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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大宋帝國三百年趙匡胤時間(下)》(9)

玖 未竟之志

契丹不可滅,但燕雲必在得。“封樁庫”理應散財而謀幽燕。然而老趙被趙普一番邪論蠱惑,由“契丹之禍”轉至“藩鎮之禍”,終於被未可知的形勢奪氣,元首氣餒,將士寒心。大宋沒能在它武力最為強盛的時代邁出捍禦北境番邦至為關鍵的一步。

郭無為奇人異相

北漢是大宋的心病。

無論“先南後北”還是“先北後南”,北漢都是“臥榻”之側最頑梗的“他人”。北漢與契丹的聯盟,令大宋投鼠忌器。第一代君王劉崇死於公元954年,第二代君王劉承鈞繼位。公元960年大宋建國,到公元968年,劉承鈞病死,這八年間,北漢主動發起侵擾大宋的戰役就有十幾起;而大宋除了建國初荊罕儒主動攻伐北漢汾州、王全斌等主動攻伐北漢樂平(今山西昔陽)之外,就沒有過大型戰役。趙匡胤曾經答應劉承鈞,盡他一世,不與北漢開戰。老趙說話算話,直到劉承鈞之後,才繼續對北漢用兵。

劉承鈞之後,他的養子太原尹劉繼恩即位。

此人上身長下身短,史稱“乘馬即魁梧,徒步即侏儒”,長得有點怪,沒有什麼韜略,治國外行,更不懂政治之兇險,連自我保護都不懂。他辦公住宿都在勤政閣,而左右親信都留在太原府廨。有人告訴他,應該請過去這些親兵入宮來警衛,劉繼恩不聽。有一天,宮中置酒宴請諸大臣及宗子,飲罷醉臥。供奉官侯霸榮率十餘人挺刃進入閣中,反鎖閣門。劉繼恩醉中驚起,繞書堂屏風轉圈跑,哪裡還跑得掉。被侯霸榮捉住機會,一刀刺去,破胸而死。宰相郭無為知道後,立刻派兵登梯子進屋,殺了侯霸榮和他的同黨,迎立劉繼恩的兄弟太原尹劉繼元為帝。劉繼恩立不過六十天。

侯霸榮,與原來那個閩國將領李仁達有一拼,都是小說中呂布呂奉先式的人物,個個反覆無常。此人多力善射,跑起來能追上奔馬,曾經在幷州一帶為盜,北漢劉崇時被起用為散指揮使,駐守樂平。王全斌攻樂平,侯霸榮率所部投降,趙匡胤將其補為內殿直。不久,他又跑回北漢去做了供奉官。現在又謀殺國主,準備提著劉繼恩的腦袋再來投降大宋。不料被郭無為所殺。《續資治通鑑長編》說:“或謂(郭)無為實使(侯)霸榮作亂,亟誅霸榮以滅口,故人無知者。”此議可備一說。但侯霸榮確非善類,他這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做法,為老趙深惡痛絕,以至於當他發現南唐過來的降將盧絳狀貌類似侯霸榮時,下狠心殺了盧絳。

劉繼元,也是劉承鈞的養子。他剛剛即位,趙匡胤就開始了徵北漢的軍事行動。大軍一動,北漢已經偵知。劉繼元急遣使上表契丹,一面請求契丹正式冊立自己為君,一面請兵為援。又派遣侍衛都虞候劉繼業等人領軍扼團柏谷,任命將作監(掌管公室建築、器用製造、朝服刺繡等)馬峰為樞密使,監其軍。馬峰是太原人,劉繼元的妻子就是馬峰的女兒。

劉繼業,就是傳說中的名將楊老令公楊繼業,本姓楊,幼時在劉崇麾下,賜姓劉,宋太宗時歸降大宋,又複姓楊,單名一個業字,此是後話。

馬峰至銅鍋河(史上地名往往據音而記,此地又有記為銅溫河、銅渦河、洞過河等種種不同,源出山西平定縣,流經太原入汾水),與宋師李繼勳先鋒何繼筠相遇,大敗,被斬首兩千餘級,棄馬匹五百餘,還失去兩員大將。何繼筠奪取汾河橋,薄太原城下,焚外城延夏門。劉繼元遣殿直都知(禁軍中的武官)郭守斌領城中內直兵(相當於負責警衛的宮廷衛隊)出戰,又敗。郭守斌中流矢,退入城中。北漢佐勝軍使李瓊也投降了宋師。

這是開寶元年的初冬,趙匡胤聞報,當即派遣使節帶著詔書到太原,曉諭北漢主劉繼元歸降,許他為平盧節度使,又別賜郭無為、馬峰等人詔書四十餘道,各有歸降後的封賞,許授郭無為安國節度使,馬峰而下,都做藩鎮大員。這一批詔書到了太原,都要先經過宰相郭無為之手。史稱郭無為“得詔色動”,有了投降的意念。他只出示了招降劉繼元的一副詔書,其他的全都藏匿起來。揣摩他的意圖,是不想讓他人先降。史稱郭無為“自是始有二志”。

判斷郭無為“有二志”,除了他藏匿詔書之外,還跟一個叫惠璘的大宋特務有關。當初,有司派遣惠璘“投降”北漢去臥底,假裝說自己是大宋殿前散指揮使,郭無為命他為北漢供奉官。期間,惠璘應該向宋師傳遞了不少情報,等到宋師進入漢境,惠璘覺得臥底工作已經完成,就準備“返回母親的懷抱”。他逃到邊境時,被守邊官吏捉住,上了枷鎖送回太原。郭無為知道這是一個大宋間諜,故意將其略略審過,按照惠璘編造的口供,釋其無罪。當時有一個軍官,似乎知道一點惠璘充當細作的蛛絲馬跡,就去告訴馬峰,請以惠璘交給負責刑獄的官吏嚴加勘問。郭無為知道後,大怒,將這個軍官斬首,滅口。

郭無為開始勸諫劉繼元納款稱降,但劉氏不從。

郭威還在做後漢樞密使時,在河中(今山西永濟縣)討李守貞,郭無為曾到軍門來求見。郭威向他詢問當世之務,他回答得很漂亮。史稱郭威“甚奇之”。但有人擔心郭威握重兵在外,又延攬天下奇士,容易引起後漢隱帝的疑心,不是防微慮遠之道。郭威認為有理,就沒有收納郭無為。郭無為於是隱居山裡,自號“抱腹山人”。若干年後,北漢的樞密使段恆知道他有道行,就向劉崇推薦。劉崇正在招募天下士,與郭無為一聊,大悅,當即封官為諫議大夫,參議中書事,與段恆一起同平章事。

郭無為也是一怪相,據說長得四方額頭,尖嘴,所謂“奇人異相”,也許說的就是這類人。史稱郭無為“好學多聞,善談辯”。亂世中,他也應該是一個有想法的人才。

“砍柴兵”奇軍突起

宋師這一次討伐北漢,沒有提防契丹。

果然,契丹來援。

李繼勳等人沒有必勝把握,引兵而還。

北漢乘機入侵,大掠晉州、絳州之境。

當時,南漢、南唐都還沒有平定,趙匡胤覺得這個北漢實在是讓人討厭,攻之不克,棄之不爽,又奈何不了它。想想不管什麼“先南後北”戰略了,給它一個教訓再說。

這時,一向鐵板一塊的北漢,內部也出了問題。

劉繼元的妻子段氏,曾經因為小的過錯被劉承鈞的太太郭氏所責備,不久病死。劉繼元就懷疑是郭氏乾的活兒。當時郭氏正穿著喪服在劉承鈞的靈柩前哭泣,劉繼元就派遣嬖臣用繩子勒死了郭氏,並且將宮中與郭氏來往的嬪妃拷打侮辱,連男女之嫌都不避諱。劉崇的十個兒子都被劉繼元幽囚起來,不到一年,全都死了,只有劉銑假裝瘋傻活了下來。北漢,正在從內部掏空自己。

早在收江南之前,老趙違背了“先南後北”的戰略,攻打過一次北漢。

大宋開寶二年正月,趙匡胤派遣殿中侍御史等十八人分往諸州,調發軍儲運赴太原。又遣使四十九人到各地徵發兵卒,屯於潞州、晉州、磁州等地。隨後,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党進等,各領兵赴幷州。一切準備就緒,老趙下令親征太原:以皇弟開封尹趙光義為東京留守,樞密副使沈義倫為大內部署;昭義節度使李繼勳為河東行營前軍都部署,建雄節度使趙贊為馬步軍都虞候,向幷州開發。幾天後,車駕發京師。詔各路在太原城下會合。

車駕行至安陽附近,彰德(今河南安陽)節度使韓重贇來朝見。老趙對他說:“契丹知我此行,必率眾來援。他們會以為鎮州、定州無備,將會由此路進入太行。卿可為朕領兵倍道兼行,出其不意破之。”

於是以韓重贇為北面都部署,領命前行。

幾天後,老趙到達晉中邊城潞州,本來還想繼續北上,但遇到了初春的霖雨,暫時在此駐蹕。

當時從諸州調運的糧草器械,都集中在潞州城內,車乘往來無章法,各種車擠在一起,塞滿城中道路,難以行走。老趙認為軍需物品如此稽留,實在沒有道理,屬於排程無能,就想加罪轉運使。跟隨老趙前來的宰相趙普道:

“六師剛到此地,而轉運使獲罪,敵人聽到,會認為我們儲備不足,指揮無方,這不是威懾遠敵的辦法——敵人知道,會小看我們。此事只需要選擇一個善於治理繁重複雜事務的官員來此州管理即可。”

老趙即命戶部員外郎、知制誥王祜速來權知潞州。王祜來後,當即制定規則,組織精幹,發遣車乘,行路無阻。老趙想想,隨軍也需要糧草排程,就命樞密直學士趙逢為隨駕轉運使,鑄了印鑑賜給他。

宋人魏泰《東軒筆錄》說,“太祖聖性至仁,雖用兵,亦戒殺戮”。這一次親征太原,道經潞州的麻衣和尚院,老趙就曾躬禱於佛前曰:

此行止以吊伐為意,誓不殺一人! 這一次北征只有討伐為主,發誓絕不殺一個無辜者! 所謂“不殺一人”,不是一個人不殺,而是一個無辜不殺。

北漢主劉繼元派遣侍衛都虞候、侍衛親軍及宮廷衛隊的高階指揮官劉繼業等人屯兵團柏谷。

北漢宮廷衛隊指揮使陳廷山領數百騎在團柏口偵邏,正趕上宋師李繼勳前軍來到,陳廷山當即率所部投降。劉繼業等見宋師正盛,知眾寡不敵,領兵奔還晉陽(今太原)。劉繼元大怒,罷劉繼業等人兵權。

李繼勳等大軍到達太原城下。

當時契丹使者內侍韓知璠來晉陽冊命劉繼元為帝,晉陽於是夜開北門放韓知璠進城。第二日,置宴,群臣都來參加。宰相郭無為忽然在庭中大哭,並拔出佩刀來自刺。劉繼元降尊紆貴,親自快步走下臺階,拉著他的手讓他入座。郭無為道:“奈何以孤城抵抗百萬之師啊!”事後猜想,郭無為此舉大概是想以此來動搖國人之心,為將來歸附大宋累積資本。

趙匡胤駐蹕潞州第十八天,捉住一個北漢特務,老趙親自問他城中狀況。這個特務很會說話,他說:“城中士庶遭受劉氏荼毒很久了,日夜盼望車駕,只恨來晚!”老趙聽後大笑,給他衣服放他走了。

正月的一天,車駕進駐太原城下。兩天後,開始在太原南筑長連城,工程浩大,又遣使發太原諸縣民工數萬人赴城下。這一招,老趙應該是在郭威那裡學來。郭威當年討李守貞,就用了城外築城的方法,將李守貞生生困死。那時,年輕的趙匡胤剛剛從軍,正在郭威部下。

不久,聞聽大宋皇帝親征太原,北漢不少官員開始來降,老趙一律好言慰撫,有賞賜。同時,又分派李建勳軍於城南,趙贊軍於城西,曹彬軍於城北,党進軍於城東,總為四寨圍逼敵城。

一天黃昏,北漢兵突出城門,偷偷來犯西寨。趙贊率眾與戰,有飛來弩矢穿透了趙讚的一隻腳。趙贊力戰,北漢兵不退。形勢似乎不妙。當時党進正派東寨都監李謙溥在西山伐木用來做軍需,李謙溥遠遠地聽到戰鼓聲,知道有戰事。雖然此地不是他的營柵所在,雖然他也沒有得到上級党進的命令,但他還是率領砍柴的部下兵士前來參戰。此役,在李謙溥乃是偶然參戰,但在戰場上,對敵方、我方而言,這就是一支“奇兵”。奇兵突起,對兩陣中敵方,就是一種震撼,對我方,則是一種激勵。宋師見有援兵,士氣大振;北漢兵見趙贊“有備”,隨即倉皇退去。

老趙聽說西線有戰事,急忙率眾來援,到了戰場,敵兵已退。聽說有“援兵”,就來檢閱,但一看這些“援兵”,並非“精甲”,都是穿著很隨便計程車卒,一問,才知道是李謙溥的“砍柴兵”。老趙非常高興。

大宋福將党進 當天,北漢名將劉繼業又率突騎數百人來犯東寨。

這就犯到了党進駐守的地盤。

党進躍馬挺身來鬥劉繼業,劉繼業不敵,敗退,党進緊追,麾下數人跟隨。劉繼業跑到壕溝深草中藏匿,北漢兵從城樓上望見,不敢開城門,從城上射箭救援。又從城樓垂下一根繩子,劉繼業抓住這根繩子爬上城去,這才得以逃脫。

党進乃是大宋一員福將,此人可能有契丹血統,但後晉時期就已經活躍於中原,後周時為鐵騎都虞候。他雖然沒有顯赫的戰功,但他參與的所有戰陣都是贏家,幾乎沒有打過敗仗,宋人文瑩《玉壺清話》說起居舍人辛仲甫出使契丹,契丹主問他:“你們中朝那個叫党進的傢伙,真是一員驍將啊!請問,你們那裡像党進這樣的人物有多少?”契丹主的意思是,党進之所以厲害,是因為他屬於我們契丹族群,而中國沒有這樣的人物。辛仲甫回答道:“像党進這樣的人物,鷹犬駑材而已,我朝行伍中,像他這樣的人物不可勝數。”辛仲甫巧對,算是折衝樽俎間的一次小小“外交勝利”,史稱“虜主”多少有點沮喪。但說党進這樣人物“不可勝數”卻不真實。事實是,党進這樣的人物很少見。他在太原城下將名將劉繼業打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就不簡單。

此人很有一點傳奇色彩,史稱党進形貌魁岸,平常待著時很安靜,每當打仗,穿上甲冑,就興奮得毛髮皆豎,目光如電,史稱“望之如神人”。

有一次党進看到有人在街市上演戲,就問演戲的人,說的什麼臺詞。演戲人說:“正在說韓信。”党進大怒,說:“你對我說韓信,見到韓信就要說我!這是三頭兩面之人!”將那無辜的人打了一頓棍子。

又有故實說,天寒地凍的一個雪夜,党進在烤爐前酌酒自飲,吃得醉飽,滿身是汗。他在廳前“捫腹徐行”,感到燥熱,於是自言自語說:“天氣不正。”恰好被門外站崗凍得瑟瑟發抖的衛兵聽到,就回應說:“小人這裡,天氣卻很正。”衛兵敢這樣說話,似乎也沒有受到懲罰。

有故實還說党進頗有孝心,但也有“變詐”。說他曾受詔巡視京師,只要聽到里巷間有畜養鷹鷂的市民,一定要取來放走,還一邊罵道:“買肉不拿來供養父母,反來飼養禽獸嗎?”但有一天,晉王趙光義的一個隨從臂上架著雛鷹來到市上,被党進看到,就呵斥他放鷹。隨從說:“這是晉王的鷹啊!”党進馬上就變了態度,對他說:“你可要小心養視,別叫貓狗什麼的傷了它!”還掏出銀子來給他去買肉。此事在民間傳以為笑。

明馮夢龍纂輯《廣笑府》,也編派党進一個笑話,說党太尉很蠢。一次,有人來信說:“偶有他往,借駿足一行。”偶爾有外出之事,要借您的“駿足”走一趟。党進很吃驚:“我只有兩隻腳,若借給他,我如何行走?”下屬告訴他:“信上說的啊,是向你借馬,‘駿足’只是對馬的一種尊稱。”党進笑道:“如今世道真是不同,原來這種畜生,竟也有個道號。”

過去軍中將校,自都虞候以上,入朝時,都要將自己所掌管計程車兵數額記到手持的木棍上,像朝官所帶的笏板,以備皇上所問。有一天趙匡胤問道党進掌多少士卒。党進文盲,不識字也不識數,就將手中木棍舉一舉說:“都在這上面了。”老趙大笑,認為此人樸直,待他更為優厚。

北邊草原兵常常趁著秋高馬肥侵凌中原,中原因此就要有“防秋”之舉。越是到了秋天,越要防備北方。党進就曾被派往北邊“防秋”。但在走之前,要來“辭闕”,到宮中來向皇帝告辭。一般都要在宮殿側門內拜別。老趙知道党進沒啥文化,就派個小吏對他說,你是個邊臣,可以免了這個禮節。但党進非要來“辭闕”。領班的大臣也知道他文化水平太低,就替他在笏板上寫了很簡單的詞,教他背下來。等到輪到他的時候,最後要說幾句辭別的話了,他卻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就抱著笏板跪在地上,半天,仰起頭來看著老趙說:“臣聞上古其風樸略,願官家好將息。”

我聽說上古之風很樸素簡略,願皇上您好好休息。

這兩句話根本就不挨著,這樣的告辭,也不符合當時的禮法。滿大殿人聽了都忍不住笑。老趙也是一笑放過。

後來人問他為何要說得這麼文縐縐。党進說:“那幫酸文人動不動就拽文,我也拽一句。讓官家知道我也讀書啦!”

党進雖然是粗人,但卻懂個“義”字。當初他在後晉叛臣杜重威手下做侍從,等到杜重威死後,無人願意照料杜氏後人,只有党進,對杜重威貧困的子孫按月將自己的俸祿分一部分賙濟他們。史稱“士大夫或有愧焉”。

據說党進鎮守許州時,有天自外歸來,忽然看到一條大蛇盤踞在自己的臥榻上睡覺,大怒,把這條蛇燉吧燉吧吃了。不久,就生了病,死在許州。

“常勝將軍”李謙溥 李謙溥也是人物。後周時,他曾為晉州(今山西臨汾)兵馬都監。周世宗親征淮南時,隰州(今山西隰縣)刺史去世,李謙溥對建雄軍(今山西代縣)節度使楊廷璋說:“隰州乃咽喉要地,不可缺守。現在皇上車駕在淮南,我們如果赴淮南向皇上請示,時間來不及,等到得了皇上任命詔書,孤城恐怕已被河東所破。”楊廷璋也知道太原劉氏對此地覬覦很久,眼下一城無主,軍情緊迫,於是簽署書牒,令李謙溥代理隰州刺史。果然,李謙溥趕赴隰州,正在“浚城隍”“嚴兵備”,疏浚城濠,嚴查守備,完善隰州城防時,太原侵略者到了。建雄軍守衛們要楊廷璋派兵去救援,楊廷璋說:“隰州城池堅固,守將出色,北漢不易攻克。”北漢軍攻城不下。楊廷璋估計敵兵已經疲憊懈怠,沒有防備,於是暗中與李謙溥約定,各募敢死士兵百餘人夜襲敵營。李謙溥在一個夜晚,令敢死士一律短兵堅甲,夜半銜枚,從城上懸繩而下,與奔襲而來的楊廷璋部合勢夾攻,掩其不備,大敗北漢兵,斬首一千多級。

李謙溥還招募到一個降將名叫劉進。劉進有勇力,常人不及。李謙溥厚愛此人,劉進於是盡死力往來境上,常常以少擊眾,多有斬獲。北漢人很怕他,就用蠟丸書離間劉進,故意將蠟丸丟棄道中,被大宋人得到,告訴了趙匡胤。趙匡胤來詔令說:將劉進捆送至闕下。李謙溥追問事情原委,知道劉進被人陰毒,於是對劉進說:“我以舉家四十口保汝矣!”然後上言說劉進為太原劉氏所惡,此事定屬反間。趙匡胤接到奏報,大悟,即令釋劉進,並賜以禁軍都校戎帳服具。

李謙溥,在山西二十餘年,大小百餘戰,從未有過失敗,連小的失敗也沒有過。邊民對他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信任感,每次出來巡邊,父老們看到他都會很尊敬地下拜。

他為人還特別廉介。晚年在京師建了一所房子,在道德坊中。院子裡弄了個小花圃,建了兩個亭子,種植一些花木竹石,開始跟朝士們有了交遊。後來,他從弟的女兒嫁給了皇子,史稱李謙溥和他的從弟二人“貧無以資用”,拿不出錢來做陪嫁。嫁給皇子啊,那得有點排場啊,這哥倆做不到。李謙溥就將這所宅院抵押給當時的京城首富宋延渥,這才辦了一場體面點的婚事。但這所房子就一直沒有贖回來。太宗趙光義時,以為是李謙溥的後人沒有盡力,就問做著通事舍人的李謙溥兒子說:“你老爸在邊陲那麼多年,只有這麼一座宅邸,你們還忍心讓它歸於他人?”這位通事舍人就將家中貧困之事說了。趙光義聞言,很感動,就派中使取內府錢付給宋延渥,把房子贖了回來。

此事成為一時美談,宰相畢世安以下,當時的名公多人,都為此而賦詩記事。著名文人王禹偁還為此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併為園子裡兩個亭子分別起名為“克家”“肯堂”,都是比喻後代應有出息,光大家門,繼承父業的意思。這一事件,也被人稱之為“賜錢贖第”,李謙溥得到了後人的尊重。

史稱李謙溥“性慷慨,重然諾”,石敬瑭父事契丹時,他是開封府推官,曾經出使過契丹,回來後說:“屈節外國,非久長策。”這話讓石敬瑭聽了不舒服,貶官。足見李謙溥是五代末、大宋初難得有見識的儒將,史載李謙溥“少通《左氏春秋》”,那就是一個讀過儒學經典的人物。

圍城“打援”大破契丹

且說太原戰事。

太原城下,久圍不下,有人建議增兵,擇日攻城。左神武統軍陳承昭進言道:“陛下自有數千萬兵在左右,為啥不用呢?”

老趙不明白,陳承昭用馬鞭指汾水,老趙大笑。於是就讓陳承昭主持此役,築堤壅塞汾水,令其改道灌太原。為了方便水中攻城,還特意下詔在汾水上造船。夏四月,老趙兩次到城東來看築堤工程。

水灌太原,也許是破城代價最小的辦法。跟隨老趙征討北漢的謀士們似無人反對這個部署。

陳承昭是江南人,對水利工程很有一套。他還懂得核查工作量,做工程預算。最初老趙準備疏浚惠民河、五丈河時,陳承昭就是工程總指揮。他先來計量河勢的長短狹窄,然後再量掘土工具鐵鍤的寬窄大小,用這個鐵鍤積累為尺,以尺積累為仗,因此定出了一個丁夫從早到晚,一天應該挖掘多少鍤,計算出這些挖土的土方量,總起來是多少工程量,應該用多少丁夫,等等。制定成表格奏報給趙匡胤。老趙看後,很驚異,嚇唬他說:“要是不像你說的這樣,我可處理你!”陳承昭是很自信的,認為沒有問題。等到工程完工,只多了九個人工。老趙大大地嘉獎了他。

北漢與宋師在城下膠著時,契丹已經分道來援。

但在趙匡胤指揮下,贏得了兩場“打援”之戰。

此役,棣州防禦使何繼筠為石嶺關部署,屯於陽曲(今屬太原)。老趙聽說契丹有一路將自石嶺關來援,就傳驛召何繼筠來行在大營,當面授以方略,史未載是何“方略”,但老趙相當自信,給他精騎數千,對他說:“明天中午,我等你的捷報。”

當時已經是盛暑,老趙命負責御用生活的太官制作了“麻漿粉”賜給何繼筠,何繼筠痛痛快快地吃過,辭去。史不載“麻漿粉”為何物,或是由麵粉淘洗而成的澱粉,煮熟涼拌,淋以麻油,類今日之涼粉。宋陸游有《清暑》詩:“廚人具漿粉,童子鬻山茗。”老趙暑日所賜,可能就是這個東西。

何繼筠率眾赴陽曲縣北,按老趙部署,大敗契丹,一舉擒其武州刺史王彥符,斬首千餘級,生擒百餘人,得馬七百餘匹,鎧甲甚眾。第二天中午之前,何繼筠派遣他的兒子來獻捷。趙匡胤登上北邊的高臺瞭望,遙見一騎飛奔而來,就知道是捷報到了,使人去問,果然。

當時北漢因為有契丹做靠山,城中不懼,所以固守不下。老趙於是將石嶺關大捷所獲的契丹鎧甲和首級向城中宣示,史稱“城中人奪氣”,周圍諸州郡聽說契丹戰敗,有人恐懼,來降。

當初徵太原之始,老趙即判定契丹將有一路從河北來援,此時,果然,契丹兵進入定州界。老趙預先派出的大將韓重贇在附近山間列陣,以逸待勞。契丹兵近前看到旗幟,大驚。他們沒有想到此地會有宋師駐守,準備遁去。韓重贇得到訊息,率精騎急擊,大破其眾,獲馬數百匹。

久攻不下退兵為上

四月,陳承昭用粗布製成囊,裝了泥土,將這些泥囊投入汾水上游,這樣就省卻了“版築”之勞。所謂“版築”,就是用夾板夯制土牆。這個技術在河水中難度太大,而泥囊則簡單得多。當時投入的土囊只用了一半,上游的水就已經開始高出下游,隨後,就越過了大堤,開始向太原城裡灌去。

汾水有新堤築成,趙匡胤來到太原城北,親自來看灌城。

水到城下後,漸漸向城中灌去。

幾天後,老趙令水軍乘舟船,載強弩,開始水中攻城。

內外馬步軍都軍頭、橫州團練使王廷乂親自擊鼓,後脫掉甲冑,率先登上城樓,但不幸的是,有流矢忽然射中他的腦袋,跌落城下陣亡。

殿前指揮使都虞候、袁州刺史石漢卿亦中流矢,溺死於汾水。

趙匡胤折兩員大將,宋師士氣受到影響。

這時正是酷暑天氣。老趙在陣前卻忽然想到牢獄中人,史稱“上以暑氣方盛,深念縲縶之苦”,太祖因為暑氣正盛,深深地惦記牢獄中被捆縛戴枷的犯人之苦,於是下詔西京洛陽等州郡,派出忠厚的長吏督察掌獄掾,每五天要檢視一遍,須灑掃牢房,洗滌杻械,貧困不能自存的罪犯,要由官方給予飲食,病者給藥。如果罪過比較輕,可以儘快判決,不要在獄中淹滯過久。從此以後,每到仲夏,朝廷一定再次申明這道詔書,告誡典獄官員。

宋師圍太原,北漢宰相郭無為認為城破後歸降大宋,功淺,不如趁未破歸附。於是向北漢主劉繼元請求自己帶兵夜擊宋師——他想乘與宋師遇合時投降。北漢主相信他,選精甲千餘人,又命劉繼業、郭守斌為副帥,一道來夜襲宋師。劉繼元還親自登上延夏門目送他們前往,並在城樓上等待他們回返。

當晚,天甚晴,但不久忽然變天,風雨交加,天色晦冥。郭無為行至北橋,停下來招呼諸將,而劉繼業所乘戰馬足部受傷,於是收拾所部回城;郭守斌則迷失道路,呼叫不到。郭無為只有不多人馬,如果獨自投降,無功。他需要出賣劉繼業、郭守斌,加大投降砝碼。至此,感到希望不大,於是與麾下數十人也回到城裡,準備再作打算。

這時已經進入夏季閏五月,汾水自延夏門甕城進入太原,穿外城兩重,注入城中。城中為此大為驚擾。趙匡胤走上長堤觀看水淹效果。水抵城下後,越來越寬闊,水位也越來越高。北漢人在城內設障,宋師從大堤上發強弩射擊,讓城中人堵水無法施工。忽然城內有積草漂出,直抵入水口止住。宋師強弩無法穿透,北漢人在積草後面壘起了泥袋石頭柴草,總算堵住了入城的汾水。

郭無為再次勸諫北漢主出降,北漢主不聽。這時有個閹宦名叫衛德貴,他蒐集了郭無為很多證據,告訴劉繼元這人是北漢內奸,反狀明白,不可赦。劉繼元調查清楚,於是將郭無為正法,告知全城。城中守志更為堅定,無人敢有二心。守城將士甚至派出數萬大兵,夜半出西城門,襲擊宋師築起的長連城。戰術目的是焚燒宋師的攻城器械。當時長連城壁外有人傳呼說:“北漢主來降!”趙匡胤聽說後,令衛士警戒,準備開壁門放喧呼者進來。隨軍八作使趙璲道:“受降如受敵,豈可夜半輕信許諾乎!”

老趙讓人去偵察,果然是北漢特務在使詐。老趙於是部署大軍掩擊太原兵,大破之,斬首萬餘級。

八作使,是宮中的閒職。

天亮之後,老趙又來到城南,命水軍乘輕舟焚燒城門。

此時,老趙得到一個訊息,隨軍的右僕射魏仁浦卒。

魏仁浦乃是後周時的名相,一直是老趙的朋友,陳橋兵變後,魏仁浦與範質、王溥是率先表示擁戴的後周老臣。徵太原前,老趙宴請諸臣,魏仁浦在。老趙笑著對他說:“何不過來勸我一杯?”魏仁浦於是離席前來敬酒,老趙趁機對他悄悄說:“朕欲親征太原,如何?”魏仁浦回答:“欲速則不達,惟陛下審思。”老趙認為他說得對,宴罷,到他的府邸,親自賜上尊酒十石、御膳羊百口。但老趙還是沒有按捺住北征太原的意圖,等於沒有接納他的意見,並且帶著他一道來徵北漢。估計魏仁浦一路上並不愉快。猜測老趙帶著魏仁浦北征的意思,大約有向老魏炫耀的孩子氣:你不是說“欲速則不達”嗎?我打下太原給你看看。

但太原就是打不下。

前面已經摺損兩員大將,魏仁浦死後,東西班都指揮使李懷忠率眾攻城,戰不利,中流矢,差點死去。

眼瞅著戰事是越來越慘烈,老趙身邊殿前指揮使都虞候趙廷翰率諸班衛士來見老趙,見面就叩頭,說願意“先登急擊,以盡死力”。

這是老趙最精銳的一支親兵,都經老趙一手調教,戰鬥力非常強。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說一故實。說老趙“善御豪傑,得人之死力”。他常常到講武池,臨水檢閱水戰演習。有一次,老趙發議論對左右說:“人們都說‘忘身為國’,但死者,人之所難。說得容易罷了。”這時殿前禁衛諸班的指揮官都在旁邊,有一個“天武廂主”(諸班之一)李進卿上前對老趙說:“如臣者,如有令死,臣即死。”說罷躍入池中。他的意思是,老趙要是不讓他上來,他就自己淹死。老趙大驚,趕緊招呼十幾個水工將他救上來。

老趙左右內侍數十人,皆善武藝,身體矯健,一人可敵數人。騎馬上下山,如飛一般。老趙對這些親兵慰撫養育,待遇非常優厚。有一次泗洲(今屬河南南陽)有人捉住一隻老虎,裝在籠子裡運到京師。趙匡胤命人用一整個的羊腿給它。虎得肉後,決裂而食,氣甚猛悍。等到再看時,只見老虎張口不能合嘴,細看,原來有骨頭橫在老虎喉嚨中。老趙看看左右,有一內侍親兵李承訓,當即將手臂伸入虎口,將骨頭取出,自己也沒有受傷。

老趙還曾到禁中五鳳樓,只見有一個風箏落在東南角樓的鴟尾上。老趙對左右說:“有人能取下它來嗎?”一內侍親兵,將衣服掖好,捲起袖子,攀登殿屋棟樑,經歷幾次危險,爬到殿脊,取下獻給太祖。旁邊看的人都眼暈,史稱“觀者膽落”。老趙培養的一隊殿直侍衛就都是這樣的矯捷勇猛。

但此時的老趙已經無心與太原“死磕”。他越來越覺得當年王樸“先南後北”的戰略是對的,越來越覺得趙普說“暫留太原不下,要太原獨擋西北兩面”的意見是對的,而當年張永德也是這個意見,魏仁浦也是如此。這麼多人都覺得暫時不動太原,一定有大道理在。當今江南李煜未平,卻來負氣北征,很可能是個戰略錯誤。於是,就在趙廷翰請戰時,老趙忽然就下了“撤兵”的決心。他說:“汝曹皆我所訓練,無不一當百,所以備肘腋,同休慼也。我寧不得太原,豈忍驅汝曹冒鋒刃,蹈必死之地乎!”

一番話說得諸班親兵感動得哭起來。

當時大軍暴師在外,頓於甘草地(太原附近地名)中,又趕上暑雨,兵士們很多人在鬧痢疾,疫情正在擴散。而契丹又派來更多援兵。隨軍的太常博士李光贊感到此一番勞師遠征不利,於是上言請求退兵。

這也恰好是老趙的意思,於是就來問趙普。趙普也以為退兵為上。

大水退泥牆塌

幾天後,老趙到城東,準備商議班師事宜。諸臣策劃:可以效法後周柴榮當年的做法,遷徙太原周遭士庶萬餘家于山東、河南,遷徙者給粟。於是,分命使者十七人,到諸州郡移民,併發禁軍護送到目的地。第一撥移民都屯紮在河北鎮州、山西潞州等地。所以有這個舉動,是為了削弱北漢的根本。北漢有兩大力量來源,一是契丹,另一就是境內人戶賦稅。這些賦稅為北漢打仗提供了足夠的糧草,現在將這些庶民移往宋境,將會減少北漢收入。

若干年後,宋太宗趙光義終於打下北漢,只得到“戶三萬五千貳百二十”。這就意味著趙匡胤的移民政策徹底削弱了北漢的經濟實力,趙光義所以能得到北漢,與周世宗柴榮、宋太祖趙匡胤兩次移民不無關聯。

車駕離開太原時,為了安全,丟棄了大部分軍需物資,史稱北漢主統計宋師遺棄的軍儲,得粟三十萬,茶、絹各數萬。北漢戰爭中喪敗物資無數,幾乎已經用盡了城中積蓄,因為有這些宋師輜重,多少有點緩解。

當初水灌太原時,正當酷暑,老趙露臂跣足,蓬鬆著頭髮,冠帶全免,手持指揮刀坐在黃羅傘蓋下,督促兵吏運土築堤堰塞汾河。城上望見,不斷有箭矢射來,更用拋石機拋來大塊石頭,但老趙想起當年大帝柴榮徵壽州,在箭矢襲來中端坐不動,老趙與柴榮比,鎮定之外,還多了一份不拘小節的瀟灑。

當時水浸城牆,只剩下幾塊磚的高度,就要沒城而入。宋師乘舟船,距離城樓也很近。還有船載了火油乾柴來燒城門樓子……幾乎就要破城,但老趙決心不足,更不忍過多殺傷,最後撤軍。留在城中的契丹冊封使韓知璠,等到宋師退後,看到北漢兵在疏導積水時,很多建築倒塌,連外城牆都一片一片坍塌。當時他就看明白了,原來,大水泡鬆了泥牆,有大水在,城牆尚能支撐,水一退,泥牆就稀里嘩啦紛紛倒下了。此人嘆道:“宋師引水灌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先泡城,後退水,城牆必倒。如是,太原恐怕沒有活口了!”

宋師退後,契丹援兵也來到了太原城下。

劉繼業看到契丹驕橫跋扈的樣子,向北漢主劉繼元提出了一個大膽建議:“契丹貪利棄信,他日必破吾國。今救兵驕而無備,臣願襲取之!一仗可獲馬數萬,藉此並我河東之地一道,歸附中國,如此可使晉人免於塗炭,陛下也可長享富貴,不亦可乎?”

劉繼業此言可謂吉光一現。站在歷史的後面來看,這還真是個好主意。如果北漢能行此議,大宋幸甚,中國幸甚! 惜北漢主不從。

宋太祖趙匡胤北征,幾乎無功而返。從種種記錄來看,老趙用兵不狠,是未能下太原的主要原因。宋魏泰《東軒筆錄》披露,若干年後,宋真宗曾經對宰臣們說到北征太原事: 以河東之役,兵力十倍,當一舉克捷。良由上黨發願之時,左右有聞之者。賊聞此語,知神兵有戢(有戢,有所不為),故堅守不下,至煩再舉(以至於要宋太宗再次興兵討伐)也。

宋真宗的意見不一定是合理藉口,但趙匡胤宅心仁厚是事實,這個活兒要是由王全斌、曹翰來幹,估計早就平定劉漢了。在老趙這裡,倫理的價值往往重於政治的價值。對生命的敬畏,讓他“有戢”,不敢以殺戮無辜為代價獲取政治的功業。他在潞州(上黨)麻衣和尚院,恭恭敬敬向佛前祈禱的誓言,用一句俗話、套話說,是趙匡胤所在時代的“最強音”——

“此行只以吊伐為意,誓不殺一人!”

老趙存錢辦大事

老趙雖然沒有完勝北漢,但先後積有小勝,也震懾了劉繼元;更有意味的是,何繼筠、韓重贇從兩路“打援”,也成功擊敗了契丹來犯。這是中原與契丹較量,大宋取勝的經典戰例。後晉以來,契丹多次侵入、侵擾中原,幾十年間,中原畏遼如虎,除了後晉陽城大捷,周世宗晚年平定關南的戰績,似乎還沒有給過契丹重創。有此兩戰,足以奠定大宋信心:破契丹,後晉可以,後周可以,我大宋也可以。契丹,是可以戰勝的魔鬼。

老趙擊敗契丹,令契丹南疆守備大為恐慌,不斷地有人前來歸降。甚至屬於契丹內部族群的部落也有人來舉族歸附。太原之戰後,契丹的舍利、於魯等十六個部落前來歸附,老趙命其大首領羅美等四人為懷德將軍,八人為懷化郎將;次首領諾爾沁旺布十五人為歸德司戈(從八品下的武官)。

開寶二年六月,老趙從太原撤兵後,次年深秋,契丹以六萬鐵騎再次來侵,兵出河北定州。趙匡胤聞訊,命令判四方館事田欽祚領兵三千防禦。這是一次眾寡懸殊的對陣,但老趙自信,田欽祚也自信。行前,老趙對田欽祚說:“彼眾我寡,卿但背城列陣以待之,敵至即戰,勿與追逐。”

田欽祚領命後,與來寇在滿城(今屬河北保定)相遇,一戰,敵騎未敢掩殺,稍稍退卻。田欽祚沒有聽老趙話,還是忍不住爭功前進,乘勝進據遂城(今河北徐水)。戰馬忽然中流矢跌倒,危機當頭,騎士王超以自己的戰馬授田欽祚,田部軍復振。從早晨戰到午後,殺傷甚眾。天色黑前,田部退保遂城。

契丹圍城數日,田欽祚看到城中糧少,守城不利,於是整兵開南門,從數萬騎兵中選擇一個薄弱之處,突圍而出,直趨定州保塞,史稱“軍中不亡一矢”。這一仗,雖然沒有剪滅契丹,但以少勝多,整旅而還,幾乎就是奇蹟。於是契丹那邊有了傳言:“三千打六萬。”

老趙接到田欽祚奏報後,很高興,對左右說:“契丹多次侵入我邊境,其精兵不過十萬。我如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首級,只不過費我二百萬匹,如此,則契丹盡矣!”

從此以後,老趙更注意修整邊備。討平諸國之後,老趙收其府中所藏,儲存於一個專門的倉庫,曰“封樁庫”。以後每年國家用度有盈餘,也都放入這個倉庫。他對近臣說:“晉石敬瑭割讓幽燕諸郡以歸契丹,朕同情諸州之民久陷夷虜,等我所蓄滿三百萬緡(或有記錄為五百萬緡),當遣使送給北虜契丹,贖回山後諸郡。如不從我,即散此府財,募戰士,以圖攻取。”

這一段記錄在多種宋人筆記中都有記載,文字大同小異,應該是事實。

宋李攸《宋朝事實》記載,太祖趙匡胤痛恨後晉末帝石重貴被契丹所滅的開運年間的國家禍事,那一場禍事,導致華人百萬都沒於契丹。所以從即位以來,專務節儉,乘輿、服用等,一律簡潔樸素,另外將供應皇室節約下來的剩餘物資專門貯藏一個倉庫,對左右曰:‘等我湊夠三百萬貫,當給契丹寫信,用這個錢來贖買石重貴時陷沒契丹的百姓。由此可見,太祖要大一統而收復幽燕,意思在贖回百姓而不在贖回土地啊!

宋呂中《宋大事記講義》論及此事,有更詳盡的說法。說老趙設“封樁庫”時說:“軍旅饑饉,當預為之備,不可臨事而厚斂於民。”軍旅和饑饉,這兩件事,要預先做好戰略準備,不能有事了臨時去百姓那裡聚斂。

呂中認為“封樁庫”,就相當於西周的“內庫”,西漢的“少府”,東漢的“別監”,唐代的“大盈”。這類庫藏一直歸太宰管理,屬於外朝,不屬於禁中,設定它的意圖是出於公義。但東漢至唐以後,多以閹宦管理,於是這類庫藏成為禁中皇室私用。從趙匡胤的這段話看,“封樁庫”的設定是為將來可能的“軍旅饑饉”做準備,不能事到臨頭,去搜刮士庶——後晉、契丹、荊南等五代亂邦,常常在戰前藉機向民間賦斂,甚至搶奪,這個活兒,老趙從來不幹。考老趙建國後,大小戰事十餘場,從來沒有以戰爭為藉口而搜刮民間的行徑。史稱置“封樁庫”是“為民所慮”,是實在評論,並未誇張。

呂中也提及老趙“蓄滿五百萬緡,以贖山後諸郡”的話頭,承認這是太祖“為國所慮”。足見“封樁庫”與東漢以來的賦斂不同。可以判斷,“封樁庫”是公立倉庫,置此內庫,既是“為民所慮”也是“為國所慮”,“欲民與國俱利”。

但老趙置“封樁庫”,有一種說法是贖回被擄掠的中原百姓,一說是為了贖回被契丹佔有的幽雲十六州。可以當作傳聞異辭來看,不必深究。總之,“封樁庫”是為解決契丹佔取中原百姓和土地的問題;同時也是為了應對軍旅和饑饉問題。“封樁庫”內財貨,非老趙私財,是可以肯定的。這與瘋狂斂財滿足皇室私慾的做法有天壤之別。有若干故實可以證明這個判斷。

尚“質素”不求奢華

老趙的女兒,故魏國長公主在太祖朝時,曾經穿了貼繡鋪翠的裙服進入宮中,太祖看見後,對她說:“你這衣服得沒收!而且你從此以後也不許穿這麼豪華的衣服。”

公主笑道:“我這衣服才用幾根翠羽啊?這麼摳門!”

老趙道:“不然。咱們主家穿這個,宮闈、親戚、里巷就會都來效法。京城孔雀、翠鳥的羽毛價格很高,小民有利可圖,就會輾轉販易,造成的‘傷生’罪孽,都是由你而起。你生長於富貴,應當懂得惜福,豈可造此惡業之端?”

公主聽後很慚愧。但她跟皇后坐在一起,又對老趙說:“官家做天子這麼久了,難道不能用黃金裝飾肩輿,乘坐出入嗎?你看你現在這套‘御輦’,太破舊啦!”

老趙笑道:“我以四海之富,不要說一套肩輿,就是所居宮殿全部用金銀裝飾,也有力量辦到。但念我為天下守財,豈可妄用!古稱‘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如果公帑財富用來自我奉養,天下人還有什麼可以倚靠呢?這類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老趙的簡樸,是歷來帝王中很有名的。他在常例中常有減損,日常穿的衣服都是反覆洗過的;乘輿禮服,也尚“質素”,不求奢華;寢殿帷幕用青布包邊的蘆葦簾子,宮中的帷幕,沒有文采裝飾。他曾經將一件麻屨布裳賜給左右說:“這是我穿過的舊衣服。”

老趙的儉樸,甚至連趙光義都看不下去。有一次禁中宴飲,趙光義找個機會從容地對老趙說:“陛下穿的衣服、用的器具,太——草率。”史稱“帝正色曰:爾不記得咱們居住在夾馬營時的生活啊?”

有些大臣們不知道,還以為後宮不定多麼奢華呢。有一次老趙高興,光著一個膀子走進宮內的翰林院,當時是學士盧多遜值班,老趙跟他聊天,也許是聽出他話裡對皇上私密生活的好奇,就帶他進入寢殿,此處有縑絲帳、紫綾褥,一般鄉紳都可以有的東西而已。老趙對盧多遜說:“爾在外以為朕的日子多麼豐侈嗎?朕用這些東西還常常覺著慚愧呢!”

饗廟郊天,也即太廟祭祀和天地祭祀,都是國家大事。郊祀就是要祭祀天地,要升壇,有司擬準備黃褥鋪道。老趙說:“朕潔誠侍奉上天,不必如此。”命撤掉黃褥。還宮時,要駕豪華帝車金輅,老趙又對左右曰:“古來典故,祭祀完畢後可以乘輦嗎?”左右認為乘輦無害。於是棄輅乘輦。

排場對老趙構不成誘惑。

元佚名《宋史全文》引呂中意見說: 創業之君,後世所奉以為軌範也。宮闈之地,四方所視以為儀刑也。一人之奢儉者雖微,而關於千萬世者為甚大;致謹於服色者雖小,而失於千萬裡者為甚遠,可不謹哉! 創業的君王,是後世用來奉為規則樣板的人物。宮闈之地,那是四方當作天下儀表行範的地方。一人的奢侈還是簡樸雖然很小,但關係於千萬世的影響卻很大;致力於服飾的事雖然很小,但失之於千萬裡的地方卻很遠。為人君者能不謹慎嗎?

置“封樁庫”儲財,實質是:在國家正常稅收中,積累財富,作為戰略儲備。因此,這是一樁軍政措施。這一措施的主要方向,是解決契丹問題。

“封樁庫”積攢軍需 老趙在下澤潞、平揚州、收荊湖、定西蜀之後,知道“僭偽可平”,有一次對晉王趙光義說:

中國自五代以來,兵連禍結,帑廩虛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荊、廣、江南,則國用富饒矣!今之勍敵,止在契丹,自開運(契丹年號)已後,益輕中國。河東正扼兩蕃,若遽取河東,便與兩蕃接境,莫若且存繼元,為我屏翰,俟我完實,取之未晚。

中原從五代以來,兵連禍結,國庫空虛。我們一定要先取西川,按次序再收復荊南、廣漢、江南,這樣,國用就會富饒起來。現在我們的勁敵,只在契丹。自石重貴開運年間之後,契丹更加輕視中原。河東扼守兩蕃(契丹和正在壯大的西夏),如果我們馬上就去取河東,就與兩蕃直接接壤,那時就要直面境外之敵。不如暫時存著劉繼元,讓他來做我大宋的北部屏障。等我完整充實之後,再取河東也不算晚。

這一段話見於宋人魏泰的《東軒筆錄》。明顯可以看出,這是王樸、趙普、魏仁浦的戰略思想;但“國用富饒”“俟我完實”則是與“封樁庫”一脈相承的軍政思想。老趙留下的《太祖誓碑》,其中一條就是:“不加農田之賦”。此事事關民生,是老趙也是大宋的德政、仁政,“不加農田之賦”,官方用度、皇室供給,就要受到限制。這一條誓言具有從財政方向上約束、制衡權力的性質。捍禦契丹、收復幽雲、討平河東,是太祖趙匡胤混一天下的北方戰略方向。民族利益、歷史趨勢、天下目標,都在推動老趙往這個方向運動。大義所在,責任所在,無可規避。但這類宏大敘事,與“民生”比較起來,還在其次。國家“大義”與士庶“民生”的矛盾,自古如此。老趙在千難萬難的無比糾結中,落定“民生”義重,終其一生,沒有更動;終大宋一朝,沒有更動;除了佞臣奸相的貪腐之外,大宋在政策上從未有過搜刮士庶的敕書出臺。這就是制度性文明。

“封樁庫”,在千辛萬苦的積攢中,就是要為中原解決契丹問題。

但船山先生不同意這個意見。他在《宋論》中對老趙的這個舉措批評得相當嚴厲,大有“春秋責備賢者”的況味。

船山認為:軍旅之事,確實需要儲備,但又不能過分依賴儲備。從歷史來看,老趙儲備如許之多,最後並沒有收復燕雲十六州,反而啟動了宋真宗的驕侈之心,甚至宋神宗時任用王安石“箕斂天下”,導致“召怨以致敗亡”,都是因為“財之累也”。他認為戰爭中的“士”(包括將軍士兵士大夫),不是靠餘財養起來的,過去東晉的謝玄、唐代的郭子儀等人打勝仗,並沒有什麼積蓄。徒手號召,也可“百戰而得天下”,因為兵者,“用其一旦之氣也”。如果一味蓄財而戰,則在上者,奮怒之情會因為時間長了,不相為繼;在下者,偷安之情會因為時間長了,更為因循。這類蓄積,容易為奸人所乘,竊歸私室(南唐李昪的“德昌宮”,相當於老趙的“封樁庫”,就被奸人劉承勳私自盜取)。由於這類積蓄已經成為私人財產,故當國家變亂猝生之際,奸人還會死護貨財,不願意散財救難(後唐李存勖的劉皇后,就不願意散財)。等到國亡,歷年積累的財貨,都會一攬子送給寇仇。

船山為此慨嘆道:“財之累,於斯酷矣!”他認為天下之財,自足以應天下之用,緩時不見其有餘,急時,不見其不足。如果當初太祖能乘立國之初,委腹心於虎臣,以致死於契丹,則燕、雲可圖也。船山甚至認為老趙此舉,是“翁嫗之智,畜金帛以與子,而使訟於鄰,為達者笑”。像鄉村老漢老婦的智慧,積攢財富準備留給子孫,最後導致子孫生成訴訟,為達觀者恥笑。

船山先生所論大有道理,但如“原心”,推原趙匡胤的初衷和當時形勢,似未必。後來的太宗趙光義,對老趙的“封樁庫”就不太欣賞。他倒是“委腹心於虎臣,以致死於契丹”,但是並沒有達成收復燕雲的目標,幾乎是全敗而歸。

今天來看,對“封樁庫”歷史故實,要著眼兩個方面來評價。

一是老趙初衷,就是為國為民做好戰略儲備,一旦國家有事,不去搜刮民間。故老趙此舉有仁厚宅心在,從民生大義考慮,從聖賢氣象理解,“封樁庫”就是德政、仁政。

二是要真實地理解大宋所處的地緣政治條件。船山先生在《讀通鑑論》中有言:吉凶的消長,是上帝的事,但一靜一動的得失,卻是人的事。人要等待天時,天會回應人和。物升到極點會消減,人靜到審慎則可動。所以,天道有或消或長的時機,以此來削平天下的險阻,但總是苦於激進的人們不願意耐心等待。智者會根據老天的意志,看天下消長的形勢而動,卻總是苦於激進的人們不能領會其中所要持守的天命。這段話充滿政治智慧,對“有神論”者而言,這是很好理解的一段話,“無神論”者理解這段話,可能有點難度。這樣來看趙匡胤的“封樁庫”就能理解,他並非像守財奴那樣“蓄金帛”給子孫,而是藉此姿態等待天時。老趙從後漢、後周而來,審時度勢,他知道契丹是不可能犁庭掃穴,一舉克滅的。天時、地利、人和都還不是最好時機。契丹,或擴大一點說,中原的北境問題,終大宋一朝沒有解決,後來的蒙元、滿清不論,大明王朝事實上也沒有根本解決(大明甚至沒有徹底“滅元”。“北元”就是蒙元的延伸,在後來的土木之變中,“北元”的餘孽瓦剌甚至俘虜了大明最高首腦朱祁鎮)。中國的北境問題,直至中華民國,在“五族共和”的大義之下,才算基本底定。因此,解決北境問題,不是“堂皇情緒”能夠解決的,當然,也不是“封樁庫”能夠解決的。中華運命之元亨利貞,需要等待天時,封樁庫,就是等待天時的一種努力。趙匡胤此舉,不可以尋常“聚財”視之。

幽州形勢圖

有一天,趙匡胤召來趙普,取出一卷地圖,開啟一看,原來是《幽州形勢圖》。

老趙似乎有點得意,對趙普說:“卿可猜猜,此圖,孰能為者?”

趙普仔細觀看後,嘆口氣說:“他人不能為,惟曹翰能為之。”

老趙問他何以知之。趙普回答:“方今將帥,論才謀,無人勝過曹翰。陛下如令曹翰幹這個活兒,他一定能得到幽州。”

老趙很高興,就有任命曹翰為幽州招討使的意思。

趙普說:“曹翰取之,誰能守之?”

老趙說:“就讓曹翰守之。”

趙普說:“曹翰死,誰守之?”

老趙詞窮,史稱“帝默然”。

而幽州之進討的戰略也被擱置起來。

太祖一朝沒有動幽燕,與君臣間的這一番對話密切相關。

當年大帝柴榮已經平定關南之地,已經逼近幽州,惜英年早逝,沒有繼續北上。當今太祖與柴榮比較,實力更為雄厚,且用兵謀略更勝一籌,帳下名將雲集,應該是大宋武力最為強盛的時代。曹翰屠江州城,是一大罪惡,但用此人徵幽州,應該有勝算。他主動謀劃幽州,繪製幽州形勢圖,就證明此人對燕雲態勢已經籌之爛熟。但不世之功被趙普所沮。

船山先生的《宋論》,對趙普此議甚為不滿,甚至有了超逾尋常的批評。

如果說幽州不好守,幽州以南就更不好守,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幽州南,一馬平川,契丹鐵騎幾日間可以到大河,過河就是汴梁。而幽州,則“負西山,帶盧溝,沓嶂重崖以東迤於海”,形勢險峻,比關南之地更容易據守。如果說曹翰之後不能守幽州,他人之後何以守關南?當年呂后問臨終前的劉邦:蕭相國之後,誰可代之?劉邦說曹參可代之。呂后又問曹參之後誰可代之?劉邦說王陵、陳平等。呂后再問其次,劉邦說:“此後亦非爾所知也。”後來之事,人難料。有道邦國,只需要“育材有素,掄選有方,委任以誠,駕馭以禮”,如此,百年之後,國之長城干將就不會少。趙普逆料曹翰之後無人,等於不相信大宋有未來。所以船山先生認為趙普此說為詭辯邪說,要想識別這個邪說很容易。但老趙為何被這個詭辯所“矇蔽”呢?其實不是被“矇蔽”,而是趙普此論道出了老趙心中非常擔憂的一個問題:藩鎮之禍。

趙普的潛臺詞是:曹翰可疑嗎?老趙的意見:曹翰不可疑。趙普下面的潛臺詞就是:“曹翰之外誰可不疑?”

幽燕之地,是藩鎮叛亂的淵藪,漢代以來就有盧綰之亂,唐代天寶以來,安祿山叛亂,而後是五代鎮守此地的若干藩帥先後叛亂。原因就是一個:鎮守的藩帥太強大了。強大到足以俯瞰中原。即便南下中原不能得逞,據守幽燕河北之地,也足可以擁兵自保。如果曹翰之後有此類人物,趙宋危矣! 這就是趙普的“不言之隱”,也是老趙退縮而不敢堅守前見的真實原因。

趙普這個心理擘畫直擊老趙命門。

船山對此給予犀利批評:“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貽六百年衣冠之禍,唯此而已矣!”北宋之所以被金兵所撲滅,地緣政治的原因肇始於此。南宋之所以被蒙元兵所撲滅,地緣政治的原因也肇始於此。王夫之這裡說“六百年衣冠之禍”,事實上除了大宋三百年外,還包括了蒙元近百年、大明二百年。中國北境,地緣壓力沉重。

按王夫之意見,這是老趙的一個巨大失誤。

契丹不可滅,但燕雲必在得。“封樁庫”理應散財而謀幽燕。老趙被趙普一番邪論蠱惑,由“契丹之禍”轉至“藩鎮之禍”,終於被未可知的形勢奪氣。元首氣餒,將士寒心。終大宋三百二十年,除了太宗趙光義主動與契丹尋戰真宗趙恆硬頭皮御駕親征,元首中無人有直面北境(契丹、女真、蒙元)的勇氣。每當需要面對時,就會有趙普式的文臣出來談“藩鎮”。

藩鎮、藩鎮!大宋內部的力量消耗於弭定藩鎮叛亂多(這方面的確相當成功),消耗於捍禦北境番邦侵擾少。

藩鎮,是震懾大宋元首的第一幽靈。

趙匡胤時代的問題事實上可以概言為四個方向——

一、在契丹鐵騎的威脅中如何實現南北和平共處問題。

二、在藩鎮坐大致中國動盪中如何解決文官制度問題;

三、在契丹與藩鎮雙重壓力下如何解決民生苦難問題;

四、在五代十國的文明沉淪中如何恢復天下道義問題。

這四大問題,也是本書開篇所言的四大難題。它們困擾老趙一生。甚至可以說,老趙這一生,為了解決這四大問題,傾注了全部智慧與勇氣。四大問題中,最急迫的是契丹問題,但最令老趙,也令後來的大宋元首憂慮的,卻不是契丹問題,而是藩鎮問題。“今之勍敵”固然“止在契丹”,但“今日‘內敵’”卻“實在藩鎮”啊!

安祿山以來的藩鎮大員們,給中原造成的破壞,那種烈度和反覆出現的頻率,事實上也確實遠遠超過異族的南侵。

趙普的奸邪劣跡

趙普一生為大宋謀劃,收藩帥兵權,制定南北政策、優秀的戰略設想都應該是大宋第一人,但在船山先生看來,趙普阻止曹翰經略幽燕,卻是一大奸邪劣跡。為何這樣說?船山先生給出了答案:

趙普“以幕客之雄,膺元勳之寵,睥睨將士,奄處其上”,以幕僚中的佼佼者,得到國家將他視為開國元勳的寵愛,因此瞧不上將士,儼然以為自己在所有武夫之上。但將士們並不服氣趙普。陳橋之功,石守信等鎮守京師,其功甚巨;下江南,收西川,平兩粵,曹彬、潘美等人任之;當時武功平定天下之功臣,都對趙普之傾軋有不滿。所以趙普與將軍“有不與並立之勢”,於是日夜思慮如何“深結主知”以便使太祖“倚為社稷臣”。只有折抑武臣,使武臣不得立不世之功,這樣,武臣就不能分享太祖的眷愛,而趙普就可以社稷臣身份安享榮華了。趙普所以抑制武夫,其用心在此。

船山這個意見,看似“誅心”,大有以動機窺視人心的嫌疑,但進入歷史還原,將自我代入歷史現場,用證據來考察來龍去脈時,能夠感覺到船山的洞識。他以一個思想者的目光,穿透了數百年迷霧,直窺人心,讓後來人讀史至此,驚出一身冷汗。

吳越王錢俶派使者給趙普送來書信和“海物”十瓶故實,也被船山先生分析出了太祖的心思。老趙說:“他們還以為國家事,都由你們‘書生’決定呢。”船山認為“太祖亦窺見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說太祖早就看破趙普疑忌武臣的隱情,不過當時因為武臣確實有五代積習,是國家長治久安的不可測力量,需要趙普這樣的人物來制衡罷了。

但是儘管如此,老趙待趙普還是太過分了。史稱“不仁者,不可與託國”,老趙等於將大宋帝國的未來很大程度上託付於趙普的智慧和性情中,故大宋之得失都與趙普有關。在以後的日子裡,趙普出於“固寵”的目的,在太宗面前戕害趙匡胤的子弟,就是信任“不仁”之臣的結果。

按船山的說法,老趙實在應該效法光武帝劉秀,簡拔敦樸純雅之士,以化解強悍桀驁之風,這樣的人在朝總攬樞機,既可以平服藩鎮之禍,也可以公忠體國,不至於以私心排擠武臣。如此,則燕雲之地,很可能是另外一種面貌。《宋論》中,船山先生最後說:

險詖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綱維。嗚呼!是可為天下萬世痛哭無已者也!

陰險之人,居於國家腹心之地,一言不當,就會導致百代根本的裂痕。唉!這真是可以為天下萬世痛哭不止的悲劇大事啊! 有意思的是,船山先生不僅在《宋論》中對趙普阻止曹翰的事痛罵不已,在《讀通鑑論》中,甚至說趙普是奸細: 宋祖有志焉,而不能追惟王樸之偉論,遂絀曹翰之成謀,以力敝於河東,置幽、燕於漠外,則趙普之邪說蠱之也。普,薊人也,有鄉人為之居閒,以受契丹之餌,而偷為其姻亞鄉鄰免兵戈之警,席犬豕以齁睡,奸謀進而貽禍無窮。惜哉!其不遇周主,使不得試樊愛能之歐刀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老趙有志於幽燕,但最後,不能追懷王樸《平邊策》中的戰略規劃,竟罷黜曹翰籌之爛熟的謀略,將力量消耗於河東,置幽燕于于沙漠之地,這一切,都是趙普邪說蠱惑的結果。趙普,是薊州人啊!那裡就在幽燕之地,有受契丹收買的當地同鄉在居間傳話,趙普就是不想讓兵火燒到他的家鄉!跟豬狗之輩在一起酣睡,於是有奸謀進而貽禍無窮。可惜啊!沒有讓趙普遇到周主柴榮,不然,也讓他像樊愛能那樣被鋤奸!

船山站在民族大義一邊,對當時未能實現王樸、曹翰的謀略深感痛心,但將趙普說成奸細,可能還需要一點實證。

契丹主動來修好

曹翰,殺人不眨眼,但還是個詩人。宋太宗能背誦他寫過的一首詩,其中有句:“曾因國難披金甲,恥為家貧賣寶刀。他日燕山摩峭壁,定應先勒大名曹。”據說太宗趙光義很喜歡這首詩。曹翰有志於幽燕,看來是事實。沒有讓他經略幽燕,很可能是大宋地緣政治方向上的一個巨大失誤。

話說老趙,當趙普等人主張不動幽燕之地時,也想到了“羈縻”政策。如果暫時不能動,那麼安排大宋與契丹邊境的長久和平,也許不失為一個次優戰略。

老趙得國之後的第二年,專門下詔停止了一項“騷擾”契丹多年的邊民習俗。

原來,五代時,各中原國,大多招募邊民出塞去盜取契丹等部落人的馬匹,然後,由官方給盜馬者酬金。

《宋會要輯稿·蕃夷》說:“太祖建隆二年十月,詔北面諸州禁邊民無得出塞盜馬。”

元代佚名《宋史全文》也說此事:五代以來就鼓勵邊民盜馬以補戰馬之缺。但老趙“欲敦信保境,戊戌,敕沿邊諸州,禁民無得出塞侵盜,前所盜馬,盡令還之。”

據說,此舉令“夷狄畏慕,不敢內侮”。

盜馬,可能給契丹造成麻煩,但不會對契丹傷筋動骨,這事對於兩國間的來往也是一個疙瘩。最重要的,老趙自始至終就有一個明確的“天下目標”(如前所述,不是“政權目標”“部落目標”“寡頭目標”或“個人目標”):培養大宋王朝的道義天下。他不願意看到廉恥的淪喪。鼓勵民間“盜馬”,看上去似乎是一個“愛大宋”的舉動,但在人性的道德方向上出了問題,這就是利用了人的“僥倖心”而預設了盜匪勾當。道義天下,不欣賞這類行徑。

老趙用培固道德元氣的方法,漸漸化育出一個文明邦國。大宋,在契丹那裡贏得了尊重。

開寶七年十一月,契丹國的涿州刺史耶律琮,給大宋知雄州孫全興寫了一封很誠懇的信件,信中大意:

我耶律琮受大遼君恩,充當邊任,但沒有境外交往的權力,說得未必合適。但覺得只要事情有利於家國,可以來做,所以來寫這封信。我私下以為:南北兩地,古今所同,為何不世載歡盟,時通贄幣,友好來往呢?過去後晉石重貴時,因為政出多門,被他們國內的強臣蠱惑,忘我契丹大義,於是有干戈之用,生靈於是罹災。今茲兩朝本無纖隙,若能交馳一介之使,顯布二君之心,以此來休息疲敝之民,重修舊好,長為盟國,不是很美好的事嗎?我耶律琮微不足道,但敢與參與大義,希望能覺悟,懇請洞察詳鑑。

耶律琮這番話顯然是契丹來投石問路。

孫全興將此信轉給太祖,太祖不以朝廷名義,但命孫全興回信答覆。

第二年三月,契丹派來了使者,帶著國書來交聘。

國書中自稱“契丹國”。太祖命負責人到邊境迎接契丹使者,在都亭驛休息。到京師後,太祖召見,賜給襲衣、金帶、銷金皂羅帽、烏皮靴、器幣、銀鞍勒馬等。隨後,又在內殿設宴,召使者就坐,觀看老趙親手培養的殿前諸班驍勇士在後苑騎射,還令契丹的一個使者與老趙的衛士做競技比賽,馳射馬球、馬上截柳枝等等。等到使者回契丹,老趙仍然賜給他很多器幣衣服。

契丹能主動來修好,如果從此不生邊釁,即使暫時不能恢復漢唐舊地,生民也可從此免予兵鋒。在“時運”不到的時刻,也許就是一個比較中可以接受的地緣格局。太祖趙匡胤也許正在等待契丹主動來修好。契丹使者走後,諸臣對這個局面很興奮。他們認為北境過去一直視中原為“兒皇帝”“孫皇帝”,現今能以平等姿態與大宋交往,實在是五代以來所未見。於是齊聲恭維太祖趙匡胤。

老趙對宰相們說:“自五代以來北敵強盛,蓋由中原衰弱,以至晉帝蒙塵,亦否之極也。今慕化而至,乃期運使然,非涼德能致。”

左右皆稱萬歲。

老趙這段話對理解大宋此前此後的北境政策很重要。他這段話譯成現代語就是:“自從五代以來,北敵一直很強盛,主要是因為中原衰弱,這才導致了晉帝石重貴被俘受辱。但這也是衰運的極點。否極泰來,現在我大宋強盛了,契丹歆慕我中原文明願意來結盟好,這是‘期運’的結果,不是我這個德薄之人能做到的。”老趙這話至少可以品味出三層意思: 一、大宋與契丹的和好,乃至於結盟,是可以接受的格局。

二、大宋不能主動結好契丹,但契丹主動結好大宋,則應抓住難得的“期運”,積極應對,促成和好。

三、要想讓契丹“慕化”,大宋必須強盛。

北宋一百多年的歷史,趙光義初期沒有接受趙匡胤的這個基本思路,在平定北漢之後,不惜與契丹一戰,結果大敗;宋徽宗時執行“聯金滅遼”國策,不惜毀壞“澶淵之盟”,結果引狼入室,被金兵滅亡北宋。這之中自有各種道理可說,但如果無法達致“最優”也即“期運”不來時,“次優”選擇就是“最優”選擇。老趙不得已結好契丹,就是一項不失尊嚴的“次優”選擇。這個“次優”選擇,最要緊的主題詞是:“期運”。對這個“期運”的理解就是:大宋自身要慢慢強盛,而契丹能主動來“慕化”,這兩個條件什麼時候能夠達致,“期運”什麼時候才能來臨。一定要等待契丹來主動結盟,否則事不成。

看明白這一層關節的人,當屬呂中。呂中字時可,南宋時曾中進士,官國子監丞,兼崇政殿說書。其史論著作《大事記講義》評論北宋事多有卓見,元佚名《宋史全文》幾乎引用了他的全部議論。他對“契丹和戰”問題有一個看法,就深中歷史不傳之秘。他說: 和,非中國得已之計也。然和出於彼則和可堅,和出於我則和易敗。太祖當南征北伐之始,而契丹復與太原相援,以漢高帝處此,必有平城之憂(劉邦曾在平城被匈奴圍困);唐太宗處此,必有藉助之舉(李世民曾藉助西域之兵)。惟太祖專任邊將,來則拒之,去則御之。且未嘗遣一騎以出境,亦未嘗命一使以通和,必待其邊臣貽書而後命邊臣以答之(為前述契丹國涿州刺史耶律琮與大宋知雄州孫全興書信往來事),必待其來聘有禮而後遣通和之使以報之,其得中國之體矣。景德之和(謂真宗時的澶淵之盟)所以久而宣和之和(為徽宗時的種種求和)所以敗者,以景德之和在彼,而宣和之和在我也。

太祖一朝,雖然未曾與契丹“結盟”,但實現了“和好”。這是後唐李嗣源、後晉石重貴之後,契丹重新與中原的“交聘”。

開寶八年八月,契丹還派來使者向太祖趙匡胤奉獻御衣、玉帶、名馬。太祖“皆厚賜之”。有意味的是,老趙還帶著契丹使者到近郊打獵。老趙親自箭射走獸,“矢無虛發”,史稱“使者俯伏呼萬歲”,並私下裡對翻譯說:“皇帝神武無敵,射必命中,所未嘗見也!”

等到老趙平定江南,契丹知道太祖皇帝“善射”,又來貢獻弓矢名馬。

開寶九年長春節,契丹又派遣使者來貢獻御衣、玉帶、銀鞍勒馬。

長春節,是大宋“聖節”,也就是老趙的誕辰日,即農曆二月十六日。五代以前的慣例,帝王誕辰,地方和各類官員都有“進奉”。建隆元年,禮部依群臣所請,設長春節後,太祖下詔:“今後長春節及諸慶節,常參官、致仕官、僧道、百姓等毋得進奉。”這樣,節照過,但“進奉”免了,應該說,減輕了士庶的不小負擔。但契丹來“進奉”,老趙照納。

開寶九年,是太祖趙匡胤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他已經完成了他想完成的部分事功。這一年正月,群臣擬議中給他上尊號曰“應天廣運一統太平聖文神武明道至德仁孝皇帝”,老趙說:“今汾、晉未平,燕、薊未復,謂之‘一統’可乎?”拒不接受。於此可見,河東、幽燕,對老趙來說多麼重要。它們成了老趙最重要的未竟事業。

老趙逝世以後,契丹得到訊息,更派出了使團前來“修賻禮”,出資為老趙辦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