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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下)》(10)

拾 金匱之盟與燭影斧聲

開寶九年冬十月癸丑,正當征伐北漢的前線不斷傳來捷報之際,趙匡胤病逝。按照“金匱之盟”,也即杜太后遺命,兄終弟及,趙光義即位。關於趙匡胤之死,史上不乏包括“斧聲燭影”式的各類傳說。老趙帶著他宏偉的遷都計劃退出歷史舞臺。

趙匡胤的“郡望”

大宋開寶九年,公元976年,這是趙匡胤生命中的最後一年。這一年春末,老趙西幸。

他要在有生之年,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洛陽去看看。趙匡胤的青少年時代也即“微時”,主要在河南一帶度過。父親趙弘殷和母親杜夫人也都葬在河南洛陽。老趙這次“西幸”,除了祭奠父母外,還有一個從未講述過的心願:遷都。他要將大宋都城從開封遷往洛陽。

趙匡胤是洛陽人嗎?

事情涉及所謂“郡望”。

趙匡胤的“郡望”,史有三說:河北涿州說、河南洛陽說、甘肅天水說。

“郡望”,是“郡”與“望”的合稱。“郡”是行政輿地區劃,“望”是名門望族所在,“郡望”即示人以某地望族。後人出息,往往要提及先祖所在,不忘所由來,這是榮譽與感恩的結合。趙雲自稱“常山趙子龍”,張飛自稱“燕人張翼德”,范文正公自稱“高平范仲淹”,歐陽文忠公自稱“廬陵歐陽修”,是皆有感懷祖德又自感光大祖德的意思在。

趙匡胤若被人問起:您是哪裡人氏啊?他將如何回答?我為這個問題檢索了幾十部文獻,沒有得到答案。“涿郡趙匡胤也”?“洛陽趙匡胤也”?“天水趙匡胤也”?這事還得略說一說。

一、河北涿郡說。

此說見於正史。《宋史》開篇即謂:“太祖啟運立極英武睿文神德聖功至明大孝皇帝諱匡胤,姓趙氏,涿郡人也。高祖朓,是為僖祖,仕唐歷永清、文安、幽都令。朓生珽,是為順祖,歷藩鎮從事,累官兼御史中丞。珽生敬,是為翼祖,歷營、薊、涿三州刺史。”

這是說,從趙匡胤高祖趙朓開始,就出生在涿郡,並在河北涿郡一代任官,到了祖父趙敬時,已經做到營州、薊州、涿州三州刺史。

古人稱謂有避諱,對先人不能直呼其名。據《邵氏聞見錄》記載,說“今章奏不當名趙廣漢,按國史,本朝廣漢後也”。這是說:趙匡胤家族是認西漢名臣趙廣漢為先祖的。趙廣漢,是傳統中國“十大清官”之一。最後因為得罪當朝權臣而遭腰斬。趙氏家族願意認這樣的清官做先祖,也預示了他們的價值取向,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

趙廣漢,字子都,西漢涿郡人。

二、河南洛陽說。

《宋史》言:“太祖,宣祖(趙弘殷)仲子也,母杜氏。後唐天成二年,生於洛陽夾馬營。”

老趙行二,他還有個大哥叫趙光濟(原名趙匡濟),死得比較早,沒有看到大宋建國。趙匡胤母親杜氏,史稱杜太后。老趙十九歲結婚,太太姓賀,史稱賀皇后。有四子六女。但他後來沒有把皇帝的寶座給兒子,而是讓給了兄弟趙光義。

趙匡胤父親趙弘殷,在後周時已經成為顯貴。

說到趙弘殷的名字,還有個故事。

據《梁書》記載,梁開平年間,黃河忽然無故翻滾,激浪從河底捲起一塊匾狀古銅牌,銅牌上刻著字: 有一真人在冀州,開口張弓左右邊,子子孫孫萬萬年。

這是一個字謎、讖語,據說與傳說中的《推背圖》有關。

“開口張弓左右邊”像“弘”字。這意思是說:冀州也即河北,有個名字中帶“弘”字的人士將是真人轉世,他的子孫就是真命天子。這時天下大亂,人心思治,當此中原逐鹿之際,有一綹子人馬的都希望這個吉兆應在自己身上。於是江南南唐主、吳越主給自己兒子起名都帶一個“弘”字,用來回應這個吉兆,想應驗,做“萬萬年”的帝王基業。而趙匡胤的父親名字“趙弘殷”,也有一個“弘”字,於是人們就將這個傳說附會到他身上。以此說明趙匡胤和大宋王朝正應天意,是真正的神權天授。

關於《推背圖》,清人潘永因編《宋稗類鈔》有一說法,說唐代李淳風作《推背圖》後,到五代之亂,王侯崛起,人有幸心,故關於讖語的學問越來越熱門。“開口張弓”之讖出來後,很多地方都用“弘”字給子女命名。等到趙匡胤即位,開始禁讖書,主要是擔心士庶受蠱惑犯罪用刑。但《推背圖》已經流傳幾百年,民間多有藏本,不可禁絕。有關部門很頭痛。有一天趙普對太祖說:因《推背圖》造作妖言者太多,要是用刑,會殺很多人。老趙說:“不必多禁,正當混之耳。”於是命人找來舊本,將已經應驗的部分保留,沒有應驗的部分,搞亂次序雜書其間,這樣做了幾百本,讓這些“偽書”與舊本並行於世。於是傳習《推背圖》的人,對先後次序漸漸開始發懵,不知道為何有偽訛。偶爾有存著的,但幾年下來,並不應驗,於是漸漸都不信,也不收藏了。此係清代人說法,未必是事實,可以聊備一說。

到後周世宗時,趙弘殷已經官拜鐵騎第一軍都指揮使,轉右廂都指揮,領嶽州防禦使。這已經相當於軍團司令的位置。此人勇略之外,還有善根。有一年,他督軍平揚州,與周世宗會兵壽春。大兵所到,需要吃飯,估計當時是購買而不是徵調,周世宗的中央軍看中了一家賣餅的。但壽春餅家的餅又薄又小,等於缺斤短兩,世宗怒,抓了跟這賣餅有關的十多人,幾乎就要殺人。趙弘殷反覆勸諫後,放了人。這是趙匡胤父親的一個功德。

傳統中國從《周易》開始,就有“敬畏生命”的大德。趙弘殷有此一個善舉,被人記錄下來寫入史書,這就是傳統史學的“勸懲”——用史書文字鼓勵和懲罰——功能。我看重歷史上所有“敬畏生命”也即“好生之德”的故事。

卻說這位趙弘殷,還有一件軼事。據《東齋記事》記載,說他曾從河朔南來,到河南洛陽夾馬營,在杜家莊園,當時大雪,他避於門下。一個看莊院的門人悄悄地給他送飯,一連幾天。據說這位杜家門人見趙弘殷“狀貌奇偉”,還很“勤謹”,就告訴了主人。主人一見也很喜歡他,就留他在莊院過了好幾個月。

趙弘殷所以到夾馬營,是因為他的父親趙敬在後梁任職,後唐滅梁,曾在後梁做官的人物就有了危險。趙弘殷擔心受到牽連,於是避禍,逃難到此。

杜家莊園人都很喜歡趙弘殷,主人杜爽尤其喜歡他,還把家中四姑娘許給了他,從此在此定居。

這位四姑娘就是後來的杜太后。

趙弘殷在後唐功勳卓著,曾助後唐推翻後梁。後唐建國,他統領禁兵,駐守洛陽,於是遷往洛陽夾馬營定居。

三、甘肅天水說。

近世學界“拽文”往往多稱宋朝為“天水一朝”。

王國維《宋代之金石學》一文,內中說:“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後之元明,皆所不逮。”

陳寅恪《贈蔣秉南序》也說:“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永遠之瑰寶。”此處“天水一朝”即“宋朝”之借代修辭。

王國維、陳寅恪“天水一朝”說,來源於《宋史·五行志》:“天水,國之姓望也。”此即言“天水”乃是趙宋王朝之“郡望”。

歷史上趙姓最大聚居地即為甘肅天水。秦滅六國後,趙國代王趙嘉的公子趙公輔率領族人進居天水,所在有政聲。後來的趙氏族人即稱自家郡望為天水。

趙弘殷在周世宗時代因此還被封為“天水縣男”。

金滅北宋,擄走徽欽二帝,封徽宗為“天水郡王”、欽宗為“天水郡公”,這裡的根據也是趙氏的天水郡望。

大約可以這麼說:就趙氏遠祖言,其郡望當為“甘肅天水”;就有記載的趙匡胤的高祖趙朓言,其郡望當為“河北涿郡”;就趙匡胤的出生地和他的父親趙弘殷言,其郡望當為“河南洛陽”。故三說皆通,各有所本。

“永昌陵”小石馬陪葬 老趙安排好開封留守諸事後,幾天後到達洛陽附近的鞏縣。

他先去安陵祭奠,這裡是他的父親宣祖昭武皇帝趙弘殷、母親昭憲皇太后杜夫人的陵寢所在,在今天的河南鞏縣鄧封鄉。老趙在祭奠時,想起父母的恩典,不禁悲從中來,號慟道:“兒此生不得再朝於此也!”左右聞言,也受到感動,都跟著流下淚來。

趙弘殷、趙匡胤父子,都在郭威帳下從軍,在柴榮時代還各自立有戰功。父子在戰場上公忠體國,出生入死,應該有不同於一般父子的感情。

老趙在祭奠完父母之後,登上了陵寢所在的一座闕臺。這是陵墓前、行道兩旁的石築闕門的高臺。他向西北方向發射了一支鳴鏑,爾後,指著箭落之地對左右說:“朕以後要葬在這裡。”同時下詔,免除河南府今年的一半田租;對看護安陵的人家免除一年的田租。

幾天後,車駕到洛陽。

洛陽,後唐的首都,雖然遭到戰火破毀,但架子還在,那種“背邙面洛”的格局,“樓觀飛驚”的氣勢,都是汴梁比不上的。史稱“上至西京,見洛陽宮室壯麗,甚悅”。

按照規劃,老趙與諸臣在選定的日子裡,準備在洛陽南郊合祭天地。但此前大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多月沒有停止,老趙有點不耐煩,於是派出中使帶著“三木”與嵩山神立約:如果到了祭祀前的宿齋日,雨還不停止,就給嶽神上刑具。“三木”就是枷在犯人頸、手、足三處的重刑刑具。又使人向無畏三藏塔禱告:如果宿齋日,雨還不停,就將此塔毀掉。到了規定的那一天,人們驚奇地發現:雨停了。這樣,就在晴朗的天氣裡,完成了祭祀大典。

洛陽市民年歲大的人看到皇家儀仗和漢家衣冠後,都互相說:“我輩少經亂離,不圖今日復觀太平天子儀衛!”

有人甚至為祭祀大典再現漢唐氣象而落淚。

在洛陽,老趙還特意來看他“微時”的舊居,出生地洛陽夾馬營。他手持馬鞭,指著一個小巷子說:“朕回憶幼時,曾經得到一個小石馬,夥伴們遊戲,總來偷我的小石馬。後來我埋在這個巷口。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左右找了畚鍤來掘土,果然有石馬在此。

老趙讓左右將這個小石馬埋到鳴鏑所落處,說:“就讓這個小石馬給朕陪葬。朕自為陵名‘永昌’。”

故趙匡胤的陵墓史稱“永昌陵”。

古人稱大人物尚未成為大人物的時候,也即出道之前為“微時”。古人修史,喜歡將名人“微時”的故事、傳說,蒐集來印證“早有預兆”,證明大人物天生異稟。這類敘事已經構成了撰寫名人傳記的傳統,古今中外,似概莫能外。西方人寫名人傳記,也往往鉤沉一些名人“微時”的故事作為花絮,以證名人“不凡”——平凡了就不是名人了!

趙匡胤“微時”的段子亦然。

像所有史書記載帝王故事一樣,趙匡胤“微時”的奇異傳聞或不可信,但它傳導的是一種非常之人有非常故事的民俗心理。透過這種心理,可以約略考察民心民情,因此,也往往具有人類學、民俗學價值。

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載一故實,說太祖微時,曾於酒後入南京(應天府,今商丘)供奉遠古高辛帝的廟宇,見香案上有竹製杯筊,就取來占卜。

杯筊一般用銅來打製,竹製應該是一種簡陋形制。杯筊形狀像兩扇蛤蜊片子。占卜方法是:心中暗許某個願望,兩片一塊擲下,連擲三次,須三次都是一正一反,等於神應;否則就等於不應,需要再許願,再擲。

根據這個傳聞,老趙“微時”,開始似乎沒有什麼大的志向,占卜時,就琢磨著做個“小校”,也即相當於軍中連排長的乾乾也就滿足。不料杯筊不應,也即神不答應。老趙暗想:這是最小的官了,做不成,難道要做大官?於是一節節往上升,占卜到節度使,相當於省軍區司令了,神還是不應。老趙鬱悶,難道只能做“小校”下面的步卒或平頭百姓?想想又心不甘,心一橫,有了包天膽,大叫一聲:“節度使再往上,難不成教我做皇上嗎?嗯?”這個竹杯筊擲下,連續三次,都是一正一反。神應了。

猜:老趙從此應該有了自我暗示的能量:我老趙可不是一般人啦——我是要做天子的人啦!這種暗示讓老趙從此有了“遠大志向”。

一根棍棒打天下 老趙姿貌不俗,《宋史》說他“既長,容貌雄偉,器度豁如,識者知其非常人”。應該是有氣場的人物。宋人周輝《清波雜誌》說一故實:五代末時,有僧人在路邊修一草菴,種菜化緣為生。某日,僧人夢一金色黃龍,正在他的菜園裡吃萵苣。當下驚醒,看到草菴外菜地裡,一“偉丈夫”正在夢中之地,取萵苣吃。僧人看到他的相貌有凜然之氣,又想到夢中所見“金色黃龍”,揣度此人不凡,於是很恭敬地讓他來到草菴,送上飲食。這位“金色黃龍”吃罷,抹抹嘴就要告別離去。僧人對他說:“富貴勿相忘!”“金色黃龍”不免納罕,僧人於是告訴他適才所夢雲雲。又說:“公他日得志,請您別忘了為老僧建一大寺。”

這位“金色黃龍”就是趙匡胤。他答應了僧人的請求。

等到他有了大宋天下,並沒有忘記這個僧人,派人去尋找,僧人還在。於是為他建寺,並賜名“普安”,時人稱為“道者院”。

老趙“微時”,還有“大難不死”的傳說。

他學老爸趙弘殷,愛拳腳騎射。尤其是騎射,功夫了得,一般人根本和他沒法比。他少時曾經騎一惡馬,不施銜勒,結果惡馬沒法控馭,跑上城中斜道,老趙腦門撞到門楣上,從馬上墜地。驚馬狂奔,門楣擋住腦門摔下,觀者以為這位“香孩兒”腦袋肯定碎了!不料,小“香孩兒”慢慢爬起來,追著馬騰身而上,一無所傷。香孩兒騎烈馬倒地未傷,事件傳聞開來,成為他的“異稟”材料。據說這是受到了神靈保佑。但老趙曾練就一身騎射本領是實。太祖即位後的建隆四年春,原後周名將符彥卿來朝,老趙給了他不少賞賜,又在金鳳園“宴射”。老趙騎馬射靶,連發七箭皆中。觀者驚異。符彥卿由衷歎服,進貢名馬稱賀。

江湖上流傳老趙的武功故實很多,有些是有來源的。譬如最為人樂道的“宋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就見於戚繼光的《紀效新書》,書中的《拳經捷要篇》將此拳列為“古今拳家”第一大家。明人程子頤《武備要略》說到《長拳法》時,又說“拳中二十四勢,出自宋太祖短拳”。明何良臣《陣紀》還說宋太祖趙匡胤有“騰蛇棍”流傳。

關於老趙的拳術、棍術,最早的記錄者還有宋人蔡絛《鐵圍山叢談》。說徽宗政和年間,效法漢武帝扈從侍衛的故事,令出侍左右的宦者一定要帶兩種東西,以備不測。一個是“玉拳”,一個是“鐵棒”。玉拳是新疆于闐玉製作,比真人的拳頭要大,用紅錦裝飾。鐵棒,乃是趙匡胤“微時”以至於“受命”後,親手所持鐵桿棒。據說這根老趙多年用過的純鐵棒,因為幾十年的使用,已經“爪痕宛然”,也即留下了幾十年的抓痕。坊間流傳宋太祖一根棍棒打天下,在《鐵圍山叢談》中的說法就是:“恭惟神武,(天下)得之艱難,一至斯乎?”

我想象老趙年輕時投奔後漢樞密使(後來的後周太祖)郭威,手中應該持有一根鐵棒,很可能就是宋徽宗時說到的這根“純鐵棒”。

另一件事情似乎也有神靈的影子。

說他年少時,與一個叫韓令坤的孩子跑到一所無人的土房子裡玩賭博遊戲,無非是些石頭剪子佈下棋彈球之類。不料正玩得熱鬧,忽然聽到門外一群麻雀在急躁地叫喚,那聲音想必引起了他倆的注意,趕出來看,想趁機捉住幾隻麻雀烤了吃。但一出門,那土房子就塌了。——這不是神靈保佑嗎? 這個韓令坤,就是後來屢立戰功的大宋名將。

後漢初年,二十歲出頭的趙匡胤離開杜家莊各地漫遊,一無所遇。有一次住在襄陽僧寺。有老僧善術數,見他相貌堂堂,有英雄氣,就對他說:“我給你一筆盤纏,你往北走,就會有機會。”當時後漢樞密使郭威正在征討叛臣李守貞,四處招兵買馬。趙匡胤應募居於郭威帳下。這是趙匡胤從軍的開始。郭威建立後周王朝後,趙匡胤又做了滑州副指揮。直到後周柴榮時代,他又做開封府馬直軍使,柴榮正式即位後,趙匡胤開始典禁兵。

趙匡胤在往北尋求立身機會時,路上碰到一個人,這人是王彥超。

王彥超,字德升,五代及北宋初年的名將。戰功顯赫。官至右金吾衛上將軍,封邠國公。“杯酒釋兵權”第一個領會趙匡胤深意的就是此人。

有意思的是,同樣在鳳翔,這段子卻有兩個不同版本。

一個版本說,王彥超與趙弘殷有舊交,於是趙匡胤便來到陝西鳳翔找時任後漢節度使的王彥超。不想王彥超不留,太祖轉赴洛陽。疲憊之極,便枕在長壽寺大佛殿西南角柱礎上晝寢。有藏經院的主僧看見一條赤蛇從太祖鼻子裡出入,很驚異,知道這位不是凡人。太祖醒了以後,這位主僧問他要到哪裡去。太祖說:“我要到澶州去見郭太尉,沒有盤纏。”這裡說的“郭太尉”,就是後周的郭威,此時,郭威還沒有做皇帝。僧人說:“我有一頭驢子,你可以乘它去。”還給了趙匡胤一些銀兩。這樣,趙匡胤才有了進身的機會。

另一個版本說“太祖微時”,往鳳翔見節度使王彥超,“得錢數千”。這一次趙匡胤到了原州,“臥於日間,而樹陰覆之不移”。據說這種樹到多年後還存在。人稱“龍泉木”。

兩個版本記錄不同,雖然記錄者都是宋代人。

第一個故事見於《邵氏聞見前錄》。這書是北宋中期邵伯溫所撰。伯溫是邵雍之子,少時曾與司馬光等交遊。伯溫之子邵博又有《邵氏聞見後錄》。顯然,這裡的記錄與正史記錄很相似。

第二個故事見於《雞肋編》。這書是北宋後期、南宋前期莊綽所著。莊綽之父與黃庭堅、蘇軾、米芾等人交情不錯,有來往。

趙匡胤做了皇帝后,有一次與王彥超設宴圍獵,酒酣時道:“朕昔日來投你,你因何不接納我?”

王彥超聽了立即降階頓首道:“我那一點小水窪子,怎麼可以安頓神龍?萬一那時候要是留止了陛下,豈有今日之事?”

宋太祖聽完一笑,並沒有為難王彥超。此事可以考見王彥超的機敏,也可以考見趙匡胤的襟懷。

據《曲洧舊聞》載:五代十國,軍閥割據,兵戈不已,人心思治。有一老和尚佯狂,為人算卦,預言多有應驗。他對人說:“你們盼望太平日子太急了點,太平日子,要等‘定光佛’出世!”誰也不知道這個“定光佛”是哪路神仙。百年戰亂,那個時代不難想象士庶渴望太平的心態。等到趙匡胤統一天下,人們都認為老趙就是定光佛,要不就是定光佛的後身!

趙匡胤的遷都謀劃 趙匡胤生於洛陽,對此地風土很有感情,很早就有遷都洛陽的意思。這一次,趁著西幸,將遷都之事提上了議事日程,要有司做遷都準備。

但他的遷都意見,幾乎遭遇了所有人的反對。

負責記錄皇帝言行的起居郎李符上書,陳說遷都有“八難”。他說:“京邑凋敝,一難也。宮闕不完,二難也。郊廟未修,三難也。百官不備,四難也。畿內民困,五難也。軍食不充,六難也。壁壘未設,七難也。千乘萬騎,盛暑從行,八難也。”

老趙認為“京邑凋敝”,遷都之後,正好帶動繁榮,不難。“宮闕不完”,可以慢慢修建,不難。“郊廟未修”,修起來就是,不難。“百官不備”,朝廷在此,就會詳備,不難。“畿內民困”,不加賦稅,就會富裕起來,不難。“軍食不充”,依洛邑天險,可以減少兵員,不難。“壁壘未設”,在必要的關隘之處,有所設定即可,不難。“千乘萬騎”可以不必“盛暑從行”,擇日可也,不難。故沒有接納李符的意見。

合祭天地之後,老趙甚至有了久居洛陽的打算。群臣看到老趙這麼堅定,都不敢再勸。這時,鐵騎左右廂都指揮使李懷忠找到一個方便的時間,對老趙說:“東京有汴渠漕運之便,每年可以從江、淮運來米糧數百萬斛。汴梁有兵數十萬人,都靠這個漕運供給。陛下如果居住洛陽,大兵也要轉移至此,米糧從何而來?況且府庫重兵,皆在大梁,軍政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動搖。如匆促遷都於此,臣實未見其便。”老趙還是不接受。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遷都了。

這時,晉王趙光義又找機會對哥哥趙匡胤說:“遷都未便。”

老趙說:“遷洛陽還不算完,以後還要遷都長安。”

趙光義叩頭切諫不可。

老趙嘆氣道:“吾將西遷者無他,就是想據此地山河之勝而去冗兵,遵循周朝、漢代經驗,以安天下啊!”

然後,老趙應該向兄弟講述了洛陽、長安的形勢遠勝開封的理由。這洛邑北有邙山,南有伊闕,西接秦嶺,東望嵩嶽,四面險阻,可以當得多少兵卒?長安關中之地被山帶河,險阻之勝,更逾洛陽。據有關中,萬一天下猝然有變,函谷關閉,中樞可以無虞。且長安背靠巴蜀,百萬之眾不難召集。關中之形勝在於:西、北、南三面無須設防,只要在東方一面控制天下,進出函谷在我。若關外藩鎮有變,沿黃河、渭水,順流而下,一舉可靖山東。有此險阻,冗兵之費可省,天下賦稅必輕。歷史經驗也證明:西周、大漢、大唐都長安,得數百年不拔之基;東周、東漢、魏晉都洛陽,也曾各領中原風騷。故洛陽、長安憑據天險,實在是吾土可以“安天下”的兩個最佳京畿之地。

晉王趙光義言:“安天下,在德不在險。”

“在德不在險”的話頭,來自遙遠的戰國時代,是魏國的西河郡守吳起的名言。魏武侯與吳起一起泛舟沿黃河順流而下,魏侯對吳起說:“山川如此險要、壯美啊!這是魏國的寶啊!”吳起回答說:“國家的穩固,在於施德於民,而不在於地形的險要。從前三苗氏左臨洞庭湖,右瀕彭蠡澤,因為德行不修,沒有信義,所以被夏禹所滅。夏桀時的國土,左臨黃河與濟水,右靠泰山與華山,伊闕大山在南邊,羊腸坂道在北面。但他不施仁政,所以商湯放逐了他。殷紂的領土,左有孟門山,右有太行山,常山在北,黃河在南,因為他無道,武王殺了他。凡此種種,都可以看到,國家的穩固在於施德於百姓,不在於形勢之險要。如果您不施恩德,即便同乘一船之人也會成您的仇敵啊!”

戰國魏國的首都就是開封。

趙光義此言一出,老趙有了動搖。他忽然意識到:這位老弟正在做著開封尹,他的根本在開封,所以他實在不想遷都,未來的皇位又是由這位兄弟來做,想想也不願意拂逆兄弟的本意,就對左右曰:“晉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晉王之言說得不錯,現在就暫時聽他的意見。但是,我料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就會因為冗兵而用盡了!

後來的事實果然被老趙說中。

遷都的遠見宏識

到了王安石時代,已經開始深切地感覺到了“冗兵”的沉重負擔。老趙也許確有神秘的預見性。宋人邵伯溫《邵氏聞見錄》說,太祖太宗開國所用將相,都是北方人,說太祖為此還刻石立在禁中,石上有銘文言:“後世子孫無用南士作相,內臣主兵。”不許用南方人做將相,不許用宦官執掌兵權。後來用了“南人”王安石、章惇等人,國勢漸衰,就現象言,是事實。以至於邵氏慨嘆道:“嗚呼!以藝祖之明,其前知也!漢高祖謂吳王濞曰:‘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者,非汝耶?然天下一家,慎無反。’已而果然,藝祖亦云。”是說當年漢高祖在吳王劉濞很小時,就看出他五十年後有可能東南作亂。果然,景帝時有了吳楚之亂。藝祖趙匡胤的預見與劉邦似有一拼。

趙匡胤擬遷都,是宋史中的一大命題。此事關係對大宋王朝政制設計的解析,甚至含有對大宋帝國命運的解碼性質,故歷史上很多人對此有過議論。

簡言之,開封無屏障,建都不利於捍禦北境南侵。歷史上來看,就地緣安全而言,京師應該有足夠險要的“畿輔”,也即京師周邊形勢必須在外敵來侵時,有足夠的迴旋空間和時間。開封的“畿輔”就是河南,它唯一的險阻是黃河,但黃河在開封一帶水勢平緩,一般的小船即可渡過。而黃河以北,則無險可守。更現實的是:河北作為河南的“遮蔽”並不穩定(後來的金王朝已經奄有河北,就是實證),燕趙之地帶給汴都的禍害不是一次兩次了。草原鐵騎從河北到黃河邊,只需要幾天時間。無論就回旋空間還是時間考察,開封都不具備作為理想京師的條件。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開篇《序》即言:

河南古所稱四戰之地也。當取天下之日河南有所必爭。及天下既定而守在河南則岌岌焉有必亡之勢矣。周之東也,以河南而衰;漢之東也,以河南而弱;拓跋魏之南也,以河南而喪亂。朱溫篡竊於汴梁,延及五季皆以河南為歸重之地。以宋太祖之雄略而不能改其轍也,從而都汴。都汴而肩背之慮實在河北。識者早已憂之矣。

河南,自古以來就被人稱為“四戰之地”,也即四面都要有所防衛的戰爭頻發之地。只要想取天下,河南就是必爭之地。等到天下安定但是守在河南,則有了岌岌可危的走向敗亡的趨勢。歷史來看,西周東遷,到了河南而衰亡;西漢東遷,到了河南而疲弱;拓跋氏的北魏南下,到了河南而喪亂。朱溫篡竊大唐後,在汴梁稱帝,勉強延續了五個帝王而敗亡,也是因為將河南而不是陝西視為大本營的緣故。到了宋太祖這裡,以他那麼出色的雄略,也不能改變這個歷史慣性,只好在汴梁建都。建都在汴梁,猶如位於人的肩背那樣的憂慮就在河北!有見識的人,早就對此有過深深的憂慮了。

這是冷兵器條件下,對周秦以來河南形勢的最出色分析,是被反覆驗證了的中國輿地大勢。河南作為京師畿輔,自古以來,禍事連連,而禍事之起,源於關中、河北者,十分佔有九分。

開封如此不安全,為何還要都開封? 後來的大宋宰相張方平曾論此事,他的意見是:現在的京師汴梁,是天下“四衝八達之地”,自唐末朱溫受封於梁國而建都於汴梁,到石晉割幽薊之地給予契丹,河南,汴梁,開始與四周強敵共有平原之利。故五代爭奪,其患在於汴梁畿輔沒有遮蔽之險,是京師本根沒有庇護之地。太祖太宗立國之初,不是不講求規模,之所以沒有遵循周漢之舊,建都洛陽或長安,實在是“勢有所不獲已者”。大體來說,原因在於:汴梁有利於漕運而供給軍旅,可依賴重兵而捍衛中原也。所以,造就幾代人建都汴梁根本原因是:“國依兵而立,兵以食為命,食以漕運為本,漕運以河渠為主。”

漢代兵甲在外,京師只有南北軍,加上御林軍等,不過是用來做天子扈從,相當於衛戍軍,幾萬人而已。唐於京師置神武、神策為禁軍,不過三四萬人,也相當於衛戍軍。五代以後,京師甲卒動輒十萬二十萬,大宋禁軍人數最多時,達到一百萬,《水滸》中說豹子頭林沖為“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這個數字不是虛言。這種集重兵於京師,與古來重兵分駐四境不同,又是因為藩鎮!唐以來的藩鎮造反太過頻繁,尤其以河北、河東的大藩叛亂最多,災禍也最為嚴重。故歷來中原王朝對此不得不防。

將重兵集於肘腋之下,京師之內,“勢有所不獲已者”在此。

趙匡胤要改變的,就是“國依兵而立”這個因循而來的基本結構。他等於在給一個重病患者動一個大手術。危險,但確有必要。站在時光的後面來看,遷都洛陽或長安,是正確的戰略決策。大宋王朝,建議遷都洛陽的人物,除了趙匡胤之外,還有一個就是仁宗朝的范仲淹。范仲淹力主於洛陽廣儲蓄,繕宮室,最後準備遷都,與趙匡胤可謂隔代知己。但趙匡胤時,因為諸臣“畏難因循”;范仲淹時,因為大臣“偷安苟且”,終於“一誤再誤,而宋事終不可為矣”。(錢穆《國史大綱》語)

都汴梁,由於畿輔之地過於開闊,在戰馬相當於坦克的冷兵器時代,西北、東北之鐵騎佔有絕大優勢。北攻南,取俯勢;南攻北,取仰勢。二者難易可知。顧祖禹知道這個道理,他說:“然則河南固不可守乎?”難道河南就不能守衛了嗎?他的回答是:“守關中、守河北乃所以守河南也。”要想守河南,就要守陝甘、守河北。守住關中、守住河北,就是守住河南。這就是北宋不得已都汴梁後,又不得不拼全國之力經營西夏、北遼的原因所在。

但“仰勢”北征,難度太大,故終大宋三百二十年,北征成就不大,反而被南征的女真、蒙元兩次亡國。這兩次亡國,“都汴梁”,實是一大不可規避的戰略選擇錯誤所致。就這個意義說,太祖趙匡胤、文正公范仲淹是大宋最具遠猷的地緣政治戰略家、軍事思想家,而太宗趙光義不及二人遠甚。

北漢未下太祖病逝

契丹與大宋“通好”,最難受的是北漢。

《續資治通鑑長編》引宋人劉恕《十國紀年》說:契丹與老趙多次往來後,對大宋的實力有了清醒認識,甚至派人給北漢發去書信,告知劉繼元:“強弱勢異,無妄侵伐。”意思是,你北漢太弱小,人家老趙很強大,不要愚妄地去侵擾大宋,以免自取其辱。北漢主劉繼元聽到這個訊息後,慟哭不已,甚至謀劃出兵攻打契丹,當時朝中官員反覆勸諫,才打消了他這個同樣愚妄的念頭。

北漢與契丹出現了微妙的政治裂痕。

老趙不失時機地抓住這個機會,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派出了得力將領再次打擊北漢,相機平定北境。

開寶九年春,老趙任命魏丕為代州刺史。

魏丕一直出任大宋作坊副使,負責軍械製造與管理。他在任八年才遷為正使。這一次任命領代州,其實是個虛銜,因為代州還在北漢管轄範圍內。但這類“遙領”某職也是一種榮譽,並且按照慣例,一旦收復代州,就可以給“遙領”者實受其職。魏丕“遙領”代州,是一個訊號,很明確地傳達一個資訊:代州,在可以預期的將來時態,屬於大宋。

魏丕升職後仍然“典作坊”,軍械器具仍由他來負責。顯然,這是老趙為平定北漢所作的一種有意味的人事安排。

京師有作坊,諸州有作院,都有日常規定。譬如,作坊所造兵器,每十天就要奉進一批到禁中,由老趙親自查驗,然後列入五庫貯存,以備戰時需要。所謂“五庫”,一般指車庫、兵庫、樂庫、祭器庫、宴器庫。魏丕所造軍器,包括運送輜重的特製車輛,故應該列入車庫和兵庫。大宋後來又將作坊分為南北兩處,另外設定一個弓弩院。弩,在冷兵器時代,本來就是一種非常具有殺傷力和威懾力的遠距離兵器;而魏丕更設計射程在“千步”之遙的“床子弩”。趙匡胤時代,“床子弩”應該是世界範圍內的頂級大殺器。老趙已經為不可避免的戰爭做好了技術準備。

到了秋天,老趙從洛陽“西幸”回來,開始下詔北伐。當時的部署是: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党進為河東道行營馬步軍都部署,宣徽北院使潘美為都監,虎捷右廂都指揮使楊光義為都虞候,鎮州西山巡檢、洺州防禦使郭進為河東道忻、代等州行營馬步軍都監。陣營與上一次御駕親征比較不相上下。

到了九月、十月,已經不斷地有捷報傳來——

党進率兵抵北漢城下,列寨於河汾之南,敗北漢軍數千人於太原之北,獲馬千餘匹及兵仗數百副。

郭進則領兵出忻、代路,俘北漢山後諸州民三萬七千餘口,這幾乎相當於北漢全國人口的六分之一。

另有兵馬監押馬繼恩,領兵出遼州路,焚北漢四十餘寨,獲牛羊人口數千。

其他各地也有大小不等的捷報飛往汴梁。

北漢失去了契丹的有力支援,似乎旦夕可下。

這一年的冬天來臨時,征伐北漢的前線不斷傳來更多捷報,党進、郭進、潘美等邊帥已經打得北漢毫無招架之力。大兵掃清太原外圍,已經列寨圍城。更多攻城器械,也經由魏丕這裡轉運到城下。寒冷的北方天氣中,太原城下到處是大宋士氣高昂的將卒,雪亮的刀劍在冰涼的太陽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這時候,他們聽到了太祖趙匡胤病逝的訊息,征伐北漢的戰役中止了。

老趙病逝於開寶九年冬十月癸丑,公元976年11月14日。

這一年,趙匡胤五十歲。

這一天,京師大雪。

世外高人陳摶 按照“金匱之盟”,也即杜太后遺命,趙匡胤的兄弟趙光義即位,史稱宋太宗。趙光義,即趙匡義。趙匡胤即位後,避“匡”字諱,改名趙光義。

杜太后,是位富有傳奇色彩的國母,她死後諡“昭憲”。按傳統《諡法》:“昭”是“容儀恭美、昭德有勞、聖聞周達”的意思;“憲”是“博聞多能”的意思。這裡給杜夫人上的諡號聽上去似有溢美,但大致符合事實。

諡法,至少從西周以來,就成為具有蓋棺論定性質的褒貶。在朝為官者死後,子孫或同僚往往要為之“請諡”,這種珍惜並重視死後名聲的做法,其實質是對榮譽的嚮往,其功能則是對後人的垂法示範。諡法制度,倡導公正,批評邪僻,鼓勵君王公侯作善不作惡,因此是一種道義制衡的規則。一般的諡法有“從寬”的傾向,但基本上靠譜。

史稱杜夫人“治家嚴毅有禮法”。她先後生了光濟、匡胤、光義、廷美、光贊,五個兒子,燕國、陳國二位長公主。這之中,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兩個皇帝都是她一人所生,是為史上很罕見現象。

《古謠諺》引《神仙傳》說一事:當初兵荒馬亂,趙匡胤還只有十幾歲,趙光義才只有幾歲,杜夫人將二人挑在筐裡躲避戰禍。據說路上遇到高人陳摶。他看到一個少婦挑著倆未來的皇上,當即吟道:“莫道當今無天子,都將天子上擔挑。”杜夫人一身生倆皇帝,據說早有預兆。原來這杜家莊園家門前有一塊窪地,早名“雙龍潭”。人以為這是天意先兆。懷疑者一般會認為:有了太祖太宗之後,人們就把這塊窪地命名為“雙龍潭”。

野史說到陳摶老祖,他當時遠在東京汴梁以西千里之外的華山。當他聽說太祖受禪,大宋代周之後,擊掌讚道:“天下自此定矣!”

陳摶,實有其人,但又是一個“箭垛式人物”,很多神奇故事都附會到他身上。此人據說活了一百一十八歲。

據說他幼時,在河邊戲耍,有穿黑衣的女子喂他奶吃,從此日益聰悟。年輕時,讀經史百家之言,一見成誦,而且不會遺忘。後唐時舉進士不第,從此不求出仕,徜徉於山水之間自樂。曾在武當山等地隱居,服氣辟穀二十餘年。

陳摶好讀《周易》,常手不釋卷,自號“扶搖子”。著有《指玄篇》八十一章,說導養及還丹之事。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為之做箋註。

史稱陳摶“能逆知人意”,就是能預先猜中人的意圖。說他的齋中壁上掛著一個大葫蘆瓢,有一道士名賈休復很想得到它。陳摶已經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他來訪時說:“先生此來沒有別的事,就是惦記我這個大葫蘆瓢而已。”然後就召侍者取下給他。賈休復大驚,以為神。

宋文瑩《湘山野錄》也說一事:宋太祖、太宗“微時”,與趙普等遊長安市,當時陳摶乘一驢遇到這仨人,下驢大笑,笑得頭巾簪子都快掉下來了。他左手握著趙匡胤,右手挽著趙匡義,說:“咱能在一起喝一杯嗎?”

二人道:“我們跟趙學究一塊來遊,可以一道吃酒。”

陳摶睥睨趙普,上下打量,慢慢說道:“也得,也得!沒有他也不可成此一席。”進入酒舍之後,趙普走得腳瘸,偶爾坐到上位座席,陳摶嗔道:“紫微帝垣星座的一個小星星,就來據上座,豈可!”然後讓趙普坐到右席。

陳摶曾見過周世宗。據說周世宗曾好習過“飛昇、黃白之術”,也就是成仙術和鍊金術。他聽說隱居華山的陳摶是這方面的高人,於顯德三年,命華州官員將陳摶送至闕下。專門留他在禁中一個多月,方便的時候,就向他打探“飛昇、黃白之術”。陳摶對答道:“陛下為四海之主,當以致治為念,哪裡用得著這些玩意呢!”周世宗聽後覺得有理,並不責怪他。命他為諫議大夫,陳摶固辭不受。後來周世宗發現,這位陳摶先生似乎也沒有什麼其他的本領,就將他放還華山,詔本州島長吏年節歲時,經常去慰問他。顯德五年,成州(今甘肅成縣)刺史朱憲陛辭赴任,世宗還讓他帶上帛五十匹、茶三十斤順道賜給陳摶。

周世宗問陳摶,猶如宋太祖問蘇澄隱。蘇澄隱也是陳摶的朋友。

說宋太祖趙匡胤晚年徵太原,回還時,來到河北真定隆興觀。有道士蘇澄隱來迎鑾駕。道士年九十許,史稱“氣貌翹竦”,是一個精神健旺、相貌不俗的人物。契丹主佔據真定時,對僧道高人都加以爵位名號,當時不接受契丹封賞的,只有蘇澄隱。趙匡胤很欣賞他,聊了很久。

道士說:“最近與亳州道士丁少微、華山道士陳摶結遊於長安、洛陽等地,曾經遇到道教高人孫君房、獐皮處士。”

老趙問:“先生跟他們學到了什麼法術?”

道士說:“臣得長嘯之法。”

長嘯,是魏晉以來的名士常玩的遊戲,可以撮口發聲,一氣不斷。道士開始長嘯,史稱“其聲清入杳冥,移時不絕”。老趙默默地聽著,低頭閉眼,像睡著了一樣,大約過了一頓飯工夫,老趙聽到他的長嘯還沒有中斷,很是驚異。

老趙因此又順便問他“引導之法,養生之要”,也就是周世宗問陳摶的“飛昇之術”。蘇澄隱說:“王者養生跟我們不一樣。老子有言:‘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慾而民自正。’無為無慾,凝神太和。當初黃帝、唐堯所以長久享有國運,主要是得此清淨之道。”

老趙聽了很高興,賜他為“頤素先生”。

五代末年到大宋初年,陳摶、蘇澄隱等人,都應該算是世外高人。

“豫定”二代君王

閒話表過不提,且說杜夫人。《宋史》讚譽她說:“杜後……內助之賢,母範之正,蓋有以開宋世之基業者焉。觀其訓太祖以《無逸》治天下,至於豫定太宗神器之傳,為宗社慮,蓋益遠矣。”杜太后……她作為趙弘殷內助的賢惠、作為趙匡胤趙光義母範的正直,是開闢了大宋基業的原因之一啊。看到杜太后以《尚書·無逸》訓諭趙匡胤,以至於要預先謀定趙光義繼承宗廟祭祀,這種為大宋社稷的考慮,真是太深遠啦!這段話說了兩個故實,一個與“周公《無逸》”有關,一個與“豫定太宗”有關。都是宋初大事。

周公乃是“制禮作樂”的重要人物。周武王死後,成王即位,周公攝政;若干年後,周公還政,成王親政。周公特意做了《無逸》一篇文章給成王,對邦國治理之道提出了重要意見,以此告誡成王不要貪圖安逸。《無逸》的主旨就是講述“為君之難”。文章收入《尚書》中,成為傳統中國最重要的政治文獻之一。孔子很多關於邦國治理的意見就來自於《尚書》,其中包括《無逸》篇。《論語》中就記載,魯定公問孔子:“一言而可以興邦,有這話嗎?”孔子回答:“雖然不一定可以這樣理解,但也差不多。譬如有人說:‘為君難,為臣不易。’如果知道做君難了,不幾乎就是一言而興邦乎?”

“為君難”是《無逸》講述的國家元首之責任倫理,在孔子那裡得到更多闡發,後來的賢哲更不斷講述過這個意見。歐陽修還寫過“為君難”的專論文章。總之,“為君難”就是要君王恪守邦國禮法,謙卑謹慎地治理天下,不得掉以輕心,胡作非為。

歷代走正道的帝王,都要在《無逸》中尋求治道的思想資源。大帝柴榮就曾在“求言詔”中要臣下獻《為君難為臣不易論》。

趙匡胤從陳橋發兵回到京師做皇帝時,父親趙弘殷已死,杜夫人做了皇太后,照例要有賀典。老趙就帶領文武百官拜太后於堂上,眾人一片恭賀之聲,但太后愀然不樂。左右有人開導太后說:“臣聞‘母以子貴’,今子為天子,胡為不樂?”

臣聽說“母以子貴”,現在您的兒子做了天子,您為啥不高興啊?

太后這時候說出了那句名言:

吾聞“為君難”!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苟或失馭,求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憂也。

我聽說“為君難”!天子自身位列億兆庶民之上,如果治理得道,則這個九五之尊可在;如果萬一失去駕馭,即使再想做個普通老百姓都不可能啊!這就是我所以為之憂慮的地方。

在一片喜慶歡樂聲中,杜太后有深重的憂慮,於是現場說法,給老趙一個終生難忘的警示。這一段話深刻地影響了老趙,讓他在後來的日子裡,不敢稍有懈怠。在後來的日子裡,老趙時常想起杜太后這一番話,這讓他處事簡易而又謹慎,從來不敢高言宏論,莽撞行事。萬一做錯了什麼,就立刻反省自責。史稱趙匡胤現場聽到母親教誨,“再拜曰:‘謹受教!’”

一句“為君難”,啟開了北南兩宋三百二十年煌煌基業。

一句“謹受教”,讓老趙十六年間小心翼翼地建構起了文治武功的椎輪大輅。

杜夫人“豫定太宗”的故實,更是大宋權力分配的第一等大事。

大宋建國後的第二年,杜太后已經六十歲,開始身體不適,老趙親自侍奉湯藥不離左右。杜太后病危時,召昔日的掌書記趙普進宮,與老趙一同接受遺命。趙普在滁州城裡曾經伺候過病重的趙弘殷,趙弘殷以“宗分”親情來對待趙普。杜夫人對趙普也格外信任,稱呼趙普為“書記”,常撫趙普說:“趙書記且為盡心,吾兒未更事也。”這一番遺命太過重要,所以老婦人特意叫上趙普。

病榻前,杜太后問太祖道:“你知道你為何能得到天下嗎?”

老趙嗚咽流涕不能回答。杜太后執意問他道:“我正在跟你說大事,你就知道哭啊?”

老趙說:“兒所以得到天下,都是仰賴祖宗和太后您積累的德性啊!”

杜太后說:“不然。實是因為周世宗讓幼小的兒子執掌了天下啊!假如大周有個年長的君王,天下還會為你所有嗎?所以,你死後要把皇位傳給你的弟弟光義。四海廣大,萬事眾多,能夠立年長的人做君王是社稷的福氣啊!”

史稱老趙聞言“頓首泣曰:‘敢不如教!’”磕頭哭著說:我豈敢不聽教誨! 隨即,太后又對趙普說:“你跟皇上一塊記住我的話,不可違背!”

太后即命令趙普在床前為此事立約寫下誓書。趙普還在誓書的末尾簽署了“臣普書”三字。

太后、老趙、趙普,三人完成了“豫定”大宋二代君王的大事,將這份杜太后遺囑也即“誓書”藏之金匱,命謹密宮人掌管,史稱“金匱遺詔”,又稱“金匱之盟”。掌管這份“誓書”的“謹密宮人”,很可能就是大宦官王繼恩。

“陰謀”和“光明”

元佚名《宋史全文》引後人評論“誓書”,認為這是“社稷之至計”“慈闈一語,金匱預盟十七載。倦勤之後,舉神器之大,挈而授之龍行虎步之天子。堯舜授受,曾不是過”。這是為社稷謀劃的最重要的戰略。杜太后一句話,藏於金匱預先十七年做了規劃。太祖之後,將大宋社稷,授予龍行虎步的趙光義。過去堯帝授天下給舜,也不過如此。“三代而下,漢唐不能彷彿其萬一。”這種權力交接模式,從夏商周三代以來,大漢、大唐都不能得到萬分之一的相似。

“金匱之盟”與“燭影斧聲”一樣,是趙匡胤時代的兩大疑案,歷來聚訟,但基本上是兩派:a派和b派。有意思的是:a派相信“燭影斧聲”為太宗篡位說,不相信“金匱之盟”的真實性;b派則不相信“燭影斧聲”說,認為事出子虛烏有,但相信“金匱之盟”的真實性。為了敘述的方便,可以將a派命名為“陰謀派”,將b派命名為“光明派”。千年來,討論這類問題的文字密密麻麻,但基本上是“陰謀”和“光明”兩派意見。

我已說過,當歷史故實呈現為矛盾存在並聚訟不已時,後人講述這個歷史故實,除非有新的史料發現,或新的方法推演,一般,只能選擇。在史上聚訟意見面前,說“我認為”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你所有的“認為”,前人已經說過。你不是重複“陰謀派”意見,就是重複“光明派”意見。

我選擇相信“光明派”意見。也即認為:太宗沒有篡位,金匱之盟值得相信。

現在知道的事實是:“陰謀派”一般有兩大理由:

一、宋代史料中從來沒有這份盟約的原文。

二、由於有“燭影斧聲”太宗弒君的故事,所以,太宗與趙普合謀編造了“金匱之盟”來為太宗上臺提供合法性權威依據。

但這兩條理由是靠不住的。

一、宋代史料中沒有見過原文記錄的事實太多了,豈可以此為據而輕易懷疑史言?“金匱之盟”故實就記錄在《宋史》二四二卷中,記錄者豈可無據? 二、如太宗與趙普“君臣合謀”是實,幹嗎不造一個“原文”?明擺著是原文已佚,人所熟知,無須造假。此外,說“金匱之盟”為假者,更無據說“君臣合謀”為真——連記錄都沒有,純屬演繹或演義,尤不可信。

我願意在此回到我的治史立場:在n種記錄中選擇其一。這個事實太重大,值得重複說一句:我選擇相信“金匱之盟”為真。

趙匡胤與趙匡義二人手足情深。

老趙對小他一輪的同樣屬豬的兄弟更是呵護有加。金匱之盟後,老趙已經決計傳位於封為晉王的兄弟趙匡義,十六年間,沒有過動搖。

趙光義在大宋初期被封為晉王。

史稱晉王“性仁孝”,老趙對他很是鍾愛。晉王做開封尹多年,有很多政績。老趙多次到晉王府邸來聊天,“恩禮甚厚”。開寶九年的夏天,老趙看到兄弟家所處地勢較高,無法將流水引入園子,就來親自檢視地勢,然後派遣水工製作一個巨大的水輪,利用流水力量,將金水河的水注入晉王府邸,為此還幾次親自來視察,促成這個工役。

晉王有一次重病,大約是發燒譫妄,幾乎不能認識來人。老趙去看望他,遵醫囑為他“灼艾”,就是用艾葉製成艾卷,燻烤身上的穴位。晉王覺得痛,開始呻吟,老趙就用這個艾卷在自己身上試驗,找到那個可以忍受的燒痛程度,繼續為兄弟“灼艾”。從辰時至酉時,十個小時的時間,一直在照顧兄弟。直到晉王出汗蘇息,老趙才回宮禁。

宋人田況《儒林公議》還說,太祖承五代易姓之後,知道天下人心未定,因為趙匡義多次經歷艱危,“有英睿之斷,可以主天下”,所以常常以趙光義可以主持社稷祭祀而推許他,也就是希望他以後能繼承自己的帝位。晉王生病,太祖為他“灼艾”,待他醒來時,還指著自己穿的赭黃袍對兄弟說:“此當付誰耶?”

到了太祖晚年,兄弟倆“友愛彌篤”,太祖“終以大寶授之”。田況為此評論道:“太宗纂嗣(繼位),下河東,海內生靈浸安(平靜安定),不知有他姓矣。大哉,聖人之烈也!舍其子而立其弟,以公天下,追惟堯、虞之心,豈遠是道哉!”他說:太宗趙光義繼承哥哥的帝位後,攻滅河東劉氏,海內士庶漸漸安定,人心已經傾向於“趙宋”,而不知道還有其他姓氏的天下了。偉大啊,聖人的光烈啊!太祖舍其子而立其弟,這種天下為公的做法,追懷過去唐堯虞舜禪讓之心,也不過如是而已!

按田況的意見,是老趙主動將帝位讓給了兄弟趙光義。

很多故實可以證實老趙“道心”的確如是。

有一次在宮中宴飲,晉王醉,不能乘馬,老趙親自扶著他到大殿臺階上。晉王帳下的侍衛高瓊右手攙著晉王,左手打著燈籠離去。老趙看到,就賜給高瓊等人控鶴官衣帶及器帛,勉勵他們盡心侍奉晉王。

老趙還在閒暇時對左右近臣說:“晉王龍行虎步,且生時有異,必為太平天子,福德非吾所及也!”

這話說得幾乎就等於為趙匡義未來繼承皇位做輿論準備。

宋人蔡惇《夔州直筆》記錄一故實:太祖有一次對晉王說:“很久不見你乘馬了,可牽來一觀。”然後就傳呼到大殿下的御馬臺,令晉王上馬。按規定,是不能對著皇帝上馬的,所以晉王不免惶恐辭謝。老趙悄悄對他說:“他日汝自應常在此處上下馬,不要推辭!”

晉王還是害怕,不敢造次,流著汗要“趨出”。老趙命近侍挽留,要將他送上馬。晉王無奈,再拜,而後乘馬馳走,在殿庭迴旋而出。

蔡惇認為這是“太祖示繼及之意也”,是太祖向左右表示由晉王將來即位的意思。有人認為這個故實不實,因為“繼及之意”早已在杜夫人病榻前定下來了,不必在此用這個方法再表示。但我認為這是很有可能的事實。老趙一直沒有“立儲”,金匱之盟時,晉王不在身邊,老趙需要用一種方式“示意”,以杜絕他人覬覦之心。更重要的是,當時參與金匱之盟的趙普,曾經向老趙示好,表示可以不必執行金匱之盟,而將帝位傳於太祖之子。但老趙沒有給趙普任何答覆,默默地將改變金匱之盟約定的事件消弭於無形中。

趙匡胤的死亡謎團 圍繞趙匡胤之死,後來生出了很多謎團,至今難於解釋。關於趙匡胤的死亡現場記錄,就有多達五種不同的說法。

第一種說法,可以命名為“宮闈之亂”。見於佚名《燼餘錄》。書中認為,後蜀孟昶歸附大宋,死後,趙匡胤將他的妃子花蕊夫人納入後宮。病重時,趙匡義來調戲花蕊,被老趙發現,大怒,第二天,“太祖崩”。

此說不可信,因為史上很可能並不存在一個叫“花蕊夫人”的人,且據事件過程看,矛盾處太多,不符合史實,也不符合邏輯。稍通宋史,即知其妄。

第二種說法,可以命名為“傳位之爭”。見於宋王禹偁《建隆遺事》。說太祖生病,知道自己已經不久於人世,在晏駕前一天,遣中使急召宰相趙普、盧多遜入宮,在寢閣相見。

老趙說:“吾知此疾必不起,要見卿等,無他,為有幾件事沒有時間施行。卿等拿筆硯來,依吾言寫下,我身後一定要踐行之!如此,吾瞑目無恨也!”

趙普等人取過筆墨,開始記錄老趙的“臨終遺言”。

據說老趙說了幾件事,都與濟世安民之道有關。

說完,趙普等嗚咽流涕而言:“臣等一定會依聖訓而行,但還有一件大事,未見陛下交代啊!”

老趙問:“何事也?”

趙普等人道:“儲嗣未定。陛下倘有不諱,諸王中當立何人?”

老趙道:“可立晉王。”

趙普又說:“陛下艱難創業,最後得到今天的昇平之世,自應有聖子受命,未可議及昆弟啊!臣等恐大事一去,最後不可再立諸子。陛下宜熟計之。”

老趙道:“吾上不忍違太后慈訓,下為海內方小康,思得長君以撫之,吾意已決矣,願公等善為我輔晉王。”

然後,老趙拿出御府中的珠玉金器等賜給趙普、盧多遜等人,讓他們回府。第二天,“上崩於長慶殿”。正因為趙普有“立諸子”而不“立晉王”的說法,讓晉王趙光義對趙普有了不滿。

這一說法,似有合理處。在後來的日子裡,趙光義也確實對趙普有了看法,我的看法是:趙普可能有改變“金匱之盟”的意見,但未必是說在太祖臨終之際。太祖死於猝然,其時趙普也已經罷相,並不在京師。故這個現場覆盤不準確。

第三種說法,即“燭影斧聲”。最初見於宋代僧人文瑩《湘山野錄》,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更引多家野史的神秘故事,將“燭影斧聲”說得繪聲繪色。此類說法最為坊間津津樂道。綜合其說,大略如下——

據說,有神降臨在盩厔縣民張守真家中,自稱“我,天之尊神,號黑殺將軍,玉帝之輔也”。張守真每次齋戒祈請,神必降室中,風肅然,聲若嬰兒,一般人聽不懂神說啥,只有張守真能聽懂,而且神說的禍福之類大多都應驗。張守真從此成為道士。老趙病重時,驛召張守真來到禁中。隨後,即命內侍王繼恩在建隆觀設黃籙醮,應該有為老趙祈福的意思。

據說老趙令張守真降神,神降臨後說:“天上宮闕已成,玉鎖開。晉王有仁心。”說完後,就不再降臨。

老趙聽到這話,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當晚就召晉王趙光義,囑以後事。

左右都不知道二人在說什麼,只在老遠看著,“但遙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所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聲謂晉王曰:‘好為之!’”只看見燭影之下晉王趙光義時而會離開席位,好像在謙遜地躲避什麼。過了一會兒,只見太祖趙匡胤拿過玉鉞戳著地下,大聲對晉王趙光義說:“好好做!”

另說老趙“微時”曾與一道士有來往,道士自名“混沌”。多年後,老趙踐祚,有一次見到他,很高興地將他帶到宮裡對他說:“我很早就想見你,有一事,想請你告訴我:我壽命還有多久?”道士說:“如果今年十月二十日夜晴,則可延一紀十年,如果不晴,就需要趕快準備後事。”

等到了這一天,晚上,老趙到太清閣“望氣”,看到滿天星斗,是個大晴天,老趙很高興。忽然,陰霾四起,天地陡變,雪雹驟降。

老趙急傳宮鑰開門,召晉王來到寢殿,兄弟倆酌酒對飲。宦官宮妾都被二人揮退,“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飲訖,禁漏三鼓,殿下雪已數寸。太祖引柱斧戳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鼻息如雷。是夕,太宗留宿禁內,將五鼓,伺廬者寂無所聞,太祖已崩矣。太宗受遺詔,於柩前即位。”只遠遠地看見,燭影之下,趙光義時而離開席位,好像有不能忍受的什麼事。兄弟倆吃酒完事,宮禁中已經敲了三更的漏鼓,當時殿下大雪已經積累了有三寸厚,太祖拿過玉鉞戳著地下的雪,回頭對太宗說:“好好做!好好做!”說罷,解開衣帶就寢,鼾聲如雷。當晚,太宗留宿在宮中,快到五更的時候,值班的守護一點鼾聲也聽不到了,應該是太祖已經駕崩。太宗接受遺詔,在靈柩前繼位為帝。

這兩段故事大同小異。都說因神秘事件,老趙已經預知生死,主動召晉王來商議後事。所謂“燭影斧聲”之說,即來自於此。

前已說過,我不信此說。

第四種說法,可以命名為“太祖遺詔”。此事見於《宋史·方伎傳》(《續資治通鑑長編》引用)。該傳為多人合傳,其中說到一個叫馬韶的高人,此人對天文有研究,而當時朝廷嚴禁私人修習天文之術。馬韶與晉王的親吏程德玄友善,德玄擔心受牽連,多次告訴他不要來訪。說這年十月十九日當晚,馬韶忽然來造訪程德玄。德玄很害怕,馬韶說:“明日,乃是晉王利見之辰也。”這話有“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意。是說有聖德之人將要居於王位。此言一出,等於陷晉王於大逆不道。程德玄聽後更為惶駭,因此將馬韶引入一個房間,馬上來告訴晉王。晉王命程德玄派人將馬韶軟禁防守,不得令他出門。然後,就準備將這個訊息告訴太祖趙匡胤。等到天亮,晉王來謁見太祖,“果受遺踐祚”,果然得到遺詔要太宗即位。這才赦免了馬韶。

這個故實透露的訊息是:趙匡胤有“遺詔”,由晉王“踐祚”。

宋人王稱《東都事略》也認為趙匡胤有“遺詔”。

今傳宋本《宋大詔令集》和《宋會要輯稿》中,都收錄了一份題為《開寶遺制》的文獻,按文字內容,顯然就是宋太祖的“遺詔”。這一份“遺詔”不常見,我為之重新標點,收在這裡:《開寶遺制》開寶九年十一月甲寅: 修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數。聖人達理,古無所逃。朕生長軍戎,勤勞邦國,艱難險阻,實備嘗之。定天下妖塵,成域中大業,而焦勞成疾,彌留不瘳。言念親賢,可付後事。皇弟晉王某,天鍾睿哲,神授英奇;自列王蕃,愈彰厚德。授以神器,時惟長君,可於柩前即皇帝位。喪制以日易月,皇帝三日聽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諸道節度、觀察、防禦、團練、刺史、知州等,並不得輒離任赴闕。聞哀之日,所在軍府三日出臨釋服。其餘並委嗣君處分。更賴將相協力,中外同心,共輔乃君,永光丕祚。

這裡提到傳統喪禮的的幾個固有名詞。比較重要的一個是“以日易月”。按古禮,太子應為帝王服喪三年,也即三十六個月。漢文帝時改為三十六天,這就是用“日”來代替“月”。因為國家樞務事重,繼任者服喪太久,於國事不利,故有此變通。而所謂“小祥”,指父母喪後一週年,即第十三個月舉行的祭禮;“大祥”則是兩週年,即第二十五個月舉行的喪禮。這裡說“十三日小祥”,也是“以日易月”的結果。但“大祥”,按照“以日易月”當為“二十五日大祥”,這裡卻是“二十七日大祥”,也有緣由。原來《周禮》曾有“三年之喪”而不是“二年之喪”的規定,但“三年之喪”又規定為“二十七個月”,故這份遺詔按照這一規定“以日易月”,做了“二十七日大祥”的規定。古代喪禮自漢文帝后,有所變通,曾經遭到後儒的很多批評,暫不討論。

且說“遺詔”,這裡就明確提到向“皇弟晉王”“授以神器”。

但有人不信“遺詔”為真。清畢沅在《續資治通鑑》記錄太祖之死時,專門說到“遺詔”問題。他認為:

太祖平日友愛,又受命於太后,其傳位於晉王之意固已素定,然未嘗明降詔旨,故晉王聞召尚有遲疑。《東都事略·太宗紀》雲:“癸丑,太祖崩,奉遺詔即皇帝位。”此不過仍史家紀事之舊例而書之,太祖非實有遺詔也。

“遺詔”是否為真?此事又出現了矛盾的意見。

我傾向於畢沅的意見,也即事實上並不存在所謂“遺詔”,這裡所謂的“遺詔”很可能是後人補制。

第五種說法,可以命名為“正史說法”。最初來自於宋司馬光的《涑水紀聞》,而後被正史所採納。李燾《長編》更將與此相近的一些記錄集合在一起,做成了一個豐富而又矛盾的“傳奇”。太祖之死,最大的謎團是:死因不明。司馬光沒有說清楚,李燾也沒有說清楚,《宋史》的主編元人脫脫也沒有說清楚。據我對宋史的理解,似乎不會再有人能說清這個問題了。太祖之死,將會成為一個恆久之謎,即使是正史,也充滿了矛盾。歷史文字,太多謎團,試圖搞清所有謎團,讓歷史乾乾淨淨地呈現出來,這個願望,太過奢侈。

根據司馬光和李燾的記錄,太祖之死的現場大約是這樣的——

夜半,譙樓更夫已經敲響了四鼓,不久,太祖駕崩。當晚,宋皇后守在老趙身邊。太祖一死,皇后急忙派大宦官王繼恩去傳四子貴州防禦使趙德芳。

這位宋皇后出生於貴族之家,父親是忠武軍節度使宋延渥,母親是後漢太祖劉知遠的女兒,宋延渥又是後唐莊宗的外孫,他的生母則是後唐義寧公主。宋皇后等於三代人家都在皇室,《宋史》說到宋氏家族用了“近代貴盛,鮮有其比”八個字。宋皇后母儀天下,見多識廣,做事非常有分寸。她比老趙小二十五歲,甚至比老趙次子趙德昭還小一歲。老趙生有四個兒子,長子、三子都早亡,故眼下只有次子趙德昭和四子趙德芳。宋皇后不去召趙德昭,而去召趙德芳,也是一個不解的謎團。有說法認為德昭與宋皇后年歲相仿,皇后有避嫌的想法;而德芳要比宋皇后小七八歲,嫌疑要小得多。但是召德芳,就是要立德芳為君嗎?這也是後人無法解釋的問題。以宋皇后之明智,她會不懂召晉王進宮嗎? 她沒有召晉王,但宦官王繼恩“以太祖傳國晉王之志素定”(這句話證明了他很可能也是“金匱之盟”現場的人物之一),乾脆背叛了宋皇后懿旨,不去見趙德芳,而直接來到了開封府召晉王。

王繼恩夜半進入王府,發現左押衙程德玄先生正在等著王府開門。程德玄是晉王的心腹,善醫術。王繼恩問他為何在此。程德玄說:“我今晚在信陵坊相國寺睡,夜裡聽到有人疾呼‘晉王召’。出來看時,卻沒有人。這樣好幾次,我擔心晉王有疾,所以過來了。”王繼恩聽說後,很奇異。於是告訴他太祖駕崩之事。二人叩門一起來見晉王趙光義。

趙光義聞言,大驚。史稱“猶豫不行”。竊以為“猶豫”這兩個字在此時此地格外傳神。往日雖有太祖傳位於晉王的“意思”,但從未有明文法典白紙黑字,老趙也正當壯年,五十歲的年齡一般也不會有人想到他會“英年早逝”。忽然一個晚間過來,老趙不在了!這個事實著實令人心生疑竇。如果趙光義是謀害哥哥的人物,此際不當“猶豫”。這兩個字可以為晉王洗卻千年冤枉。我讀史至此,越發相信晉王無辜。

據《長編》,晉王聽到哥哥猝死的訊息,“猶豫”後,對王繼恩說:

“吾當與家人議之。”

然後進入後堂,久久沒有出來。

王繼恩催促他道:“事久,將為他人有矣!”

於是,三人在大雪中步行到皇宮。

到了日常值班之處,王繼恩要晉王止步,說: “王且待於此,繼恩當先入言之。”他要進宮稟告宋皇后。

程德玄聽到後說: “現在就應該直接進去,何待之有!”

於是與晉王一起進入太祖寢殿。

宋皇后聽說王繼恩到了,就問他:“德芳來了嗎?”

王繼恩說:“晉王到了。”

史稱皇后見到晉王,“愕然”,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知道了怎麼回事,馬上稱呼晉王為“官家”——這是對皇上的敬稱,並且說: “吾母子之命,皆託於官家。”

晉王聞言流淚道:“共保富貴,勿憂也!”

這就是今天可以約略覆盤的趙匡胤的死亡現場。

“兄終弟及”

種種記錄證明:金匱之盟規定的“兄終弟及”之權力繼承模式,雖然還有若干謎團無法解釋,但在各種覆盤中,卻是比較值得相信的。應該說,老趙是認同並真誠執行了金匱之盟的。杜夫人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慰。在這個問題上,與陰謀論相關的各種“生動”的故事,也即講述趙光義謀害趙匡胤的離奇說法,我,不相信。還有講述趙匡胤提防趙光義的說法(譬如,遷都洛陽,就是太祖要削弱趙匡義的力量,等等),我,也不相信。因此,我認為不存在所謂的“燭影斧聲”。趙氏兄弟,沒有那麼陰毒,皇位繼承,也沒有那麼慘烈。老趙從沒有給予兩個兒子趙德昭、趙德芳更高的權力,卻不斷給予趙光義僅次於皇位的最高權力——開封尹、晉王、同平章事。如果老趙提防趙光義,只需要給兩個兒子更高權力就是了,但他沒有。故,“燭影斧聲”之類的故事,很可能是小文人的想象。如果確實存在著“燭影斧聲”的事實,趙德昭、趙德芳這麼剛烈的皇室帝胄,會對“篡逆”的叔叔不做“異動”?元人編纂前朝歷史會不將這類故實列入?這都說明“燭影斧聲”故事創作的不合理之處。

讀史至此,我,還是相信第五種“正史說法”為佳,不做獵奇想。

清人畢沅在《續資治通鑑》中評論道:“史以紀實,不可深文周內,亦無庸過為前人掩護,讀正史者宜得其定論矣。”讀史書要知道紀實之義,不必從中尋求可以羅織的蛛絲馬跡,一定要將人看成必有陰謀,也不必為前人掩蔽什麼過錯。如此讀史,就應該能夠得到正確的定論了。我贊同畢沅先生這個意見。

老趙按照“金匱之盟”的約定,傳位於趙光義,讓大宋帝國順利透過了可能的“瓶頸”時段,躍上了更輝煌的軍政平臺。

“金匱之盟”“燭影斧聲”,被人們講述了一千年,今天已經沒有更多新的故事可以挖掘。至於故事中的衍生故事,如杜太后言太祖傳太宗,太宗再傳太祖之子,諸如此類說法,略通邏輯,即知道故事的“坊間色彩”,不再贅述。關於歷史上連篇累牘的評論意見,也大略不過說“陰謀設計”或“社稷為重”,也幾乎沒有更多新意可以讓人耳目一新。

趙匡胤傳位於趙光義,就是一個“兄終弟及”的故實。

關於這個故實,可以聽聽船山先生的意見。

船山先生的《宋論》,是史學評論中最為精彩的大賢意見,要理解老趙,理解大宋,理解儒學的公道仁德正見,理解《大禹謨》以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的“十六字教”,船山先生的這一段議論不啻於一把思想的秘鑰,值得反覆品味。

船山《宋論》曰:

……尤有其立本者存焉。忍者薄於所厚,則慈亦非慈;侈者必奪於人,則儉亦非儉。文帝之忮淮南,景帝之削吳、楚,太宗之手刃兄弟也;本已削,而枝葉之榮皆浮榮矣。宋祖受太后之命,知其弟不容其子,而趙普密譖之言,且不忍著聞,而亟滅其跡。是不以天位之去留、子孫之禍福,斫其惻怛之心;而不為之制,廓然委之於天人,以順母而愛弟,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漢、唐之主所安忍懷慚而不能自戢者,太祖以一心涵之,而坦遂以無憂。惟其然也,不忍之心所以句萌甲坼,而枝葉向榮矣。不忍於人之死,則慈;不忍於物之殄,則儉;不忍於吏民之勞,則簡。斯其慈儉以簡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雖粗而不精,略而不詳,要與操術而詭於道、務名而遠於誠者,所繇來遠矣。仁民者,親之推也;愛物者,民之推也。君子善推以廣其德,善人不待推而自生於心。一人之澤,施及百年,弗待後嗣之相踵以為百年也。故曰:光武以後,太祖其迥出矣。

……立國大道,更有人倫根本所在。狠心的人對厚待自己的人寡恩,這樣的“慈”也不是真的“慈”;豪奢的人從他人那裡掠奪,這樣做,“儉”也不是真的“儉”。漢文帝之忌刻淮南王族親,漢景帝對吳國、楚國的宗室削藩,唐太宗殺死自己的兄弟;這類做法,已經削弱了人倫根本,而一時呈現的枝葉繁榮,都不過是浮華而已。宋太祖受太后之命,知道兄弟趙光義以後很可能不能容自己的兩個兒子,而趙普猜測到這一點,就秘密要求改變金匱之盟的意見,但太祖還是不忍心聽聞,並且迅速地將這一番行跡消除。這是不以皇位的去留、子孫的禍福,來戕害人之為人的惻隱之心。並不為此做出什麼制度安排,豁達大度地將不可知的未來委託給天命,並因此做到順從母親、呵護弟弟,即使陷入“仁者之愚”也不後悔。漢文景、唐太宗那種安於狠戾,寧肯愧疚,而不能停止的隱忍之心,太祖趙匡胤以一人之心全部涵容之,於是進入一種坦蕩無憂的境界。正因為如此,不忍之心紛紛離去,根本一固,人倫之枝葉向榮而盛。不忍於人之死亡,則“慈”;不忍於物之奢費,則“儉”;不忍於吏民之勞,則“簡”。這就是太祖的“慈”和“儉”出於“簡”,都是因為他的心裡容不下那些複雜的勾當。雖然太祖做事有“粗而不精、略而不詳”的不足,但是那些操弄權術而從事詭道,追求名譽而超過真誠的人,與太祖比起來,那距離就太遠了!古來“仁民”的理念和行為,是由“親親”的理念和行為而推出來的(愛自己的父母,而後愛鄰居、愛天下人);“愛物”的理念和行為,也是由“仁民”的理念和行為而推出來的。君子善於推演內心而擴大德行;善人不用等待推演而“親親”“仁民”“愛物”自生於心。一人的恩澤可以施及百年,不用等到後嗣接續就奠定百年道義天下,所以我要說:漢光武帝劉秀之後,宋太祖趙匡胤是非常出色的一位聖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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