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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呼叫助產士》(17)

扎吉爾

從基督教女青年會到農納都修道院不過兩公里,可我卻感覺像永無盡頭。我已經累得講不出話了,於是我們一路默不作聲地走著。起初,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的腳和鞋子,腳下的鞋簡直令我猶如身在煉獄,它們是用來彰顯優雅的,可不是用來徒步旅行的。突然,我靈機一動,把鞋脫掉!於是我脫了鞋還有長襪。路踩著感覺冷冰冰的,腳終於不再痛苦,還蠻舒服的,這令我精神一振。

瑪麗怎麼辦?農納都修道院只有十間臥室,都已經睡了人。我決定從公共儲藏間給她找幾條毯子,讓她睡員工客廳。必須趕在早上五點半前起床,到小禮堂等朱麗恩修女出來,把這件事先告訴她。如果等別人發現女孩兒,再告訴修道院負責人就太晚了。修女們不會也無法收留所有找上門的窮人,那樣會有數不盡的人湧進修道院,十間臥室裡的每張床上都會擠十個人!修女們的工作是—街區護士和助產士—她們的慈悲必須用在刀刃上。

我光著腳一路跋涉,與此同時,心裡反覆琢磨著瑪麗關於卡車司機的那句話:“他是我在這個國家見過的最後一個好男人。”這多麼悲哀啊。事實上,這個國家有幾百萬個好男人—大多數男人都是善良的。她,一個如此甜美的女孩兒,為何從未遇見他們?她是如何淪落到現在這個悲慘的地步的呢?也許是因為愛?或是因為缺少愛?若不是因為愛,我是不是也會落得和瑪麗一樣的下場?一如往常,我的思緒又飄到了我愛的那個男人身上。我們相遇時,我只有十五歲。他可以輕易得到我,然後再把我拋棄,可他沒有。他對我禮遇有加,視我如寶貝,只希望我過得更好。整個少年時期,他教我讀書識字,精心呵護我。如果我十五歲時遇到壞人,我心中暗想,我現在可能和瑪麗沒有兩樣。

我們默不作聲地走著。我不知道瑪麗腦袋瓜里正在想什麼,可我的靈魂正無比渴望能見到我心愛之人,聽到他的聲音,依偎在他的懷裡。可憐的小傢伙。如果那個卡車司機是她遇到的唯一的好男人,那麼她所經歷的都是什麼男人呢?

抵達農納都修道院時,已經接近深夜兩點。我找了些毯子,將瑪麗安頓在客廳裡,對她說道:“親愛的,廁所在這條走廊的盡頭。晚安,早上我再來看你。”

我疲憊地爬上床,將鬧鐘定在凌晨五點十五分。

修女們從小禮堂裡出來,看到我都嚇了一跳。此時正是她們禁言靜修時間,所以沒人和我說話。我走到朱麗恩修女面前,把瑪麗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她不能說話,用眼神告訴我她知道了。待修女們默不作聲一個個從我身前走過後,我回去繼續睡覺,將鬧鐘設到早上七點半。

八點,我走進朱麗恩修女辦公室。

“我和韋爾克洛斯廣場教會安置處的喬神父談過了,”朱麗恩修女道,“他們會接收照顧那個女孩兒。我去客廳偷偷看了看,她睡得正香,可能要到中午才會醒。等她醒了我們會給她準備些早餐,然後帶她去教會安置處。你現在去吃早餐吧,然後開始上午的工作。”

修女眼含笑意,瞧著我,加了一句:“你做得對,親愛的。”

修女們的善解人意和靈活變通又讓我感到吃驚,相比之下,之前工作的醫院真是苛刻、不近人情。未經批准就帶人迴護士學校,肯定會被處罰,理由只有一個:這麼做不符合規定。

瑪麗一直睡到下午四點,正是晚班開始前的下午茶時間,我一直忙到晚上出門探視前才有時間去看她。朱麗恩修女給她拿了茶、麵包和餅乾,我走進客廳時,瑪麗正在吃東西。朱利安修女在向瑪麗解釋,她不能留在農納都修道院,但可以去安置處,那裡很歡迎她,會為她安排產前檢查和分娩。瑪麗的一雙大眼睛定定地瞧著我,我對她點點頭,說我會去看她。

我去看過瑪麗,從而知道了皮條客、妓女,以及那些位於凱布林大街和斯特普尼區周邊,外表看上去是夜總會,其實幹著賣淫勾當的可鄙妓院。那是一個隱秘的地下世界。世界上各鄉村城市中都有這樣的勾當,但少為人知,或者故意對其避而遠之。

妓女分為兩種:高階妓女和低賤妓女。像法國情婦這類的要算最高檔的了,書中所寫的她們的沙龍、奢華的消遣,以及藝術和政治影響力,讀起來讓人驚歎不已。

在倫敦,聰明的倫敦西區應召女郎通常會精挑細選幾位固定的金主,從而收取不菲的費用。這種往往是特別精明的女人,她們以極其專業的態度提前計劃、研究,找到賺錢的門路。一個這樣的女孩兒曾對我說:“一開始就要做最高階的。這可不是一門從低到高的行業。如果開始低賤,只會越來越不值錢。”

而大多數妓女都從低開始,過著慘不忍睹的生活。從古至今,貧困女人,尤其是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無米下炊,身無片瓦,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只能靠出賣肉體填飽肚子。身為女人,一個配得上母親稱呼的女人,見此情景,你難道還會站在道德高地上,對這樣苦命的女人指手畫腳嗎?我不會。

現在,西方社會已見不到食不果腹的情況了,可在20世紀50年代,人們確確實實都在餓肚子,飢餓是社會的現狀。不過,還有另外一種“飢餓”助長了賣淫行業,那就是對愛的“飢餓”。成千上萬的人出於絕望,背井離鄉來到大城市,陷入孑然一人、無人相依的困境。他們渴望心靈寄託,對任何能給予其慰藉的人產生依戀。這正是皮條客和老鴇們慣用的伎倆。他們戴上和藹可親的面具,噓寒問暖,為孩子提供食物和住處,用不了幾天,就會露出猙獰的面目,強迫她們賣淫。21世紀與20世紀50年代唯一的區別在於,過去賣淫兒童的年齡約為十四歲,而現在則低到了十歲。

好心讓瑪麗搭車的卡車司機要去皇家阿爾伯特港口,所以只能把她送到貿易路。瑪麗對我說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好害怕,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在愛爾蘭計劃來倫敦時,我興奮不已,為這場旅行而激動,因為我就要去美麗的倫敦了。我那時沒覺得孤單,因為我心裡充滿了夢想。可當我來到倫敦,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做什麼。”

記得誰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滿懷希望的旅途比到達目的地更快樂。”1我敢說我們都曾或多或少有過這種感受。

瑪麗走進糖果菸草店,買了塊巧克力,然後漫無目的地在車來車往的路上邊走邊吃。貿易路和東印度碼頭路被稱為歐洲最繁忙的道路,因為倫敦港是當時歐洲最繁忙的港口。瑪麗瞧著川流不息的卡車,既困惑又害怕。相比之下,都柏林安靜得像個小鄉村。突然,一聲刺耳的鈴聲響起,瑪麗差點被嚇出了心臟病,她瞧見幾千名男人如潮水般從碼頭大門湧出。她身子緊貼門口而立,給這些人讓路,男人們聊著天、哈哈大笑、拌著嘴、互相大喊大叫從她身邊經過,沒人理會站在門口的羞澀的小姑娘。事實上,他們可能根本沒看到她。瑪麗說道:“我感到很孤獨,差點哭出聲來,我想大叫‘我在這兒,就在你們身邊。快來和我打招呼吧。我辛辛苦苦不遠萬里才來到這兒’。”

她不喜歡貿易路,於是轉上一條側街,瞧見街上有孩子在玩。瑪麗自己也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可孩子們沒有帶她一起玩。她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一個名為卡茲河的地方—這條運河穿過斯汀克大橋直流到碼頭區。瑪麗喜歡佇立在橋邊,瞧著橋下奔流而去的河水。她在橋邊站了很久,瞧著一隻河鼠在自己的洞裡進進出出,瞧著夕陽將影子拉得越來越長。

“接下來我要做什麼,我毫無頭緒。我不冷,因為是夏天;我也不感覺肚子餓,因為好心的卡車司機給了我香腸和薯條。但我心裡空蕩蕩的,很想找人和我說說話。”

暮色漸濃,瑪麗既沒有落腳的地方,也沒錢住旅店。但她在室外睡過很多次,所以並不覺得這是難事。而且那時候,倫敦東區到處都是轟炸後留下的廢墟,她找了一個瞧上去可以過夜的地方。不過,那是個錯誤的決定。

“半夜我被一陣非常恐怖的喧鬧聲驚醒。我聽到男人們在尖叫、打架和對罵。藉著月光,我瞧見了刀子和閃閃發光的東西,我向我睡的洞的深處爬,躲在臭烘烘的麻袋底下,一聲不敢吭,一動不動,氣都不敢出。接著我聽到警察的哨子聲和狗的狂叫聲。我害怕狗聞著味找到我,不過並沒有。也許我身上麻袋的味道太臭了,狗聞不到我的味道。”

瑪麗咯咯笑著。我卻心情壓抑笑不出來。

她顯然誤打誤撞睡到了酗酒者常去的廢墟。待警察清了場,瑪麗偷偷跑出去,在卡茲河附近打發了剩下的夜晚。

瑪麗的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樣,在貿易路和斯特普尼區接頭的地方四處閒逛,無所事事。

“附近有很多公共汽車,我猶豫著要不要隨便上車去別的地方,我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地方。可車子前面寫的都是像沃平和巴金、麥爾安德和國王十字這樣的地名,我根本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地方。我想去倫敦,卡車司機放下我的時候對我說這就是倫敦,所以我沒有上公交車,因為我不知道去哪兒。”

瑪麗就這樣又度過了兩天。孤零零一個人,沒人說話,晚上就在卡茲河附近睡覺。第三天晚上,瑪麗用僅剩的便士買了個香腸肉卷。

若不是在墓地裡瞧見一個老婦人用麵包屑喂麻雀,瑪麗在倫敦的第四天就吃不到東西了。

“我等那個老婦人走了,過去趕走麻雀,趴在地上將麵包屑收起來,裝在裙子兜裡。陽光明媚,綠樹成蔭。我還瞧見一隻小松鼠。我坐在草地上,吃著一裙兜的麵包屑,味道還不錯。第二天我又去了墓地,以為那個老婦人還會來喂鳥。可她沒來,我等了一整天也沒等到人。”

晚上瑪麗從垃圾桶裡找了些吃的。

聽著瑪麗的講述,我心裡在想:為什麼這麼一個聰明的女孩兒子,能獨自計劃一路從都柏林來到倫敦,卻對到了倫敦之後全無打算?她其實有好多地方可去—警察局、天主教堂、救世軍2、基督教女青年會—那裡的人會幫她,為她提供住處,也許還可以幫她找份工作。可瑪麗對此一無所知。也許時間久一點,她會知道,可她卻碰到扎吉爾。

“我正透過麵包店的窗戶向裡觀瞧,聞著麵包的香氣,想吃可兜裡沒錢。這時他走過來,站在我身後,問:‘要來根菸嗎?’

“他是卡車司機離開我之後,第一次有人跟我說話。能聽到人的聲音真是太好了,但我不抽菸。然後,他又問:‘那麼想吃點東西嗎?’我說:‘想吃。’

“他低頭瞧著我,面帶微笑,他的笑容真可愛。牙齒潔白閃亮,眼中滿是善意。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深褐色,瞧著就讓人喜歡。他對我說:‘走吧,我們進去買點店裡美味的肉卷。我正好肚子也餓了。然後我們去卡茲河旁吃。’

“我們進了麵包店,他買了各式各樣餡的肉卷,一些水果派和巧克力蛋糕。站在他身旁,我自慚形穢,因為我已經幾天沒洗過澡,沒換過衣服了,而他看上去那麼時髦、衣冠楚楚,衣服上還掛著一根金鍊子。”

他們坐在棧道的草坪上,背靠著牆,瞧著河上過往的駁船。她被那位善良英俊、貌似喜歡她的年輕人徹底迷住了。瑪麗告訴我,儘管這四五天來,她一直渴望和人說話,可當時舌頭像打了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他一直說個不停,他哈哈大笑,將一些麵包丟給麻雀和鴿子,稱呼它們為‘我的朋友’。我當時想,能和鳥做朋友的人一定是大好人。他說的有些話我聽不懂,你知道的,英國和愛爾蘭的口音有區別。他對我說,他的工作是替他叔叔買東西,他叔叔在凱布林街有一家很好的咖啡館,那裡賣的食物是倫敦最棒的。我們坐在陽光下的棧道上,享用了一頓美餐。肉卷很好吃,蘋果派也很好吃,巧克力蛋糕的味道簡直再好沒有了。”

瑪麗依著石牆,心滿意足地呼了口氣。當她醒過來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庫房後面,年輕人的夾克蓋在她身上。瑪麗發現自己正倚在那個人的肩膀上。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我躺在他強壯有力的胳膊上,那雙漂亮的深褐色眼睛正俯視著我。他撫摩著我的臉頰,說:‘你剛美美地睡了一大覺。好了,天要黑了。我最好送你回家,你的父母會擔心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也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該走了。你在外面和陌生人待這麼久,你的媽媽會怎麼想?’

“‘我媽媽在遙遠的愛爾蘭。’

“‘好吧,那你父親也會擔心的。’

“‘我父親死了。’

“‘你這個可憐的小傢伙。那麼你是和倫敦的阿姨一起住?’

“他說‘你這個可憐的小傢伙’時,又撫摩了我的臉頰,我覺得自己歡喜得心都要化了。於是我依偎在他懷裡,把所有事都告訴了他—不過我沒提我繼父和他對我所做的事,我感到羞恥,不想讓他誤會我是個壞女孩兒。

“他聽了一句話也沒說,只一直撫摩著我的臉頰和我的頭髮。好久之後,他說道:‘可憐的小瑪麗,我該拿你怎麼辦?我不能把你繼續留在卡茲河這兒過夜。我覺得我現在應該照顧你。你最好跟我回我叔叔那裡,那是一家不錯的咖啡館。我叔叔人很好,我們可以先美美地吃一頓,然後再為你的未來做打算。’”

1英國諺語。

2一個成立於1865年的基督教組織,以街頭佈道、慈善活動和社會服務著稱。總部位於英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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