站不下了。真難以想象趕上逢年過節這裡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只好在幾層之外,把相機舉過前面躥動著的人頭,拍下幾張對岸“上海明珠”的燈光夜景就趕緊離開了。

我們也去了蘇州附近的水鄉,周莊。沿著鎮上的小河道,我們坐著小船遊了一圈。雖然岸邊的民居和水上的石拱橋依舊,可我一點也體會不到那種小橋流水人家、柳暗花明春事深的江南清雅別緻的詩情畫意,到處都被商鋪和霓虹燈所充斥,完全沒有了當年的那種自然清雅的意境和感覺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想象和期望太高,對現實有些失望呢,還是心情不佳,沒有欣賞的閒情逸致呢?也許都有點吧。

雖然佟佳時不時會跟我們吵鬧和發火,但這次的出遊沒有出現走丟和與人發生衝突的事情,我們算是省了不少心。自從在上海走丟,誤了火車後,他好像刻意處處緊跟我們,避免走失。如果有時必須分頭行動的話,他都要跟我們說好碰面的時間和地點;而且會準時在那裡等候。看著他這樣,你很難想象兩週前他出現的那次完全迷失。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