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 布
救援後
我到達的時候看到格蕾絲·丹尼特和米婭·丹尼特正背對著我坐在我的桌邊。格蕾絲看上去很不安。她從我桌子上拿起一支鋼筆,隔著襯衫袖口取下被咬過的筆帽。我一邊朝她們走去,一邊把佩斯利花紋的領帶在襯衫上撫平。我聽到格蕾絲在咕噥著諸如“外表邋遢”“不得體”和“斯巴達人的面板”之類的詞,我猜她是在說我。然後我聽到她說米婭的螺旋捲髮已經有好幾周沒用電吹風吹了,眼袋也沒有好好地去護理。說她的衣服皺巴巴的,簡直像是尚未發育的初中男生穿的。米婭沒有笑。“真諷刺,不是嗎?”格蕾絲說,“我真希望你會狠狠搶白一頓,罵我潑婦、自戀狂,或者其他任何難聽的綽號——你在遇見科林·撒切爾前給我起的綽號。”
然而米婭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她。
“早上好。”我說。格蕾絲毫不客氣地打斷我的問候:“我們可以開始了嗎?我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當然。”我說,儘可能慢地把糖包倒進咖啡裡。“我希望和米婭談談,看看是否能從她那裡獲取些資訊。”
“我不覺得她能幫上忙。”格蕾絲說。她提醒我她有失憶症,“她不記得發生過什麼。”
今天早上我把米婭叫來,想看看我們是否能喚醒她的記憶,她是否能想起科林·撒切爾曾在小屋中告訴過她什麼話,這也許會對後續調查有幫助。自從她母親病倒後,就讓格蕾絲代替她做了米婭的監護人。但我能從格蕾絲的眼神裡看出來,她寧願去看牙也不想跟我和米婭坐在這兒。
“我想試著喚起她的記憶。來看看這些圖是否能幫她想起來吧。”
她翻了個白眼說:“天哪,偵探,不會是臉部照片圖吧?我們全都知道科林·撒切爾長啥樣,我們都見過那些照片,米婭也見過。你認為她不打算指認他?”
“不是臉部照片圖。”我向她保證道,拉開桌子抽屜,拽出一本藏在一迭拍紙簿下面的東西。她的視線在桌邊轉了轉,一瞥到那本尺寸為11cmx14cm的速寫本就愣住了。這是一本螺旋裝訂本,她仔細打量著封面尋找線索,但除了“再生紙”幾個字,什麼都沒有。然而米婭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她自己也未必清楚,但有什麼東西從她腦海裡閃過——一波回憶洶湧而來,然後又轉瞬即逝。我能從她的肢體語言中看出這一點——她坐直身體湊上前來,不假思索地將手伸向速寫本。“你認識這個?”我說出了格蕾絲嘴邊的疑問。
米婭把它拿在手裡,沒有開啟,而是用手撫摸著封面的紋理。她什麼都沒說,一兩分鐘後,她搖了搖頭。記憶消失了。她懶散地靠回椅子裡,手指從本子上離開,落回膝蓋上。
格蕾絲從她手裡搶過本子,開啟後看到了許多米婭畫的速寫。夏娃曾經告訴過我,米婭不管走到哪兒都會帶著速寫本,從l線列車站臺的流浪漢到火車站邊停的車,沿途所見盡在筆下。這是她寫日記的方式,畫下她去過的地方,看到的東西。就拿這速寫本來說,裡面畫了許多樹、被樹叢環繞的湖、一間普通的小木屋——當然,這些我們全都在照片裡見過;還有一隻骨瘦如柴的虎斑貓睡在淡淡的陽光下。對格蕾絲來說這些似乎都沒什麼稀奇的,直到科林·撒切爾的肖像畫從本子裡掉了出來,悄然落在速寫本的中央,落在樹叢和白雪覆蓋的小屋之間。
他的樣子很邋遢,一頭亂蓬蓬的鬈髮,臉上的鬍鬚、破舊牛仔褲和連帽運動衫全都髒兮兮的。米婭畫了一個強壯而高大的男人,著重描繪了他的眼睛,畫出陰影和層次感,加深眼部周圍的鉛筆輪廓,深邃的目光幾乎迫使格蕾絲把視線從那頁面上挪開。
“你畫了這個,你知道的。”她說著強迫米婭去看這幅畫,把它塞進她的手裡。畫面上的男人在燒著木柴的火爐前休息,雙腿盤坐在地板上,背對著火焰。米婭雙手拂過畫面,擦出了一道筆墨的汙痕。她低頭看向指尖的鉛墨,併攏拇指和食指捻了捻。
“你有想起什麼嗎?”我問她,小口喝著馬克杯裡的咖啡。
“這是——”米婭猶豫著開口,“他?”
“如果你說的:‘他’,是指那個綁架你的惡棍,那麼沒錯,”格蕾絲說,“就是他。”
我嘆了口氣。“這是科林·撒切爾。”我把照片給她看。不是她看習慣了的臉部照片,而是一張他身著盛裝的漂亮照片。米婭來回掃視了幾眼,想找出二者的聯絡。卷卷的頭髮、強健的體格、深色的眼睛、粗糙的淺褐色面板、雙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勢,還有一張不苟言笑的臉。“你真是個藝術家。”我誇讚。
米婭問:“是我畫的?”
我點頭。“他們在小屋裡找到了這本速寫本,跟你和科林的東西放在一起。我猜這是你的。”
“你還帶了這個去明尼蘇達州?”格蕾絲問。
米婭聳聳肩,雙眼鎖定科林·撒切爾的肖像。她當然不會知道原因,格蕾絲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但她仍然問了出來。她和我有著同樣的想法:這個惡棍把她擄去了明尼蘇達州的某個廢棄小屋,而這種時候她居然還能帶上她的速寫本? “你還帶了什麼?”
“我不知道。”她說,聲音幾乎輕不可聞。
“那麼,你還找到了什麼?”這一次,格蕾絲向我提問道。
我觀察著米婭,記錄下她的非語言交流:她伸出手指撫摸著面前的畫像,失望的情緒緩慢而無聲地蔓延開。每當她試圖放棄並把畫像推開的時候,又會情不自禁地再拿起它們,彷彿她腦海中有個聲音在懇求她:想一想,快想一想。“沒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格蕾絲很生氣。“這是什麼意思?衣服、食物、武器——槍支、炸彈、刀子——藝術家的畫架和水彩畫工具?要我說,”她說著,順手拿過米婭手中的速寫本,“這個就很不尋常。綁匪才不會讓他的人質用廉價的再生紙速寫本把證據畫下來呢。”她轉向米婭,一針見血地說:“如果他靜坐了那麼久,米婭,久到你足夠畫下這幅畫,那你為什麼不逃跑呢?”
她盯著格蕾絲,表情很木訥。格蕾絲嘆口氣,徹底惱火起來。她看著米婭,覺得她應該被關進瘋人院去。她對現實一無所知,不知道她在哪兒,或者她為什麼在這兒。格蕾絲真想拿把鈍器敲敲米婭的腦袋,讓她清醒一下。
我站出來替她說話:“也許她被嚇壞了,也許她無處可逃。那個小屋在一片廣闊的荒野中央,而冬季的明尼蘇達州北部又幾乎是一座廢棄的城市。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他會找到她再把她抓回去,那麼然後呢?然後會發生什麼?”
格蕾絲氣呼呼地坐回椅子裡,翻著速寫本,看著那上面光禿禿的樹木和永無止境的冬天,還有被茂密森林所環繞的美麗湖泊……某一頁她幾乎完全翻過去了,但又突然翻了回來,把它沿著螺旋裝訂撕了下來。“這是聖誕樹?”她哀叫一聲,呆呆地看著畫面裡側角落的懷舊圖案。她撕紙的動作讓米婭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看著米婭擔驚受怕的樣子,馬上拍拍她的手讓她放鬆點。“噢,是的。”我笑了起來,儘管這一點兒也不好笑。“是的,我想這應該算得上是不太尋常,不是嗎?我們發現了一棵聖誕樹。要我說,這非常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