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 布
救援前
我趕到那座房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燈光從英式都鐸建築裡透出來,照在綠樹成蔭的街道上。我能看到有一群人在屋內徘徊,等候著我。法官正在踱步,丹尼特太太坐在軟椅邊上,小口抿著玻璃杯裡像是酒的東西。此外還有幾位穿制服的官員和一名深膚色的女子,她正凝視著窗外的景色。我在街道上慢慢停下來,拖延著這一隆重出場的時刻。
芝加哥北岸是一片郊區住宅,沿密歇根湖分佈,一直延伸到城市北部。丹尼特一家和那裡的其他家庭沒什麼不同,他們個個都腰纏萬貫。也難怪我在應該前往豪宅的時候卻坐在我的汽車前座裡磨蹭,說服自己我是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
我想起警長在把案子派給我之前說的話:別把這事搞砸了。
我躲在自己安全又溫暖的破車裡打量著那座富麗堂皇的住宅。從外觀上看,它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大。它古色古香,完全是英式都鐸風格:半露木結構、窄窄的窗戶、陡斜的屋頂。這使我想起中世紀的城堡。
雖然我被嚴令要求保守秘密,而且該為警長把這個備受矚目的案件派給我而感到榮幸。可我卻沒有這樣的感受。
我向前門走去,徑直穿過草坪走上人行道,沿路前行,踏上兩級臺階,敲了敲門。天真冷,等在門外的時候,我把雙手插進口袋裡保暖。當我發現開門朝我打招呼的是縣內最有影響的治安法官之一時,我覺得自己穿著的那套便裝——下身一條卡其色的褲子,上身一件皮夾克罩著馬球衫——簡直寒酸得可笑。
“丹尼特法官。”我說著走進了屋內。我裝出一副非常權威的樣子,展示出十足的自信。我必須將這種自信藏在安全的地方,為了這樣的時刻拿出來撐場面。無論在體形還是權力上,丹尼特法官都是不容小覷的人物。要是搞砸了這件事,被解僱已是最好的結果。丹尼特太太從椅子上起身,我用我最優雅的聲音告訴她:“您請坐。”另外一名女子應該是格蕾絲·丹尼特,我根據初步調查推測。這是一個更年輕些的女子,大約二十幾歲或三十出頭,站在門廳和客廳的交界處。
“我是加布·霍夫曼偵探。”我一本正經地自我介紹,沒有微笑,也沒有要握手。女孩說了她自己的名字,她正是格蕾絲。我從之前的調查中得知,她是道爾頓邁耶斯律師事務所的一名高階律師。但光憑直覺我就不喜歡她。她全身都散發出一種優越感,瞧不起我普通工人的穿著,語調裡的輕蔑也讓我焦慮不安。
丹尼特太太開口說話,她的聲音仍然帶有濃重的英倫腔,儘管我之前查到的情報告訴我,她從十八歲起就一直待在美國了。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她似乎非常焦慮。她的聲音很尖銳,手指煩躁地玩弄著一切手邊的東西。“我的女兒失蹤了,偵探先生。”她急切地說,“她的朋友們全都沒見過她,也沒有跟她透過話。我一直在打她的手機,給她留言。”她的話哽在了喉嚨裡,竭力剋制自己不要哭出來。“我去過她的公寓,想看看她是否在家。”她說完停頓了一下,“我一路開到那裡,但房東不讓我進門。”
丹尼特太太是個讓人心動的女人,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盯著她金色的長髮,隨著髮絲一起笨拙地掠過她襯衣裡露出的乳溝,她的襯衣解開了第一顆紐扣,真是顯而易見的誘惑。之前我曾見過丹尼特太太的照片,照片裡她和丈夫一起站在法院的臺階上。但照片中的美人根本比不上親眼所見的夏娃·丹尼特。
“你最後一次跟她說話是什麼時候?”我問。
“上週。”法官說。
“不是上週,詹姆斯。”夏娃說。她停頓了一下,察覺到她丈夫臉上因被插話而出現的惱怒,繼續道:“是上上週,甚至可能是再上上週。我們跟米婭的關係就是這樣——有時候我們會幾周都不說話。”
“那麼這種情況並不反常?”我問,“有一陣沒有她的訊息很正常?”
“沒錯。”丹尼特太太承認。
“那麼你呢,格蕾絲?”
“我們上週說過話,但只是一通很短的電話。我想是週三,也許是週四。啊是的,是週四,因為她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要走進法院聽訊一個證據禁止動議。”她補充了一句,好讓我知道她是一名律師,就像她的條紋上衣和腳邊的皮箱還沒有把她的身份暴露似的。
“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嗎?”
“就是米婭的那副‘米婭做派’唄。”
“這個意思是?”
“加布。”法官打斷道。
“請叫我霍夫曼偵探。”我以權威的口氣堅持道。如果我必須叫他法官先生,那麼他當然也可以叫我偵探先生。
“米婭非常獨立,這麼說吧,她向來自行其是。”
“這麼推測的話,你們女兒是從週四開始失蹤的?”
“有朋友昨天跟她說過話,見到她在工作。”
“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大約下午三點。”
我瞥了一眼手錶:“那麼,她現在已經失蹤二十七小時了?”
“在她失去聯絡滿四十八小時前,她不會被認為是失蹤人口,這是真的嗎?”丹尼特太太問道。
“當然不會,夏娃。”她的丈夫用一種輕視的口氣回答。
“不會的,太太。”我說。我儘量使自己變得更親切些,我不喜歡她丈夫貶低她的態度。“實際上,最初的四十八小時通常是失蹤案件中最關鍵的時期。”
法官馬上介面:“我的女兒沒有失蹤,她只是去錯了地方。她在做一些輕率大意、不負責任的事情,但她並不是失蹤了。”
“那麼,法官大人,誰是最後一位見到您女兒的人呢?在她——”我自作聰明地說,“——去錯地方之前?”
答話的是丹尼特太太。“是一位叫艾安娜·傑克遜的女士,她是米婭的同事。”
“您有她的聯絡電話嗎?”
“有,在一張紙上,在廚房裡。”
我衝一名警員點點頭,他徑直去廚房拿紙。
“米婭之前做過這樣的事嗎?”
“沒有,絕對沒有。”
不過法官和格蕾絲·丹尼特的肢體語言卻透露了別樣的含義。
“這不是真話,媽媽。”格蕾絲責備她。我期待地看著她。律師就愛聽自己嘮叨。“米婭曾在五六種不同的情況下從家裡消失,天曉得她去做什麼,和誰過夜。”
沒錯,我心中暗想,格蕾絲·丹尼特就是個蕩婦。格蕾絲的髮色跟她父親一樣深。她繼承了母親的身高和父親的身材,這並不算一個好組合。有些人也許會稱這身段曼妙豐滿,如果我喜歡她,我可能也會這麼說。但相反,我只能說是又圓又胖。
“這完全是兩回事。她當時在上高中,有點天真和淘氣,但是……”
“夏娃,不要過度發揮想象。”丹尼特法官說。
“米婭喝酒嗎?”我問。
“喝得不多。”丹尼特太太說。
“你怎麼知道米婭在做些什麼,夏娃?你們兩個又不太說話。”
她將手舉到臉側,擦了擦鼻涕。她手指上的鑽戒大得令我吃驚,以至於我都沒聽到詹姆斯·丹尼特閒聊起他妻子在他回家前同艾迪打電話的情形——請注意,法官不僅同我的領導關係不錯,甚至還親密到了互稱暱稱的地步,這令我非常震驚。丹尼特法官似乎很確信他女兒只是出去尋歡作樂了,這事並不需要任何官方的介入。
“您認為這不需要警方調查?”我問。
“完全不需要。這是家庭內部可以解決的問題。”
“米婭的職業道德如何?”
“你說什麼?”法官蹙額反駁,並怒氣衝衝地用手撫平了額頭的皺紋。
“她的職業道德。她是否擁有良好的工作記錄?她以前有過曠工嗎?她是否曾裝病不去上班?”
“我不知道。她有工作,有收入。她自己養得活自己。我不多過問。”
“丹尼特太太認為呢?”
“她對工作很熱忱,很愛她的工作。教書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米婭是名藝術老師,教高中。我在筆記裡記下了這條提示資訊。
法官問我是否覺得這很重要。“也許是的。”我回答。
“為什麼這麼覺得?”
“法官大人,我只是在試圖瞭解您的女兒,瞭解她是個怎樣的人,僅此而已。”
丹尼特太太現在快哭出來了。她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一雙藍眼睛又紅又腫。“你覺得米婭是出什麼事了嗎?”
我心想:這難道不是你找我到這兒來的原因嗎?是你自己覺得米婭出事了吧。不過我嘴上說的是:“我想我們還是馬上行動才好,當發現一切都是個誤會以後再來感謝上帝吧。我確定她好好的,真的,但我討厭在什麼都沒調查之前不把這整件事情當回事兒。”要是——要是事情最終結果並不好,我會後悔死說這話的。
“米婭獨自生活有多久了?”我問。
“再過三十天就滿七年了。”丹尼特太太果斷回答。
我很驚訝。“您一直都在數日子嗎?精確到每一天?”
“那是她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那時她迫不及待地要從這兒搬出去。”
“我無意刺探您的家庭隱私。”我說道。但事實是,我沒這個必要。我也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她現在住在哪裡?”
法官回答:“在市內的一間公寓,靠近克拉克街和艾迪生街。”
我是芝加哥小熊隊的球迷,所以這話一下讓我興奮起來。光是提到“克拉克”或是“艾迪生”的字眼,我的耳朵就會像飢餓的小狗一樣豎起來。1 “瑞格利維爾,那是個不錯的社群,很安全。”
“我會把地址給你的。”丹尼特太太提出。
“我想去那裡調查一下,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去查查是否有窗子被打破,或者有其他人強行闖入的跡象。”
顫抖著聲音問道:“你覺得是有人闖入了米婭的公寓?”
我試圖讓她放心:“我只是想去檢查一下。丹尼特太太,那座大樓有看門人嗎?”
“沒有。”
“那麼安防系統呢?攝像頭呢?”
“這些我們怎麼會知道?!”法官咆哮道。
“您難道不去拜訪嗎?”我剎不住嘴,問出了口。我等待著回答,但無人理睬。
1 芝加哥小熊是一支在伊利諾伊州芝加哥的美國職棒大聯盟球隊,主場在瑞格利球場,克拉克和艾迪生是主球場坐落的兩條街道的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