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娃
救援前
現在是午夜時分,而我無法入眠,這種情況目前已經持續了一週。每日每夜,有關米婭的記憶無時無刻不在我腦海中翻騰:一歲的米婭穿著橄欖綠的泡泡裙,胖乎乎的大腿圓鼓鼓的,試圖邁出步子,但失敗了;她三歲時可愛的小腳丫上長著豔粉的腳趾甲;她在穿耳洞的時候號啕大哭,隨後又在浴室鏡子前把貓眼石耳環欣賞了很久。
我站在一片黑暗的開放式廚房裡,灶爐上的時鐘指向凌晨三點十二分。我在架子上盲目地摸索著甘菊茶,我知道我在某個地方藏了一盒子。但我也很清楚,想讓我睡著,光靠甘菊茶是遠遠不夠的。我想起米婭的第一次聖餐1,想起她把象徵耶穌身體的聖餅放在舌尖時臉上牴觸的表情。後來我在她臥室裡聽她笑著說起這事,當時只有我跟她兩個人,她說這塊餅太硬了,嚼不動也咽不下,還說她當時差點被葡萄酒嗆到。
然後一個念頭來勢兇猛,這種意識突然壓垮了我:我的寶貝也許死了。我在午夜時分的廚房中央開始哭泣,跌坐在地板上,用睡衣的下襬掩著面,抑制住哭聲。我想象著她穿著那條橄欖綠的泡泡裙,一下露出個沒牙的微笑,抓著咖啡桌的邊緣,費力地朝我張開的雙臂走來。
我的寶貝也許死了。
我盡我所能地幫助查案,而且由於米婭的缺席,這個家變得對我來說非常沉悶又無關緊要。我在米婭住的社群待了整整一天,向經過的每個路人派發尋人啟事。我把啟事用膠帶貼在路燈柱和商店櫥窗上,米婭的照片印在豔粉色的紙上,不容忽視。我約了她的朋友艾安娜一起吃午餐,我們共同討論了米婭失蹤前最後一天的種種細節,渴望能夠發現一些可以解釋她的失蹤的古怪之處。然而並沒有什麼異常。我搭霍夫曼偵探的車進了城,在他弄到米婭公寓的鑰匙並勘查出那裡並非犯罪現場以後,我們一起檢視了米婭的物品——教學計劃、通訊簿、購物單、備忘錄,試圖在日常物品裡找到線索,但我們一無所獲。
霍夫曼偵探每天都會給我來電話,有時候一天會打兩次。我們一天不說話就會覺得難受。我覺得他的聲音和溫和的性格令人安心,甚至在詹姆斯戲弄他的時候他都能保持友善。
詹姆斯說他是個傻瓜。
偵探想讓我覺得我是第一個獲知此案件最新訊息的人,但我很肯定我不是。他是篩選出好的方面之後才把這些瑣碎的資訊傳遞給我。這些零星的訊息會讓一個母親腦海裡湧現各種胡思亂想。
我無時無刻都會想到女兒也許已經死了:當我看到母親牽著她們孩子的手;當我看到孩子們登上校車;當我看到街道柱子上貼著尋貓啟事;或者當我聽到一個母親喊她孩子的名字。這種念頭都會湧上我的心間。
霍夫曼偵探希望盡一切可能瞭解米婭。我去地下室翻找老照片,無意中發現了舊的萬聖節服飾、合身的衣服、溜冰鞋和芭比娃娃。我知道還有其他案件,有其他像米婭一樣失蹤的女孩。我能想象出她們母親的悲痛。我知道有些女孩再也回不了家。
偵探提醒我,沒有訊息就是好訊息。有時候他會打電話來告訴我他沒有查到訊息,就是怕我在迫切地等著(事實上我一直如此)。他遷就我,保證會盡其所能找到米婭。他望著我的時候,我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這樣的承諾;他還會在談完事後多逗留一會兒,確保我不會情緒崩潰。
但我始終想著這件事。當我滿腦子都是米婭的時候,我甚至覺得站立和行走是如此艱難,人活於世還要考慮政治、娛樂、運動和經濟是如此不可思議。
不用說,我肯定不是最好的母親。然而,我也不打算做一個糟糕的母親。一切順其自然。可事實上,做一個壞母親輕易得像兒童的遊戲,但做一個好母親卻艱難多了,那是一種不停歇的掙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面臨著兩敗俱傷的處境。在孩子們上床許久以後,我想著那些把我們彼此困在一起的時間,想著我做了哪些事又沒做哪些事,自責的苦惱折磨著我的靈魂。為什麼我會讓格蕾絲弄哭米婭?為什麼我會朝著米婭大吼大叫只是為了讓她閉嘴?為什麼我會一有機會就溜到一個安靜的地方?為什麼我要快節奏地生活——讓事情趕快做完——這樣我就能獨享私人空間?其他母親會把孩子帶去博物館、花園、海灘,而我卻儘可能地把我的孩子關在屋裡,避免她們當眾惹事。
夜裡醒來,我躺在床上,想著:如果我再也沒有機會彌補米婭怎麼辦?如果我再也不能在她面前做一個我一直都渴望成為的母親——那種會花上大量時間陪孩子玩捉迷藏、會和女兒並肩坐在床上八卦中學裡哪些男孩比較可愛的母親。我常常憧憬著能和女兒們像朋友一樣相處,我想象著我們一起購物、相互分享秘密,而不是像我和格蕾絲、米婭現在這樣拘謹的義務關係。如果有機會,我會告訴米婭些什麼?我在腦海中羅列了一番。我選擇米婭的名字是因為我的曾祖母阿米莉婭(米婭是阿米莉婭的暱稱),為此我否決了詹姆斯更喜歡的“艾比蓋爾”。她四歲那年的聖誕節,詹姆斯熬夜到凌晨三點,為她組裝她夢寐以求的玩具小屋。雖然她記憶中的父親只會令她覺得不快,但是仍然有許多美好瞬間——教她怎麼游泳,幫她準備四年級的拼寫考試。我曾經不願意在床前講更多的故事書,現在我為自己的每一次拒絕而痛心,渴望著能夠再有一起大笑著讀《好髒的哈利》2的時光,哪怕五分鐘也好。我在地下室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從前屬於米婭的那一本,因此我去書店又買了一本。我坐在她以前臥室的地板上,把書讀了一遍又一遍。我愛她。我很抱歉。
1 羅馬天主教的一種儀式,一般是七八歲的兒童初次領食聖餐,表示正式被羅馬天主教接受。
2 兩度凱迪克大獎獲得者格雷厄姆經典作品,世界繪本史上的里程碑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