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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呼叫助產士》(16)

瑪麗

她一定早已做好打算,當我在黑牆隧道中下車時選中了我。當時大約晚上十點半,我剛從新近開放的節日大廳劇院回來。或許我瞧上去比其他人時髦一點,所以她覺得我更像富人。於是走到我跟前,一張口,輕快活潑的愛爾蘭口音,輕聲問道:“你能幫我破開五英鎊嗎?”

我吃了一驚。五英鎊!我都懷疑自己是否還有三先令撐過這周。這情景換作現在,就好比你在街上被人攔住,問你能否破開五百英鎊一樣。

“不,破不開。”我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她。此刻我滿腦子都是音樂,正一遍一遍地重溫剛才聽過的樂曲,我可不想被這種不知所謂的人打擾。

是她那絕望的嘆息引得我多瞧了她一眼。她人又小又瘦,漂亮的鵝蛋臉,像極了拉斐爾1時代之前油畫裡的人物。年齡說不準,十四歲到二十歲都有可能。沒穿大衣,只穿著薄夾克,完全不足以抵擋今夜的寒冷。沒穿長襪,也沒戴手套,兩隻手瑟瑟發抖。瞧上去是個營養不良的窮女孩兒—卻竟然有五英鎊。

“你怎麼不去那家咖啡館破錢?”

她鬼鬼祟祟道:“我不敢。怕被人記住說出去。他們會打我一頓,或殺了我。”

我突然意識到她的錢有可能是偷的。偷的東西不能出手就一文不值了。用英鎊付款通常不會讓人起疑,可這個女孩兒顯然怕得都不敢試一試。不知為何我當時心中一動,突然問她:“你餓嗎?”

“今天沒吃飯,昨天也沒有。”

四十八個小時沒吃飯,兜裡卻揣著五英鎊。這正如愛麗絲2對毛毛蟲說的,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嗯,聽著,我們現在到那個咖啡館去,讓你吃頓飯。我會用你的五英鎊付賬,那樣大家就會認為錢是我的。你覺得這個計劃怎麼樣?”

女孩兒臉上綻開了笑容。“錢你最好現在就拿著,那樣就不會讓人看見我給你錢了。”

女孩兒瞧了眼四周,一把將白色嶄新的大票塞進我手裡。她真容易輕信別人,我心中暗道。她害怕被別人看見,卻不怕我揣著五英鎊跑掉。

在咖啡館裡,我們點了牛排、兩個雞蛋、薯條和豌豆。女孩兒脫掉夾克,坐在桌旁。這時我才發現她懷孕了,可手上沒有結婚戒指。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是非常丟臉的事,雖然已經沒有二三十年前那樣嚴重了,但不管怎樣,這個女孩兒今後要有苦日子過了,我心中暗道。

女孩兒狼吞虎嚥地吃著飯,我抿著咖啡,瞧著她。這個女孩兒名叫瑪麗,黃褐色頭髮,身材纖細,面板白皙,活脫脫一個愛爾蘭美人。她或許是凱爾特王妃,或許是某個愛爾蘭酒鬼工人的老婆,很難講—但也許沒多大區別,我心道。

女孩兒肚子已經墊了底,她抬頭笑意盈盈地瞧著我。

“你打哪兒來?”我問道。

“梅奧鎮。”

“以前離開過家鄉嗎?”

女孩兒搖搖頭。

“你媽媽知道你懷孕了嗎?”

女孩兒漂亮的眼裡閃過恐懼、愧疚和恨意,雙唇緊閉不吭聲。

“聽著,我是個助產士。這種事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的工作就是幹這個的。不過,我覺得其他人還看不出來。”

見她面色稍緩,我又問道:“你媽媽知道嗎?”

女孩兒搖搖頭。

“你準備怎麼辦?”我問道。

“我不知道。”

“你必須回家,”我說道,“倫敦是個可怕的大地方。你在這兒沒法獨自撫養孩子。你需要你媽媽幫你。你必須把這事告訴她。她會理解的。媽媽永遠不會讓女兒失望,是不是?”

“我沒法回家,不可能。”女孩兒道。

我繼續追問,女孩兒卻再也不回答,於是我換了個問題:“你怎麼來倫敦的,到底為什麼來這裡?”

女孩兒神情略微放鬆,似乎想說了。我給她要了蘋果派和冰激凌。憑著女孩兒東講一點,西講一點,我漸漸拼湊出瑪麗的故事。她輕快活潑的聲音令人著迷,我甚至願意聽她說上一整夜,不管她是給我念洗衣單,還是講述那幾代不變的悲慘故事。

瑪麗是五個倖存孩子中的老大,八個哥哥姐姐不幸地沒能活下來。父親是農場工人,也挖泥炭。他們住在一個被瑪麗稱為希林的地方。母親為“大戶人家”洗衣服,她是這麼告訴我的。十四歲時,父親在西愛爾蘭的冬天死於肺炎,瑪麗一家從此沒了主心骨。他們住的地方附屬於父親租種的土地,因為家裡兒子尚小,無人接替父親的工作,一家人被趕了出來,從此搬到了都柏林。瑪麗的母親,一個鄉下女子,從未踏出過她所長大的群山和草地,幾乎無法應對外面的世界。他們寄宿在出租房裡,一開始瑪麗的母親給人洗衣服,或者說試著接洗衣服的活,可窮人太多,再加上來自同樣苦命女人的競爭,很快就放棄了。因為付不起房租,一家人再次被趕了出來。瑪麗在工廠裡找到了工作,每週工作六十個小時,報酬只是微薄的工資。她十三歲的哥哥米克,離開學校,謊報年齡在皮革廠上班。兩人其實都是奴隸童工。

若不是因為母親,兩人辛苦勞動所得也許足以維持家庭生計。

“我那可憐的母親!我恨她對我們做的事,可我又真的恨不起來。她永遠也忘不了家鄉的群山、廣闊的天空、杓鷸和雲雀的叫聲、大海和夜裡的靜謐。”

瑪麗聲音突然升高,猶如管絃樂中的雙簧管,發出悲傷哀怨的哭泣聲。

“起初,她只喝點吉尼斯黑啤酒。‘喝了覺得好受些。’母親這樣說。然後開始喝能搞到的所有烈性發酵的黑啤酒。接著就是喝磨刀匠私釀的威士忌。我不知道她現在喝什麼,很可能是烈酒和酒精。”

女老師向上報告,說瑪麗家的三個小孩子曠課,回校時餓得半死,而且半裸。孩子們從母親身邊被帶走,送進了孤兒院。母親似乎根本沒注意孩子不見了,她又找了一個男人。

“他們被帶走也許是好事,因為我有兩個小妹妹,我不想她們像我一樣。”

我打了個哆嗦。我曾聽關愛兒童辦公室的人說過,母親再嫁通常意味著給孩子判了死刑。

“他是個大塊頭兒。我從沒見他清醒過。我毫無反抗之力,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不斷地撲向我,直到我都習以為常了。但當他開始隨手拿東西打我和我媽媽時,我知道自己必須離開。我媽媽似乎對被痛打毫不在意,她醉得太厲害,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可我不是。我覺得他會殺了我。”

瑪麗在都柏林的大街上睡了幾晚,所有家當放在網兜裡,她正惦記著倫敦。瑪麗說道:“你知道狄克·惠廷頓和他的黑貓的故事3嗎?我媽媽過去常給我們講這個故事,我總覺得倫敦是個美麗的地方。”

瑪麗來到碼頭,詢問了去英國的路費,那相當於她三週的工資,於是她繼續在工廠工作,晚上在儲藏間睡覺。

“我像老鼠一樣安靜,像幽靈一樣隱秘,沒人發現我睡在那裡,甚至守夜人夜裡巡邏也沒發現我,不然我就被扔出去了。”她頑皮地笑道。

瑪麗從不花錢買吃的,儘量向工廠其他女孩兒討吃的,第三週結束時,她領了工資離開,聲稱不再回來了。

那時有許多貨船每天從都柏林開往利物浦,但她必須等到週一才能買到船票。

“我整個星期天都在碼頭四處閒逛。碼頭很美,有大船,水嘩嘩響,還有海鷗在大叫。我對要去倫敦興奮不已,甚至都忘了飢餓。”

在戶外又睡了一晚上之後,瑪麗用幾乎所有的錢買了張單程船票,身上就只剩下幾先令。

“那是我一生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對愛爾蘭說再見時,我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為我父親的在天之靈祈禱,請求聖母馬利亞照顧我可憐的媽媽和我的兄弟姐妹。”

星期一晚上大約七點,瑪麗抵達了利物浦碼頭。眼前的一切與她的期望相差甚大。事實上,利物浦碼頭和都柏林碼頭看過去幾乎一樣,不過更大而已。瑪麗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詢問倫敦在哪裡,答案是近五百公里之外。

“五百公里?”瑪麗道,“我聽了差點暈過去。我還以為倫敦就在眼前呢。你看我有多傻?”

瑪麗在外面又睡了一夜,找些喂海鷗的麵包充飢。麵包已經過期而且很髒,但起碼肚子裡有了點東西。待早上太陽昇起,瑪麗又恢復了精神,年輕的樂觀精神再次點燃,她向人打聽如果身無分文怎麼去倫敦。有人告訴她現在百分之九十五的送貨卡車都是去倫敦的,她可以試試運氣,看卡車司機是否願意帶上她。

“你應該沒什麼問題,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兒。”告訴她的人如此說道。

根據我的經驗,此話不假。大約十七歲,我就已經搭順風車走遍英國和威爾士了,經常站在路邊大拇指向下攔長途貨車,搭順風車安全抵達目的地。我經常一個人出行。我知道,大家都說卡車司機願意捎女孩兒一程只為一個原因,但我沒碰到那種情況。我遇到的卡車司機都是不喝酒、辛勤工作的男人,他們熟悉道路,要按時抵達送貨。另外,他們都隸屬某家公司,做了壞事馬上就可以找到他們,而且到時候知道的不僅僅是公司老闆,還有他們家裡的老婆。

瑪麗也找到了她的卡車司機,她對我說:“他是個大好人。路途遙遠,我們聊了一路。我給他唱小時候父親教給我的歌曲,他誇我聲音動聽。他在某些方面很像我父親。你知道嗎,他甚至帶我去路邊的咖啡館,給我買飯,還不要我付錢。他說‘你留著吧,姑娘,我覺得你會需要它們的’。那時我心裡想,如果英國人都像他這樣,我會喜歡英國的。”瑪麗停下來,低頭瞧著自己的盤子,聲音突然小得像蚊子:“他是我在這個國家見過的最後一個好男人。”

我們兩人半晌誰也沒說話。我不是喜歡打探別人私事的人,所以不想強迫她,於是我說道:“再來個冰激凌嗎?我相信你還能再吃一個。我也不介意再來杯咖啡,如果你能付得起的話。”

瑪麗哈哈一笑,道:“一百杯咖啡我都買得起。”

店家把點的東西拿給我們,說已經十一點十五分了,他準備打烊,問能否現在付款。不過店午夜才關門,我們可以一直待在這裡。

算上咖啡,共計兩先令九便士。相當於現在的十二便士。我站起身,華麗地掏出五英鎊鈔票。

店家嚇了一跳,吐著氣道:“喔,沒有零錢嗎?這麼大的票誰能找開?”

我態度強硬道:“抱歉,沒有零錢。有的話早就給你了。我朋友身上沒有錢。如果你找不開的話,那就只能算我們白吃了。”

我折起鈔票放回手包。這招果然有用。店家道:“好的,好的。大小姐。我給你找去。”

他先在收銀臺翻了翻,然後無奈地去店後面開保險箱。嘴裡嘀咕著回到桌前,找給我四英鎊十七先令和三便士,我把五英鎊遞給他。

瑪麗瞧著,嘴裡咯咯笑,像學校裡的小女生。我對她眨眨眼,將找的零錢放進我包裡。她還是那麼信任我,不怕我起身帶著她的錢跑了。

天色已晚。今天雖然沒有夜班,可白天辛苦了一天,明早八點還要上班,而且肯定又是忙碌的一天。我本想說:“瞧,我現在得走了。”可心裡放不下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兒子,話到嘴邊,變成:“你對肚子裡的孩子有什麼打算嗎?”

瑪麗搖搖頭。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

“你做了分娩登記嗎?”

她沒說話,於是我又問了一遍。

“我哪兒也沒登記。”她答道。

我不禁擔心起來。她的肚子看上去大約有六個月的身孕,如果之前一直吃不飽,肚子裡的寶寶會很小,那樣的話也許馬上就要生了。於是,我說道:“瑪麗,你必須去登記。你的醫生是誰?”

“我沒有醫生。”

“那你在哪兒住?”

瑪麗沒回答,我又問了一遍,她依然不作聲,而且面露慍色,警惕地說道:“這不關你的事。”若不是我包裡裝著那四英鎊十七先令和三便士,她可能就起身離開了。

“瑪麗,你最好告訴我,因為你需要醫生為胎兒做產前檢查。我是名助產士,也許可以幫你安排。”

瑪麗雙唇緊咬,盯著指甲瞧了瞧,道:“我一直住在凱布林大街的滿月咖啡館。但我不能再回那兒了。”

“為什麼?”我問道,“因為你從那兒偷了五英鎊?”

瑪麗點點頭。

“如果被發現,他們會殺了我。我確定,他們肯定有辦法找到我,我會死在他們手上。”

她說這番話時語氣波瀾不驚,似乎已接受了這無可改變的命運。

現在換作我不作聲了。我清楚倫敦東區是個殘酷的地方。之所以沒見過它的醜陋,是因為大家尊敬我們,而且總的來說,我們接觸的都是正派人家。可眼前這個女孩兒輕易就會被捲入暴力的旋渦,如果她偷了那些人的錢,這股旋渦就會將她吞噬。她可能有生命危險。那時我還對凱布林大街上臭名昭著的咖啡館一無所知。

我問道:“今晚你有地方睡嗎?”

瑪麗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一股責任感湧上心頭。

“走吧,我們去基督教女青年會4瞧瞧,看看那兒還開門嗎。天很晚了,我不確定那兒幾點關門,但應該試一試。”

我們謝過店家,離開咖啡館。到了大街上,我把瑪麗的錢還給她,我們步行了不到兩公里來到基督教女青年會,原來那兒晚上十點就關門了。

我此刻感覺筋疲力盡,高跟鞋簡直要了我的命。回農納都修道院還有兩公里的路要走,明天還會是繁忙的一天。我心中埋怨自己不該惹上這個麻煩。在公交車站,我本該簡單說一句“不,我破不開”,然後走開就好。

可瞧著站在緊閉大門外的瑪麗,那個瘦小、柔弱、溫順的小姑娘,我又怎能忍心獨自離去,把她一個人扔在街上呢,而且說不定有人正四處尋找要殺死她呢?她不見了,有誰會在意嗎?碰上她一定是上帝的旨意,我心中暗道。當時我真想到了上帝,比你想象中更真實。

站在寒冷的夜裡,瑪麗瑟瑟發抖,她拉緊薄夾克的領口。我當時穿著暖和的駝絨大衣,大衣有個令我引以為傲的可拆卸的漂亮毛領,我卸下毛領,將它圍在瑪麗的細脖子上。她開心地叫了一聲,把頭縮在溫暖的毛領裡。

“喔!真暖和。”瑪麗笑道。

“來吧,”我說道,“你最好跟我走吧。”

1義大利著名畫家,“文藝復興後三傑”中最年輕的一位。代表作品有《西斯廷聖母》《雅典學派》等。

2此處指《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故事。

3狄克·惠廷頓(1350-1423),英國商人,曾三次擔任倫敦市長。傳說狄克·惠廷頓是個貧苦的孤兒,去倫敦是為了發財,因為他聽說倫敦的馬路都是黃金鋪的。在倫敦,他找到一份工作,為一個富商的廚師做幫廚。商人有一艘貨船要發往北非摩洛哥的柏柏裡,他通知僕人們每人可拿出一件東西與他的貨一併出售。狄克·惠廷頓除了一隻貓一無所有,就把貓送去了。不久,商人的貨船回來,迪克得知他的貓被摩爾王國的國王花大價錢買走了,因為這位統治者的領地北非正鬧鼠災,急需大量的貓滅鼠。靠這筆錢狄克·惠廷頓走上了致富路,最終擔任了三任倫敦市長。

4基督教新教的社會活動組織。1855年創立於倫敦。創辦初期主要是為了組織青年婦女參加宗教活動,為離家自立的職業婦女提供住處,救濟貧困。後逐步成為培養婦女德行、進行廣泛活動的社會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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