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貧院
濟貧院制度始於1834年頒佈的《濟貧法》1,該法案於1929年被廢止,可濟貧院制度的影響卻在幾百年裡揮之不去。住進濟貧院裡的人無處可去,長期住在濟貧院,人已經喪失了自主意識,或者無法在外面的世界繼續生活。
《濟貧法》本是一項基於人道主義的救濟法案,因為迄今為止,可憐之人或赤貧之人都得東躲西藏,無處容身,甚至被執法者痛毆致死。19世紀40年代,人們長期貧困,濟貧院聽起來一定像是天堂:每天晚上都有地方遮風擋雨、有床可睡,單獨或和別人分享床位;有衣可穿,有食物—雖然不是山珍海味,也足以填飽肚子,住在裡面只需工作即可。這聽起來簡直像由閃耀著善意和仁慈的基督親自制定的法案。可像很多原本出於好意的舉措一樣,這項法案很快就變味了。
詹金斯夫人帶著孩子離開地下室,他們還欠房東三個星期的房租。房東威脅說再不交房租,就等著挨鞭子,於是他們晚上偷偷溜走了。離開時身無長物,她和孩子們都沒鞋穿,所謂的衣物不過是能遮擋住瘦小身體的破布條。他們髒兮兮的,站在漆黑的街上,肚子餓得咕咕叫,渾身顫抖,他們敲響了濟貧院外的大鐘。
孩子對此並不感到特別難過,以為這是一次冒險,偷偷摸摸溜出地下室,在死一般寂靜的深夜裡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只有母親一直在流淚,她知道濟貧院那可怕的制度:一旦進了濟貧院的大門,家人就必須分開。她不敢把這事告訴孩子們,敲響鐘時她也猶豫再三,可最小的孩子—馬上三歲的小男孩兒已經開始咳嗽了,她最終咬咬牙,敲響了濟貧院的鐘。
鐘聲在石頭建築中迴盪,一個體形消瘦、面容陰沉的男人開啟門,問道:“你們要幹什麼?”
“孩子們需要吃的和住的地方。”
“先去接待室。你們可以在那兒睡到天亮。當然了,如果是來領救濟金,就去救濟中心。這裡只有早上才有吃的。”
“不,我們不是來領救濟金的。”她有氣無力地說道。
當天晚上,接待室裡只有他們一家人。睡覺的地方是個突出的木臺,上面鋪著新鮮的稻草,瞧著就很舒服。他們互相依偎躺在稻草上,孩子們馬上就睡著了,只有媽媽躺著沒閤眼。她摟著孩子們,一夜沒睡直到曙光乍現。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和孩子們睡在一起,她的心都碎了。
耳邊漸漸傳來清晨的各種聲響。鑰匙的叮噹聲,門開啟的聲音,可過了很久,才有人開啟接待室的門。終於,女主管來了,一個堅毅的女人,並不是不和善,只是見過太多窮人,感情已經麻木了。她記下他們的名字後,只對他們說,跟她走。他們被帶到洗衣房,脫光衣服,在石頭淺水槽裡,用冷水洗了澡。他們身上所謂的衣服被脫下,換上濟貧院的制服。制服由粗糙灰色的卡其布製成,剪裁幾乎可以適合所有身材。還有各種各樣奇怪的鞋。沒有提供內衣,但沒關係,他們已經習慣不穿背心和內褲了,即便是在最寒冷的天氣也不穿。他們被剃了頭,男孩兒們覺得很好玩,指著女孩兒咯咯咯笑,把小拳頭塞進嘴裡以免笑得太大聲。詹金斯夫人無須剃頭,因為她已經沒有頭髮了,幾星期前就把頭髮賣了。有人給她一頂軟帽遮住頭。她膽怯地問能否給小孩子們吃點東西,卻被告知早過了早飯時間,不過午飯在中午十二點開飯。
他們被帶到院長辦公室進行分離。所有人都對這個時刻心有餘悸。辦公室除了院長和女主管外,還有四名強壯男人被叫來帶走孩子。詹金斯夫人心中勸慰自己,這麼做不會對小孩子太壞,因為他們會和羅茜在一起,在她上班時,羅茜會照顧他們。可事實證明她錯了。
院長瞧著孩子。“多大啦?”他問道。
“兩歲、四歲和五歲。”她低聲回答道。
“帶他們去幼兒區。大的男孩兒呢,多大啦?”
“九歲。”
“他要去男孩兒區。女孩兒呢?”院長指著羅茜問道。
“十歲。”
“把她送到女孩兒區。”院長命令道。
幾雙粗糙的大手抓住孩子,院長轉身離開,不想看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幕。離開時,他對被叫進來的幫手吼道:“按照我說的別搞錯了。你們知道規矩!”
詹金斯夫人沒有對伊萬傑琳修女或我說過和孩子分開的細節,一想到當時的情景她就害怕,根本說不出口。放聲痛哭的孩子們被拖走,她也被推進了女子分隔區。起初還能聽到孩子們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大力的敲門聲,隨著門一道道上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很久之後,有位在廚房工作的善良女子告訴她,廚房裡有個小男孩兒一直哭,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大門裡走過的每個人。從他進來直到死的那天,嘴裡只念叨著“媽媽”這兩個字。那是自己的孩子嗎?詹金斯夫人永遠也不知道,也許就是她的孩子。
關於隔離的事,我向伊萬傑琳修女核實過,這聽起來簡直太不人道了,不可能是真的,可伊萬傑琳修女向我保證,此事千真萬確。全國所有濟貧院的首條規定就是隔離,而且必須嚴格執行。丈夫和妻子、父母和孩子、兄弟姐妹都必須分開。從此以後,他們再沒見過彼此。
所以,詹金斯夫人舉止怪異,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一天傍晚,我很晚才去探望詹金斯夫人。夜色已深,我走在通向她家後門的側巷裡,突然聽到好像有人低聲唸咒的奇怪聲音。我透過玻璃向屋裡瞧,見詹金斯夫人跪在地板上,正在擦什麼。她身旁放著一盞油燈,她瘦小的身子經過燈光的投射,在牆上形成一個巨大可怕的影子。她身旁放著一桶水,一個刷東西的刷子,她一直反覆在刷一塊地板。一邊刷,嘴裡還有節奏地念念有詞。我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不過她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沒變。
我敲敲門,走進房間。詹金斯夫人聽到動靜,抬起頭但沒轉身。
“羅茜?快過來,羅茜。瞧這個,姑娘。瞧這兒有多幹淨。看我擦得這麼幹淨,院長一定會高興的。”
她抬頭瞧著牆上自己那巨大的影子。
“過來瞧啊,院長。多麼乾淨啊,都是我擦的。乾淨吧,我這麼做是為了讓您開心,院長。他們說如果我能讓您開心,您就可以開恩讓我見我的小孩子們。可以嗎?我可以見他們嗎?哦,讓我見見,就一次也好。”
詹金斯夫人放聲大哭,瘦小的身子向前撲倒。她腦袋撞在水桶上,痛苦地嗚咽起來。我走到她身旁。
“是我,護士。我正好夜裡來探視。你還好嗎,詹金斯夫人?”
她抬頭瞧著我,默默無語。我扶起她,帶她坐到扶手椅上,她只是舔著嘴唇,一直盯著我。
桌子上擺著做好的午餐,是上門送餐2的女士給她留下的,可飯菜沒有動,都已經涼透了。
我一邊挪開碟子,一邊問道:“你不喜歡你的午餐嗎?”
她突然大力握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推開。“這是給羅茜留的。”她嗓子沙啞低聲道。
我給她檢查了身體,問了幾個問題,她一個也沒回答,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繼續舔著嘴唇。
還有一次我去探望,她正在一個人咯咯笑著玩鬆緊帶。她把鬆緊帶拉開再鬆手,將鬆緊帶纏在手指上。瞧見我進門,對我說:“我的羅茜昨晚給我拿來一條鬆緊帶。你瞧它是怎麼拉開的,真是條好鬆緊帶。我的羅茜是個機靈的姑娘。如果你想要的話,她總能給你搞來鬆緊帶。”
我被這個羅茜搞得有點不耐煩了,她這麼做對她的媽媽沒有一點好處。一條鬆緊帶,就這個東西,她就這點本事嗎?
但接著我瞧見詹金斯夫人撥弄手中的鬆緊帶時,蒼老的臉上洋溢著溫柔和幸福,聲音也透著溫暖和慈愛,“我的羅茜給我的,她給我的。她給我搞到的,她做的。她是我親愛的姑娘,我的羅茜。”
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也許那個羅茜像她母親一樣是個純樸的人,也因為早年在濟貧院的生活而精神錯亂了。我不知道羅茜在濟貧院裡生活了多久,她的兄弟姐妹怎麼樣了。
濟貧院並非想象中的天堂。所有人被鎖在自己所在的隔離區裡,隔離區裡有休息室、臥室和放風的院子。每天晚上八點到早上六點他們待在臥室裡,臥室中間有一條排水槽或排水溝,晚上用來方便。休息室是他們的廚房,大家坐在長凳子上吃飯。房間內所有窗戶的高度都在眼睛之上,誰也看不到室外,而且窗臺傾斜向下,無法爬上或坐在上面。放風的院子是個鋪著碎石的四方形院子,四邊沒門,也沒有任何出口。事實上,濟貧院更像監獄。
人們在濟貧院裡每天重複著悽苦單調的生活,不知不覺中幾天、幾星期、幾個月就過去了。女人們整天工作,主要做粗活:在洗衣房裡,洗濟貧院裡所有人的衣服;擦地—院長喜歡擦地;給濟貧院裡所有人做難吃的飯菜;還有大量繁重如縫麻袋、帆布、墊子等針線活,其中最奇怪的工作是扒麻絮。這項工作是將舊麻繩(通常表面都塗過焦油)拆開,拆成一條一條纖維,用來填補木船船板間的縫隙。麻繩,尤其是浸過油和海水,或塗過焦油之後,堅硬如鐵,拆的時候手會疼,會擦傷手指導致流血。
可最難熬的不是工作,而是休息。詹金斯夫人和大約一百名女人在一起,她們年齡各異,其中有病人和體弱之人。很多人貌似是瘋子或精神錯亂。工作累的時候大家無處休息,只能坐在休息室中間的板凳上或放風的院子裡。女人們只能背靠背坐在凳子上,互相支撐休息。休息時人們無事可做,無東西可看或可聽,也沒有書和用來動腦的事。很多女人只是走來走去,或繞圈走。大多數人自言自語或身體不停地前後晃動。有些人會大聲呻吟,或對著夜空號叫。
“我也會變成她們那樣。”詹金斯夫人心中暗道。
每天她們被帶進院子裡放風兩次,每次活動半個小時。在院子裡,詹金斯夫人聽見孩子們的聲音,可牆有四米多高,她瞧不見人。她試過喊孩子的名字,被人阻止了,威脅她再喊就不允許她放風了。詹金斯夫人只好靠在自己認為聲音傳出來的牆邊,一邊低聲唸叨著孩子的名字,一邊豎著耳朵捕捉聲音,只要聽到自己孩子的聲音,她就能認出來。
“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孽才會進了那裡。我總在哭,而且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對孩子的。”
春風拂面,氣溫轉暖,天也越來越長,整個世界顯出一片勃勃生機的景象,詹金斯夫人卻被鎖在濟貧院的深牆之中。她被告知她最小的孩子—三歲大的男孩兒死了。她問孩子是怎麼死的,得到的答案是那個孩子一直病懨懨的,誰都覺得他活不長。她詢問能否參加葬禮,可被告知孩子已經被埋了。
最先離她而去的是她最小的男孩兒。詹金斯夫人再沒見過她的孩子。接下來的四年裡,孩子一個接一個離開了人世。每次她只是接到死亡通知而已,並不告訴她死因。她也沒有參加過任何葬禮。最後死去的是十四歲的女孩兒,她的名字叫羅茜。
1“圈地運動”以後英國偷盜者、流氓、乞討者增多,社會不安定因素急劇增加。1601年英王室透過了新法案《濟貧法》。本文中所指的則是1834年議會透過的《濟貧法(修正案)》。這是1601年以後最重要的濟貧法,史稱新濟貧法。
2與普通送餐不同,這項服務起源於英國大轟炸時期,當時很多人的房子被炸燬,無法做飯。國防女子志願隊(the women's volunteer service for civil defence,wvs,後來稱為wrvs)提出了這項計劃。現在該專案所面對的一般是無法離家或不能自己做飯的老人,送餐者多為志願者,其中有很多還是能運動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