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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呼叫助產士》(23)

羅茜

“羅茜?是你嗎,羅茜?”

聽到有人敲大門,老婦人抬頭,大喊問道。過道里傳來腳步聲,可那個“羅茜”進了別的房間。詹金斯夫人的居住環境很快得到了改善。社會公益服務部的人被找來打掃了衛生。那把舊扶手椅也扔了,上面都是跳蚤,換成別人捐贈的扶手椅。床也搬了進來,可詹金斯夫人只習慣睡扶手椅,怎麼勸也沒用,所以床就成了貓的窩。伊萬傑琳修女對此不滿,說新政府一定是錢比腦子多,竟然給貓提供公益服務。

最令人欣喜的是屋頂的漏洞終於補上了,這是伊萬傑琳修女單槍匹馬與房東理論爭取來的。我陪著她走到搖搖欲墜的樓梯下,她要去二樓找房東。如果說伊萬傑琳修女龐大的身形把樓梯壓塌了,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我提醒了她,修女瞥了我一眼,大步徑直上樓去了,她要讓房東見識一下上帝的憤怒。

她咣咣咣大力敲了幾下門,門閃開一條縫,裡面人問道:“你要幹什麼?”

伊萬傑琳修女要求對方出來當面談。

“你走開。”

“我不走。如果走,就是去警察局告你。現在給我出來,我們談談。”

我只聽到“羞恥”、“賣淫”、“監獄”這幾個詞,還有對缺錢和沒人理的抱怨,最終房東用厚厚的防水帆布蓋住屋頂的破洞,然後用磚頭進行了加固。詹金斯夫人對此甚為開心,她和艾薇修女坐在一起喝著濃甜茶,吃著b太太的自制蛋糕,時而微笑,時而咯咯笑。修女每次來看詹金斯夫人都會帶不同的蛋糕。

屋頂的破洞僅靠一塊防水帆布來修補,感覺好像不靠譜,但這已是最好的結果,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房子已經定下拆遷,之所以還屹立不倒主要是因為倫敦在戰爭中遭受轟炸,導致房屋緊張。但凡能有遮風擋雨的地方人們就謝天謝地了。

爐子還能用,只是堵塞了,農納都修道院超凡脫俗的鍋爐工弗雷德清理並點燃了爐子。伊萬傑琳修女決定讓詹金斯夫人住在家裡。

“即使社會公益服務部的人明天有能耐把她弄到老人院去,我也不會同意的。那會殺了她。”

我們第一次為詹金斯夫人檢查時,發現她的心臟情況相當不錯。心絞痛是老年人的常見病,只要性格平和,保持溫暖,好好休息,完全不用擔心。詹金斯夫人最大的問題是長期的營養不良和精神狀態不佳。她顯然是個非常奇怪的老太婆,可她是瘋子嗎?她會傷害自己或他人嗎?我們不知是否該讓精神科醫生給她瞧瞧,必須經過幾星期觀察才能作決定。

另外的問題是髒、跳蚤和蝨子。我的工作就是要給她洗澡。

我從農納都修道院帶來一個錫制浴盆,在爐子上燒了熱水。詹金斯夫人本來對這一切感到害怕、牴觸,但我說是伊萬傑琳修女想讓她洗澡,她聽了馬上不再緊張,反而咯咯咯笑,充滿了期待。

“她是個好修女,沒錯。我是這麼告訴我的羅茜的。我們都哈哈大笑,羅茜和我都笑了。”

勸她脫掉衣服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她對此感到十分不安。詹金斯夫人裡面只穿了件粗糙的羊毛裙和套頭衫,沒穿背心或燈籠褲。脆弱瘦小的身體簡直不堪一握。身上沒有一點肉,骨頭都尖尖地突起,硌手。面板鬆鬆垮垮,甚至可以數清所有肋骨。瞧著她瘦骨嶙峋的身體,我之前的噁心都變成了同情。

同情是一回事,讓我大吃一驚的則是另一回事。當我給她脫靴子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前就注意到詹金斯夫人那雙男式大靴子,還納悶她為什麼要穿那樣的鞋。我好不容易鬆開油乎乎的繩頭,解開鞋帶,發現她腳上沒有穿襪子,可鞋子卻脫不下來,像和腳粘在了一起。我用一根手指插進側面,詹金斯夫人神色一凜。“別動,別動。”

“我必須把鞋脫下來,好讓你洗澡。”

“別動了,”她嗚咽道,“我的羅茜會幫我脫的。”

“可羅茜沒在這兒。如果可以,我可以幫你脫下來。伊萬傑琳修女說洗澡前必須先脫鞋。”

我估計這需要的時間不短,所以先用毯子包住詹金斯夫人,然後跪在地板上。她腳上有些面板的確已和靴子的皮革連在了一起,前後晃動靴子時,皮都撕裂了。天知道這雙靴子上次脫下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終於將靴子的鞋跟與腳分開後,我一拉,聽到一種刮擦金屬的聲音。這是什麼聲音?到底怎麼啦?等把靴子徹底脫下來,我驚呆了,詹金斯夫人的腳指甲有二三十厘米長,足有兩厘米厚。指甲彎彎曲曲互相纏繞在一起,很多腳指頭都在流血,甲床也化膿了,氣味難聞。這雙腳看上去真是糟糕透了!這麼多年,她到底是如何拖著這雙腳在波普拉區四處遊蕩的呢?

脫下靴子時,我還以為詹金斯夫人一定會很疼,可她連哼都沒哼一聲,低頭瞧著自己的腳也絲毫不感到奇怪—也許她以為所有人的腳指甲都是這個樣子吧。我扶著她走到浴盆旁,這段路竟走得異常艱辛,因為沒有靴子,詹金斯夫人無法保持平衡,腳指甲也礙事,差點把她絆倒。

詹金斯夫人抬腳跨過錫制大浴盆的盆邊,開心地把腳放進水裡,一邊揚水,一邊咯咯笑著,像個小女孩兒。她拿起毛巾,啪啪拍著水,抬頭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加了火,屋裡暖和,一隻貓躡手躡腳來到浴盆旁,好奇地趴在盆邊向裡觀瞧。詹金斯夫人咯咯笑著將水濺到貓臉上,貓生氣地退了回去。這時,有人用力敲房子的大門,詹金斯夫人馬上抬起頭:“羅茜,是你嗎?快來,姑娘,瞧瞧媽媽,有稀奇的事。”

可腳步上樓而去,不是羅茜。

我給詹金斯夫人洗過全身,用修女們給的大毛巾裹住她的身子,然後給她洗了頭,再用頭巾裹住頭。雖然沒看見太多跳蚤,我還是給她用了檫木精油以殺死幼蟲。至於她的腳指甲,我可束手無策—對付這樣的怪物需要優秀的手足外科醫生(我偶然間得到可靠訊息,詹金斯夫人的腳指甲被儲存在玻璃盒子裡,現正在英國手足病協會的大廳裡展出)。

修女們總有二手衣服,都是在義賣時買的,我帶來了伊萬傑琳修女和我挑的幾件衣物。詹金斯夫人瞧著背心和燈籠褲,好奇地摸著柔軟的布料。

“這是給我的?哦,這衣服太好了。你們自己留著吧,親愛的。給我這種人穿浪費了。”

我費了一番口舌勸她穿上新衣服,她又驚又喜上下摩挲著自己纖瘦的身體,好像還不習慣新的內衣。我給她穿上義賣的衣服,這些衣服對她來說都太大了,然後悄悄把她的舊衣服放在後門外面。

詹金斯夫人舒服地坐在扶手椅上,撫摩著自己的新衣服。一隻貓跳到她膝蓋上,她輕輕逗弄著它。

“不知道羅茜看見這漂亮的小貓,會怎麼說。她不會知道,她的媽媽穿得像個女王。”

我笑著離開,內心滿是愉快,大家的努力終於讓詹金斯夫人慘不忍睹的狀況得到了改善。我將跳蚤氾濫的舊衣服放進袋子,想丟進垃圾箱,可一個垃圾箱也沒找到。這個地區根本沒有垃圾箱,因為這些正等待拆遷的房子裡本不該有人住。可事實上,人們正在這裡生活,所有人,包括市裡的人對此事也一清二楚,卻沒有采取一點措施。我把袋子丟在大街上的一堆垃圾裡。

這個地區的上空散發著一股破敗和危機四伏的氣息,像惡魔嘴裡吐出的蒸汽。轟炸留下的彈坑裡堆滿垃圾,臭氣熏天。牆的鋸齒斷口猙獰地直指向天。四下裡空無一人:紅燈區的清晨一般生意慘淡。置身如此寂靜的環境之中,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裡才好。

我剛轉過房角,突然聽到了那個聲音。一陣恐怖突然攥緊了我,我驚魂不定地愣在原地,只覺得後頸發涼,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那聲音聽上去像是狼嚎,又像某種動物正在承受著巨大痛苦。這種不像來自人世間的聲音似乎來自四面八方,經由幾棟房子,迴盪在整個廢墟之間。聲音突然停止了,我已被嚇得一步也邁不動了。接著,那個聲音再度響起,對面房子的窗戶突然開啟,那個曾告訴我扔石頭找房東的女人倚在視窗,探頭吼道:“是那個瘋老婆子。你管好她,叫她閉嘴,不然我就去殺了她。你就說是我說的。”

窗戶“砰”的一聲關上了,我的大腦轉個不停。

瘋老婆子?是說詹金斯夫人嗎?那不可能,這種痛苦的聲音絕不可能是她發出來的。幾分鐘前我離開她時,她正心滿意足地樂著呢。

聲音終於停止了,我渾身顫抖地回到房子裡,來到詹金斯夫人家的門口,轉開門把手。

“羅茜?是你嗎,羅茜?”

我開啟門。詹金斯夫人和我離開時一樣,正坐在扶手椅上,一隻貓趴在她的膝蓋上,另一隻貓趴在椅子旁在給自己梳理毛髮。她歡快地抬起頭。

“如果你看到羅茜,就告訴她我來了。告訴她別灰心,就說我來了,還有那些小的,大家都來了。我整天都在擦啊擦,他們這次會讓我進去的,他們會的。你告訴我的羅茜。”

我一臉迷茫。那個號叫聲不會是她發出來的,那不可能。我測了測她的脈搏,心跳正常,然後問她感覺是否還好,她沒回答,不過咂咂嘴,神態自若地瞧著我。

詹金斯夫人一切都好,沒必要再待下去了,但我離開時心中充滿了不安。

伊萬傑琳修女接過早晨的報告,我告訴她詹金斯夫人看上去喜歡洗澡,然後彙報了指甲和跳蚤的情況。我說她的精神狀態貌似穩定—她喜歡她的新衣服,和貓咪親密地聊天,已經不再害怕和牴觸了。我猶豫著要不要把我在街上聽到的奇怪聲音告訴伊萬傑琳修女,畢竟那也許不是詹金斯夫人發出的,只是對面屋子女人的一面之詞。

伊萬傑琳修女抬頭瞧著我,一張大臉面無表情。

“還有呢?”她問道。

“還有什麼?”我支支吾吾道。

“其他的呢?你還沒說的?”

難不成她會讀心術?沒有辦法,我只好把在街上聽到的嚇人的聲音告訴她,然後補充說明,我不確定到底是不是詹金斯夫人的聲音。

“是的,不過你也無法確定那不是詹金斯夫人發出的聲音,對不對?跟我描述一下那個聲音。”

我又猶豫了,因為那個聲音確實很難描述,最終我說那個聲音有點像狼嚎。

伊萬傑琳修女低頭瞧著病歷,一動不動過了半晌,再張嘴時聲音變得舒緩低沉:“聽過那個聲音的人都忘不了那動靜,聽著讓人遍體生寒。我覺得你聽到的那個聲音有可能就是詹金斯夫人發出來的。那就是所謂的‘濟貧院的哀號’。”

“那是什麼東西?”我不解地問道。

伊萬傑琳修女沒馬上回答,她坐著不耐煩地用筆敲著桌子,道:“哼,你們這些年輕女孩兒對近代的事一點兒也不知道。你們太幸福了,這就是你們的問題。下次探視我和你一起去,另外我看看能不能搞到詹金斯夫人的醫療記錄和教區記錄。你繼續報告。”

我做完彙報,午餐前還有時間洗漱換衣服。在餐桌上,我心不在焉,無心和大家聊天,腦海中總迴響著那個像狼嚎一樣的恐怖聲音。我回想起伊萬傑琳修女說的話和她提到的那個詞,這讓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祖父曾跟我說過的一件事。他有個熟人因為生活拮据,向濟貧管理委員會申請暫時救濟,被告知無法給他救濟,但會把他送到濟貧院去。那個人說道:“我寧可死也不去。”然後就離開上吊自殺了。

小時候,人們會指著當地的濟貧院,膽戰心驚地竊竊私語。即使那是座空房子,也好像散發著恐怖和令人深惡痛絕的氣息。人們不願意走濟貧院附近的路,通常別過頭從另一側路經過。小時候的我對濟貧院的歷史一無所知,可人們的這種恐懼連我也受到了感染,一瞧見濟貧院大樓就渾身瑟瑟發抖。

伊萬傑琳修女經常和我一起探望詹金斯夫人,我對她讓那個老女人敞開心扉的方式很欣賞。當詹金斯夫人和關懷同情她的人一起回憶過去時,她的痛苦得到了發洩,追憶往昔顯然是治療她的好辦法。

市裡給修女提供了波普拉濟貧院管理委員會的記錄。根據記錄,1916年至1935年,詹金斯夫人是在濟貧院裡度過的。“這麼久任何人都會發瘋的。”伊萬傑琳修女喃喃道。詹金斯夫人是個寡婦,帶著五個孩子,因為生活無以為繼才進了濟貧院。記錄中將她標為“有勞動力的成人”。根據記錄,詹金斯夫人於1935年離開了濟貧院,離開時掌握了縫紉機技能,足以用來餬口,另外還有二十四英鎊(約合現在人民幣211元),這是她在濟貧院十九年裡積累的財富。記錄裡沒再提過詹金斯夫人的孩子們。

濟貧院的記錄寥寥幾句,不夠翔實。其他細節則是詹金斯夫人和伊萬傑琳修女聊天時告訴我們的。她波瀾不驚地平鋪直敘,東講一點兒,西說一點兒,好像她的故事再普通不過了。我覺得那是因為她曾目睹和經歷過太多磨難,以至於認定痛苦是命中註定的事,反而無法接受快樂的生活。

詹金斯夫人的家鄉在米爾沃爾,她像很多女孩兒一樣,十三歲時進工廠工作,十八歲嫁給了當地一個男孩。他們在貿易路一家裁縫店裡租了兩間房,接下來的十年裡他們一共生了六個孩子。她年輕的丈夫有一天突然開始咳嗽,一直也不見好,六個月後竟然吐血了。“他越來越瘦。”詹金斯夫人輕描淡寫道。三個月後他就死了。

詹金斯夫人當時年富力強,還不到三十歲。她將之前租的兩間房退掉,帶著孩子住到小後屋去。她重新回到制裙廠上班,每天從早上八點幹到晚上六點。她有個孩子剛三個月大,不過羅茜—她的大女兒已經十歲了,她離開學校幫忙照顧其他孩子。除工作之外,詹金斯夫人還在家做針線活,經常伴著燭光工作到深夜。羅茜也學會了縫紉,成了不錯的縫紉女工,經常陪媽媽一起忙到深夜。算上用辛苦縫紉換來的額外收入,支付房租後,足以養活一家人。

可災難卻降臨到詹金斯夫人身上。工廠的機器沒人看管,詹金斯夫人的袖子不幸被輪子夾住,將她的右胳膊拖進切刀下,機器停下時,她的右胳膊受了重傷,大出血,肌腱嚴重受損。幸運的是,她最終保住了胳膊。她給我們看了那道六英寸長的傷疤。因為沒錢支付醫療費,撕裂的傷口和肌腱都沒縫合,傷口雖然最終癒合了,卻留下一道猩紅色寬寬的傷疤,看著讓人觸目驚心。因為肌腱受傷,她的右手看著略微萎縮。但是右手竟然還可以用,這簡直是個奇蹟。

詹金斯夫人瞧著那道傷疤,面無表情。“我們就是這麼倒黴。”她說道。

一家人不得已搬出後屋,住到一間沒有窗戶的地下室裡。地下室臨近水邊,每當漲水水面上升時,水汽就會滲過磚牆,順牆而下。就是這樣一間根本不適合居住的房間,房東每週還要收取一先令的房租,可母親已經喪失了勞動力,到哪裡弄錢付房租?

她上街乞討,被警察趕出了街,他們認為她是無業遊民。詹金斯夫人用典當大衣的錢買了些火柴,在街上賣火柴。可賣火柴所掙的微薄收入不足以支付房租和養活孩子。

漸漸地,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典當了:傢俱、鍋碗瓢盆、杯子碟子、衣服、床單,最終連床也賣了。她用橘子箱在潮溼的地板上搭了一個平臺,一家人就睡在這個平臺上。最終他們連毯子也沒保住,媽媽和孩子們每晚就靠互相依偎取暖。

她向濟貧管理委員會申請濟貧院外救濟,可負責人說一看她就是好逸惡勞、不務正業的人,詹金斯夫人告訴他們工廠發生的慘劇,給他們看了她的右胳膊、據理力爭時,他們告訴她不要胡攪蠻纏,否則會對她自己不利。經過討論,他們提議將她的兩個孩子送到濟貧院去,詹金斯夫人拒絕了,帶著六個孩子又回到了地下室。

沒有燈照明、取暖,長年潮溼發黴的居住環境,再加上天天食不果腹,孩子們一個個看起來都病懨懨的。一家人在母親無法工作的情況下,又苦苦掙扎了半年。詹金斯夫人把她的頭髮和牙齒都賣了,可依然無法解決根本問題。孩子們整日無精打采,身體也停止了發育。她將此稱為“蔫燒”。

當她的一個孩子夭折,她沒錢埋葬孩子,只能將孩子放進橘子箱,裡面放上石頭,然後放進河裡。

那天深夜,當她鬼鬼祟祟將孩子放進河裡的那一刻,她終於被命運打敗了,意識到再繼續下去等待孩子們的只有死亡。她和孩子別無選擇,只有去濟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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