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
6天的貴陽之行匆匆結束了,遺憾的是沒有什麼時間去看看美麗的貴州山水。不過,天公也不作美,這幾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下雨,也沒法真正去遊山玩水。再說,在這樣的境況和心境下也沒有玩的興致。
回到海口後,還有一個多星期佟佳就該走了。從貴陽回來時,帶回來了一碗做法事時開過光的白米,和尚讓我們帶回來吃掉,說是可以添福避災。這幾天我都做了飯,讓佟佳一起回來吃。一聽說吃了這飯會有福氣,佟佳還真的不去跟朋友吃飯了,天天回來陪我吃飯。這大概是來到海口後他跟我吃得比較和諧、比較舒暢的幾頓飯了。
佟佳快走的前兩天,應朋友的邀請,我帶著佟佳去見了兩個朋友。其中一個朋友比佟佳大不了多少,與佟佳也算是有共同語言,大家聊得比較開心,也比較投機。朋友聊起了自己以前的一些非同尋常的經歷,引起了佟佳的一些共鳴。佟佳一時興起,也聊起來他這次“發病”時的經歷。我平時問他,他不願意說,我也就不想去觸碰他的痛處。現在他自己願意說,正中我的下懷,趕緊聚神靜聽下去。
“那天我該離開上海回北京了。”佟佳回憶著說,“我早上起來,拖著行李去了高鐵站,在站裡還見到了一起來的同事。我跟著人流,一起準備檢票進站,走著走著,不知怎麼走岔了口,就走出了高鐵站。等我再回來時火車已經開走了。我有點急,不知該怎麼辦,給北京的叔叔打了一個電話,叔叔說可以趕下一班,我鬆了一口氣。”
他一邊說,我一邊在旁邊分析著。也就是說,直到這時他都還算是清醒的。走岔道是常有的事,他能意識到,並轉回來了,還給叔叔打了電話。這說明此時此刻他是清醒的。
“可是,不知怎麼的,突然這時我腦子一片空白,一下子什麼都不知道了。”佟佳說。
“你失去知覺了嗎?!”一個朋友問。
“不,不是昏迷失去知覺,”佟佳說,“是失去了自我意識。突然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要去哪裡,要幹什麼,全都不知道了。”
我們所有人都驚呆了,半張著嘴驚愕地看著佟佳,想象不出失去意識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佟佳繼續著他的講述。
“那種感覺太奇怪了,同時也感到非常非常的難受,只覺得我好像要死了一樣。我腦子裡好像出現了另外一個‘本位’說,‘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佟佳用一隻手在頭上比劃著。
“等等,”我打斷了佟佳,“你說的‘本位’是什麼意思?在英語裡是什麼意思?”我知道他有時候找不到合適的中文辭。
“就是……soul,soul(靈,靈魂)的意思。”佟佳想了想說。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呼吸幾乎都屏住了,這大概就是我推測了許久的答案。他腦子裡怎麼會出現另外一個“靈”呢?這分明就是“魔鬼”輸進他腦子裡的控制波。我不動聲色地緩了一口氣,跟朋友交換了一下眼神,用盡量平靜的口氣回答他。
“哦,中文就是‘靈’的意思。你繼續,你繼續”,我對他說。
“我自己的靈彷彿在抵抗,不想往前走。”佟佳繼續說,“可那個‘靈’又在說,‘一直往前走,走,把你的東西都扔掉!’。自己的靈好像不願意扔,可我抗拒不了這個‘靈’。我把行李箱和旅行包都留在了路上。‘把鞋脫掉!’我又把鞋脫了,留下了。‘往前走,一直走,不要停下來!’。我就一直往前走去。
我已經從高鐵站順著通道走到了飛機場。我光著腳還在繼續往前走,我已經走出了機場,走到了雜草叢生的石子路上。我心裡覺得不能再走了,可那個‘靈’還在讓我往前走。我的感覺就像走在一個通往死亡的路上,沒有思想,沒有感覺,剩下唯一的感知就是往前走,走,走,走……只要一直走到盡頭就了了,一切就可以結束了,我的生命也就終結了。
我還在往前走著,碎石扎破了我的腳,鮮紅的血流了出來,染在了碎石上。我好像感覺不到疼,感覺不到任何東西,還在往那個莫名的盡頭走著。”
聽到這裡,我的心在顫抖,這是我第一次瞭解到他“發病”那一刻的真實感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生命的盡頭、死亡的召喚?靈魂出竅時的忘我和掙扎?不,都不是,那是一種靈魂的博弈和靈魂的被強佔,是被強行失去自我的、如死亡般的掙扎和痛苦。孩子太可憐了,他所經受的恐怕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經受過。
我現在終於可以證實這長時間以來一直紜繞在我腦海裡、困擾著我的一種猜測或推測了。當他有著極不符合常理的言行時,他的大腦的確是被侵佔和操控了。這時,他的自我意識和感知的神經已被遮蔽或麻痺,而另一個被他稱之為“靈”的東西佔據了他的大腦,壓制和操控,或者代替了他本身的意識和意志。這個“靈”其實就是他一直不願承認、不敢面對、躲在陰暗處的“魔鬼”,就是那些罪惡的操控者們。
“我不記得我走了多久,”佟佳繼續講述著,“我好像來到了一個郊外的小街上,有人在說話。我感覺恍恍惚惚的,像在夢裡一樣,聽不清說什麼,也看不清有什麼,看見的東西都有些變了形。
我突然好像聽見有人叫我父親的名字,‘子健’,我一激靈,彷彿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一樣。我向四周木然地張望了一下,沒有看見父親。有人向我走來,上前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助。我感覺很麻木,好像腦子和舌頭都動不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大概我當時的樣子很狼狽,或者很古怪?他們叫來了警察。
警察問我的名字,我竟然想不起來我是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身上什麼也沒有,所有的東西都扔掉了。我的護照、手機都在扔掉的包裡,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我的身份。警察把我帶回到機場的辦公室。
在警察的辦公室裡,我好像慢慢恢復了一些意識和記憶。我想起了我是誰,想起了我是從北京到上海來出差的,想起了北京奶奶家的電話。警察立刻給奶奶家打了電話,讓去上海接人。”
我和幾個朋友都聽得有些目瞪口呆,半天沒回過神來。直到現在,我才真正瞭解他當時發生了什麼。儘管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可聽起來還是那麼讓人心驚肉跳、恐怖萬分。這讓我想起了他上次發病時的“裸奔”,估計也是這樣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識,被操控著做出來的。還記得當時他一直在說“這不是我”,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為什麼要睜眼說瞎話,現在想想好像可以理解了,那真不是他的本意,是另一個“靈”強加給他的。可是,他既說不清楚,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的確是一個無法說清楚的境況和處境。今天他能說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了不起了,已經是個突破了。
也許,讓人發發怒、說幾句粗話比較容易操控,可要讓人做出極端反常的、甚至違背自身意願的行為就必須先讓人失去意識和自我;或者,必須要遮蔽掉人本身的自我意識。真是太可怕了,不知“魔鬼”當時用他們的光波都對佟佳做了些什麼,以至於佟佳感覺像死亡一樣的煎熬。天哪!孩子太可憐了,來到這個世界才十來年,人生一切還沒開始,還沒能體會到人生的快樂和美好,就已經開始年復一年的承受這樣的可怕煎熬。
在他的記憶中,幾乎沒有少年時期,也沒有青年時期,有的只是一片灰暗,是一次又一次的“發病”經歷。他做錯了什麼呢?他有什麼樣的罪呢?為什麼他就該在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充滿陽光的年齡,來承受這樣的煎熬?如果說,這一切是人為安排的,那作為安排者來說,他們的人性在哪裡?他們作為人類的同情心在哪裡?他們的道德良知在哪裡?他們的公義公正之心又在哪裡呢? 到了佟佳要離開的日子了,子健一月前已經給他訂好了去美國的機票。我開著車去機場送他。進了機場後,我一直送他到了安檢的門口。我不得不止步了。佟佳轉過身來跟我擁抱了一下,我們倆眼裡都潮溼了。這一刻,我們的心情都很複雜,是離別的傷感,是這一個月的糾葛,還是對未來的無限擔憂呢?也許都有吧。這一次他算是基本恢復了,可以後呢?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會來呢?以前我們還抱有僥倖心理,可能以後不會再發了,可現在看來,“發病”已經變成了一種常態。我們看不到任何希望,只覺得前景一片黯淡。
這種“癲狂症”週而復始的侵擾,已經讓我們這個家耗盡了所有的心神和能量。我難以想象下一次這“癲狂症”再來時我該怎麼辦。儘管在“魔鬼”操控下的佟佳非常可憐,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我已經無法再承受這樣的擔憂和傷害了,我已經再也沒有精力和體力去照顧和陪伴他了。這可憐的孩子跟我一樣,命裡多難,不知能不能熬過此劫,不知還要承受多久這樣的折磨與傷害。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安檢門裡,眼淚湧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