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娃
救援後
我已經習慣了那些停在我家門外的警車。其中兩輛車裡日夜都有四名穿制服的警衛,時刻留心著米婭。他們坐在警車前座喝著咖啡、吃著三明治,輪流去熟食店買外賣。我用手撥開百葉簾,從臥室視窗往外看。在我看來,他們就像是男學生,比我的孩子還年輕。可他們帶著槍和警棍,不時用望遠鏡向上窺視著我家,目不轉睛。每天夜裡,我調暗燈光換上法蘭絨睡衣的時候,都在說服自己他們看不到我,但事實如何我並不知道。
米婭每天都在前廊上坐著,似乎並不怕冷。她盯著我們家周圍的積雪,那些雪圍著屋子就像護城河圍著城堡。她看著蕭條的樹木在風中前後搖曳,可她並沒有注意到警車,也沒注意到裡面有四個男人整天都在研究她。我請求她不要離開前廊,她同意了,儘管有時候她會穿過雪地,走上人行道,散步到皮尤特先生和唐納森一家附近。這時會有一輛車慢慢跟著她,另一輛車派警察來找我。我光腳跑出門,一把抓住我那閒逛的女兒。“米婭,親愛的,你準備去哪?”在我挽著她的胳膊,讓她進屋時,我問了無數次這樣的問題。她從不穿外套,雙手凍得冰涼。她從不知道要去哪裡,但每次都會跟我回家。從警察身邊走過時,我向他們道了謝,然後我們走進廚房去喝杯熱牛奶。喝的時候她顫抖著身子,喝完後她說她要去睡覺了。過去幾周裡她常覺得不舒服,總想賴在床上。
但今天,出於某個原因,她看到了警車。我把車開出車庫,帶米婭前往羅茲醫生的辦公室去做第一輪催眠。那一刻她清醒過來,看著窗外問:“他們在這兒做什麼?”彷彿他們是在她清醒的那刻突然出現的一樣。
“保護我們的安全。”我委婉地說。我想要說的是保證“你”的安全,但我不想讓她因此害怕。
“為什麼?”她問,轉頭從後窗看著警車。一輛車發動引擎沿路跟著我們。另一輛車留在後面,在我們離開的時候留意著我們的住宅。
“沒什麼好怕的。”我用這話代替了對她疑問的解答。她輕易地接受了我的安慰,轉身看著前窗,忘了我們被警察跟蹤的事情。
我們沿著臨近的街道行駛著。路上很安靜。孩子們在兩週的寒假後重返學校,不再逗留在前庭堆雪人,相互丟雪球,尖聲笑著。那樣的笑聲不會在我們這個沉默寡言的家裡出現。屋子裡仍亮著聖誕彩燈,那些充氣的聖誕老人被拔去氣門芯,了無生機地躺在雪堆裡。今年詹姆斯沒有花時間裝飾屋子的外觀,但我還是鼓足幹勁、心懷僥倖地裝飾了屋子的內部。我期待著米婭能回家來,這樣我們就有理由慶祝了。
她同意接受催眠,我並沒花太多精力哄她。這些日子米婭幾乎對所有事情都表示同意。詹姆斯反對這個主意,他認為催眠是一種偽科學,相當於看手相和占星術。我不知道我相不相信,但我必須試一試。如果這能幫助米婭喚起一丁點兒失蹤那幾個月的記憶,那麼高昂的費用和在艾佛裡·羅茲醫生的等候室裡所花的時間就是值得的。
一週前,我對催眠幾乎毫不瞭解。後來我在夜裡從網上查了不少關於催眠的資料,已經有所領悟了。我所理解的催眠,就是一種非常放鬆的出神狀態,類似於白日夢。這會讓米婭不受拘束,摒棄外界的一切,讓她自己在醫生的幫助下找回失去的記憶。在催眠狀態下,話題變得極具暗示性,可以喚回那些被大腦封鎖起來的資訊。透過催眠米婭,羅茲醫生將會直接接觸米婭的潛意識,接觸那部分被米婭大腦藏起的記憶。催眠的目的是讓米婭處於極度放鬆的狀態,這樣她的意識就會或多或少地睡去,露出潛意識讓羅茲醫生應對。對米婭來說,這麼做是為了恢復全部或部分她在小屋中的記憶——哪怕是幾分鐘的細節也好。這樣的話,透過治療她就能從被綁架的陰影中走出,接受那段經歷並得到治癒。然而,為了調查案件,霍夫曼偵探急需獲取資訊,獲取任何可能與科林·撒切爾在小屋內行為有關的細節或線索,以幫助警察找出那個讓米婭受罪的男人。
當我們抵達羅茲醫生的辦公室時,我在詹姆斯的堅持下,陪同米婭進去了。他想讓我留意著那個瘋子(這是他對羅茲醫生的稱呼),以防她試圖毀了米婭的大腦。我坐在角落的扶手椅上,而米婭則拘謹地躺在沙發上。教科書整齊地排列在最南端牆上的落地書架上。屋內有一扇面朝停車場的窗。羅茲醫生拉下百葉簾,只留下一點兒微弱的光,保證了充足的私密性。房間昏暗又不起眼,在這裡傾吐的秘密將被酒紅色油漆和橡木護牆板所吸收,絕不外露。房內有穿堂風,我緊了緊身上的毛衣,環抱著自己;與此同時,米婭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醫生說:“我們從簡單的事情開始吧,那些我們知道其真實性的事情,看看它們會引出些什麼。”
這些事情並沒有按時間順序排列,甚至毫無邏輯可言,在我們進入那個刺骨的寒冬之後許久,我都很困惑。我想象中的催眠能開啟封鎖的大腦,在開啟的那一瞬間,所有的記憶都會翻倒在那塊人造波斯地毯上,這樣米婭、醫生和我可以一起繞著它們打轉,審視剖析一番。但現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在米婭被催眠的有限時間裡——也許最多不過二十分鐘,封鎖的門被開啟了,羅茲醫生用一種友善而好聽的聲音,試影象掰開餅乾得到其中的奶油夾心一樣來獲得米婭潛意識中的記憶。記憶像餅乾屑一樣簌簌而落:鄉村風格的小屋帶有節疤裝飾的松木鑲板和裸露在外的橫樑,汽車收音機裡的干擾聲,貝多芬的《致愛麗絲》,一頭闖入視線的麋鹿。
“誰在車裡,米婭?”
“我不確定。”
“你在車裡嗎?”
“我在。”
“是你開的車嗎?”
“不是。”
“那是誰在開車?”
“我不知道,太黑了。”
“當時是什麼時候?”
“凌晨。太陽快升起來了。”
“你能看到窗外嗎?”
“能。”
“你有看到星星嗎?”
“有。”
“那月亮呢?”
“也有。”
“是滿月嗎?”
“不是。”她搖搖頭,“是半月。”
“你知道你在哪裡嗎?”
“在一條公路上。一條雙車道的小公路,兩邊都是樹林。”
“路上有其他車輛嗎?”
“沒有。”
“你有看到路標嗎?”
“沒有。”
“那你有聽到任何聲音嗎?”
“有無線電的干擾聲,從收音機裡傳出來的。裡面有個男人在說話,但他的聲音……有干擾聲。”米婭躺在沙發上,雙腿在腳踝處交叉。這是過去兩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見到她放鬆下來。她的胳膊交迭在“露臍裝”上——她躺下時,厚實的米黃色毛衣被撩起了五厘米左右——那樣子就彷彿她被放在了一口棺材裡。
“你能聽到那個男人在說什麼嗎?”羅茲醫生問道,她坐在米婭身邊的一把栗色扶手椅上。這個女子是一絲不苟的典型代表:她的衣服沒有一點褶皺,非常乾淨利索。她的聲音很單調,催人入睡。
“溫度約5c,陽光充足……”
“是天氣預報?”
“是電臺音樂節目主持人——聲音是從收音機裡傳出來的。但是干擾聲……前置揚聲器壞了,聲音是從後座傳來的。”
“後座有人嗎,米婭?”
“沒有,只有我們。”
“我們?”
“我能在黑暗裡看見他的手,他開著車,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
“關於他,你還能告訴我些什麼?”米婭搖搖頭。“你能看見他穿什麼衣服嗎?”
“不能。”
“但你能看到他的手?”
“沒錯。”
“他手上有什麼東西嗎——戒指,手錶,任何東西?”
“我不知道。”
“那你能跟我描述一下他的手嗎?”
“它們很粗糙。”
“你能看出這點?你能看出他的手很粗糙?”
我一下挪到椅子邊緣,專注地聽著米婭剛才低聲說出的每一個詞。我知道米婭——原來的那個米婭,遇見科林·撒切爾之前的米婭——絕不會想讓我聽到這種談話。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在傷害你嗎?”米婭在沙發上抽搐起來,迴避著這個問題。羅茲醫生又問了一遍:“他傷害過你嗎,米婭?在車裡,或者也許在上車之前?”她沒有回答。
醫生繼續問:“關於那輛車,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
但米婭卻說:“這不……這不應該……發生。”
“什麼不應該,米婭?”她問,“什麼不應該發生?”
“全錯了。”米婭回答。她迷茫著,腦子裡全是凌亂的畫面,隨機湧現的記憶在她腦海裡四處飄浮。
“什麼全錯了?”她沒有回答。“米婭,什麼全錯了?是車嗎?是車出什麼問題了嗎?”
但米婭什麼都沒說。反正一開始沒有說。但後來她劇烈地呼吸起來,並聲稱:“這是我的錯,這全是我的錯。”我需要用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衝出椅子,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我能看出這事讓她很悲傷,她面部的表情非常緊張,攤平的雙手緊握成拳。“這是我乾的。”她說。
“這不是你的錯,米婭。”羅茲醫生說。她的聲音哀傷而舒緩。我抓著座椅的扶手,強迫自己保持冷靜。“這不是你的錯。”她重複道。稍後,催眠完成後,她私下向我解釋,大多數受害者總是會有自責情緒。她說這種情況通常會在強姦受害者身上發生。近五成強姦案未報警的原因就是因為受害者認為這肯定是她自己的錯。要是她沒有去那個酒吧就好了,要是她沒有跟那個人說話就好了,要是她沒有穿那麼暴露的服裝就好了。她解釋說,米婭的這種現象很正常,這是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多年來一直在研究的一個話題:自責。“當然,自責可能是有害的。”稍後她這麼對我說,當時米婭正在等候室等我,“在極端情況下是有害的,但它也能在日後保護受害者,使其變得不那麼容易受傷。”彷彿這話能使我感到寬慰似的。
“米婭,你還看到了什麼?”當米婭平靜下來後,醫生開始詢問。
起初她很沉默。醫生又問了一遍:“米婭,你還看到了什麼?”
這一次米婭回答了:“一間房子。”
“跟我說說那間房子吧。”
“它很小。”
“還有呢?”
“有一個露臺,一個小露臺,沿著它的臺階可以走到樹林裡。那是一個小木屋——黑木造的。周圍全是樹,所以你很難發現它。屋子很老,裡面的一切都很舊——傢俱、器具都很舊。”
“跟我說說傢俱。”
“全都歪歪斜斜的。沙發是格子花紋,藍白格子。屋子裡沒有一處是讓人舒服的。一把陳舊的木搖椅,幾乎照不亮屋子的燈。一張桌腿不穩的小桌子鋪著塑膠的格子桌布,就是那種你野餐時會帶的桌布。硬木地板咯吱作響。房間裡很冷,而且有股味道。”
“什麼味道?”
“樟腦丸的味道。”
後來那天晚上晚餐後我們在廚房逗留了一會兒。詹姆斯問我,樟腦丸的味道與這一切究竟有何關係。我告訴他這表示事情在進展,雖然很緩慢,但這是個開始。這是昨天米婭還想不起來的細節。而我,也在奢望著某些很罕見的事情,比如一個療程的催眠就能令米婭痊癒。在我們離開她辦公室的時候,羅茲醫生察覺到了我的沮喪。她向我解釋說,我們需要更耐心些。這些事情需要時間,催促米婭只會弊大於利。詹姆斯並不相信這話,他很肯定這只是一個要錢的伎倆。我看著他從冰箱裡匆匆拿出啤酒,一頭扎進辦公室的工作裡。當時我正在清洗晚餐用的盤子,我注意到這是這周第三次,米婭幾乎沒怎麼碰她盤子裡的東西。我盯著那陶瓷碟子裡變硬的義大利麵,想起義大利麵是米婭最愛的食物。
我畫了一張表,開始把事情一件一件歸檔:比如粗糙的雙手或者天氣預報。我用晚上的時間在網上四處搜尋有用的資訊。明尼蘇達州北部的氣溫最近一次到4c左右,是在十一月的最後一週,不過從米婭失蹤時到感恩節後當時的氣溫一直在零下1c-4c間反覆。之後氣溫一下降到零下7c以下,似乎暫時不會再攀升到4c。有半月的日子是九月三十日、十月十四日和十月二十九日,還有十一月十二日和十一月二十八日。但是米婭可能並不確定月亮正好是半月,因此這些日期只是猜測。麋鹿在明尼蘇達州很常見,尤其在冬天。貝多芬在1810年左右寫下了《致愛麗絲》,儘管愛麗絲其實應該是特蕾澤,同年他即將與之成婚的女子。
我上床前,經過米婭的臥室,悄悄開了門,站在那兒看著她。她在床上懶散地伸開手腳,不知道什麼時候,毯子從她身上滑落,在地板上堆成一團。月光透過百葉簾的縫隙照進臥室,在米婭身上留下一道一道的光。月光拂過她的臉龐,拂過她深紫色的針織睡衣套裝。她右腿擱在另一個枕頭上,褲腳撩至膝蓋處。這些日子,只有在睡著的時候米婭才會平靜下來。我走進房間替她蓋好毯子,俯身貼近床邊。她的表情安詳,她的靈魂平靜。雖然她已經是個成年女子,但我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身邊的那個快樂女孩。米婭在這兒,這件事讓我覺得好得難以置信。如果可以,我願意在這兒坐上一整晚,說服自己這不是一個夢,當我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米婭——或者克洛伊——仍然在這裡。
當我爬上床,躺在詹姆斯因厚實的鴨絨被而出汗的身體旁,我些資訊——天氣預報和月相——到底對我有什麼幫助,但我把它放在了一個資料夾裡,放在克洛伊這個名字的十幾種含義旁邊。為什麼?具體我也說不清。但我告訴自己,任何在催眠狀態下足以引起米婭注意並引發她講述的細節,任何能向我解釋在明尼蘇達州的鄉間小木屋裡,在我女兒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的瑣碎資訊,對我而言都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