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師弟，師父，走了。”白天宇、李靈從後山返回山莊正義堂時周捷神情肅穆地說。

萬江、周步景、葛行坐在上首，汪珊坐在下首，周捷站在中間，每個人表情凝重，好像承受巨大的悲痛。

白天宇有些神情恍惚，他無法假裝很驚訝地樣子，淡淡說道：“是嗎，師父走了？”他知道此事，但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他們都覺得白天宇的反應太過平淡，那四人互望著，周捷領會了他們共同的疑問，道：“你知道？”

白天宇沒有否認，也不知如何作答，他目光低垂，不知看著什麼。

萬江有些挖苦地說道：“看來你比我們先知道。”

白天宇道：“師父的決定很突然，他昨天晚上才跟我說。”

周捷、汪珊、李靈無不萬分驚訝地看著白天宇，尤其是李靈，她認為昨天夜裡一定發生了非比尋常的事，但真相似乎比她想象的要複雜。

周捷走到白天宇面前，低聲問：“究竟怎麼回事？”他覺得白天宇一定知道他們不知道的事。

白天宇抬起那張灰白色的臉，兩隻眼睛有些充血紅腫，他嘴唇蠕動兩下，輕輕抖動，最後，他看著周捷的雙眼，道：“師哥，劍在我這。”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萬江、周步景、葛行一同站起來，周捷驚訝地張著嘴，一時傻住了。

汪珊也緩緩地從位子上坐起來，眾人一副把白天宇圍在中間的架勢。

“我把劍找回來了，就在蜀地，在潛龍洞裡，對不起，我隱瞞了師哥。”說著，白天宇低下了頭。

葛行像突然明白什麼了似的，慨嘆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莊主說大事已成，原來說的就是這個。”

周捷慢慢閉上嘴巴，雙眼瞪圓，原本他就不明白在蜀地發生的一切，回來後又聽說真假白天宇一事，現在，他感到他完全迷糊了。

周捷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但他又想起白天宇跟他說的讓他不要擔心，該來的總會來的，這其實已經在暗示了，他沒有怪罪白天宇的意思。

白天宇抬起頭，又露出他讓人心寒的灰白色面容，道：“我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所以我先報告了師父，不過沒想到，師父會做出這個決定。”

眾人突然都明白了，葛行道：“原來，莊主一直在等精鋼劍。”

周捷轉身，看著三位先生，想到以往種種，恍然大悟，道：“原來，師父早有打算，他從沒真正出面，也不伸手山莊的各項事宜，他早就有了再次歸隱的打算，只是一直沒說，或許，這二十年，師父早已習慣了清靜無為的日子，他厭倦了江湖上爾虞我詐的伎倆，所以才等到精鋼劍回來，決定重回竹林，這個決定對我們來說太突然，對師父，是早有計劃。”

白天宇昏昏沉沉地點頭，頭重的點下去之後簡直要抬不起來。

萬江道：“那劍呢？”

白天宇努力撐著上下眼皮，不讓它們合在一起，聽到萬江的問題，他答道：“劍現在不在山莊。”

萬江道：“不在山莊在哪？”

白天宇漸漸感到不僅頭重，而且身體骨頭也像脫離了骨肉般單獨存在，他感到全身就剩一副骨架，那副骨頭撐起他的頭腦。他想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如何才能不致欺瞞又不暴露全部，正想著，眼前慢慢模糊了，他試著掙扎一下，卻兩眼一昏，身體晃動一下，好像一頭栽了下來，還沒感覺到任何疼痛就失去了所有意識。

他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沉睡，思維也趴在身體上睡著了，他有許多年沒有睡的這樣深沉冷靜，昏睡中，一切都極度安靜，根本感覺不到旁人的呼喊搖晃，還有他的身體被人挪動抓抬，旁人在他身上施展各種讓他清醒的方法，他全都感覺不到，他唯一感覺到的是，他正躺在一個柔軟溫馨的地方，周圍什麼都沒有，也談不上是黑是白，他落入了一片安詳的自在虛無裡，這應該是他兒時的夢境了，夢裡沒有任何聲音影像，就是這樣安靜卻不孤獨、無邊卻不荒涼的一片不存在的地方，如果讓他幻想死後的樣子，他希望就是這個樣子，這才是人們期望的永生的安息。

不知沉睡了多久，他睜開眼時，看見了微微跳動的紅光，閉上眼又睡了一會兒，再睜開眼，還是那樣，他悄悄轉了下眼睛，看到有人正坐在屋裡的桌子邊，手撐著頭在打瞌睡，從身形來看是師哥周捷。外面一片安靜，偶爾傳來遙遠的大概是狼的的喊叫聲，這應該是深夜了。他動了一下僵直的雙腿，胯間骨頭響了一聲，這細微的聲音驚醒了周捷，周捷轉過身，看到白天宇的身體不是原樣，他連忙起身走過來，看到白天宇正睜了一雙眼睛。周捷搬過一支燭臺照了白天宇的臉，看到他的臉色恢復正常，不再是那種灰白，他吐出一口氣，道：“你從中午一直睡到現在，沒人查到你是受了什麼傷還是病了。”

白天宇輕聲道：“我沒事。”

他繼續活動身體，各個骨頭關節啪啪作響，這響聲讓周捷感到驚訝。

過不多久，汪珊給周捷來送熱茶，看到白天宇醒了，忙給二人倒茶，白天宇連著喝了六七碗才放下茶碗，他坐在床邊，眼神仍然是白天那種灰濛濛的眼神。

周捷讓汪珊回去，汪珊離開後，周捷擔憂地問：“怎麼了？”

白天宇不知道周捷具體所指，不知怎麼回答。他有種大病初癒的疲憊感和剛從深度的睡眠裡清醒但未完全清醒的感覺，他垂首坐著發呆。

周捷坐在搬到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問：“你說你找到了精鋼劍，是真的嗎？”

白天宇道：“是真的。”

周捷問：“怎麼找到的？”

白天宇抬起頭，看著師哥，道：“完全是意外，我沒想到會找到精鋼劍。”

周捷問：“在哪裡？”周捷又想到別的，“你去過潛龍洞？”

白天宇道：“去過。”

周捷問：“你怎麼找到潛龍洞？陸致雋帶你去的？”

白天宇點頭。

在蜀地二人各自發生的一切，彼此一無所知，周捷一直和假的白天宇在一起，而白天宇，不知道假的白天宇究竟對他的師哥說過什麼，所以他在沒有摸清的時候，暫時不能多說。

周捷見白天宇仍然不肯多說一句，似乎有苦衷，既然如此，他也不會多問，可對於在哪找到精鋼劍的事，他不得不問個清楚，他緩緩說道：“我們在一間客棧裡找到你，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你的反應很不正常，但我沒多想，我告訴你我來這裡是奉師父之命找精鋼劍，我還說了劍可能就在鐵扇門，我跟你說了當年陸九魂偷走師父的劍，來投靠了他的拜把兄弟呂申，當時的鐵扇門幫主，這件事你知道嗎？”

白天宇點點頭，此事經過，他已經聽陸九魂說過了。

周捷雖然好奇白天宇如何得知，但他從白天宇臉上看出來白天宇似乎不太想提起此事，所以他沒問，接著說道：“那時我們開始計劃第二天上山尋找鐵扇門老窩，但第二天早上我們出發的時候，你遲遲未到，我到你房間找你，你已經離開了。我當時有預感，你已經開始獨自行動了。我怎麼也想不通，你為什麼會那麼做。”他看著白天宇，這個疑問，現在已經解答了，他釋然地長舒一口氣。

白天宇道：“你們去了潛龍洞了嗎？”

周捷道：“去了，我們先在附近的寨子紮營，然後有探路的人來報到說找到一個很大的洞穴，我帶著兩個人去了，我們進去以後，洞壁上有火把亮著，我知道里邊有人，而且我當時猜，或許那個人就是你。我跟修鏡他們兩人分頭行動，我聽到修鏡在喊，我跑回去，修鏡他們被打傷了。然後我們從洞裡出來，我讓修鏡他們回去，我自己在洞口等著，等了不久，你就從洞裡出來了。”

白天宇道：“陸致雋雖然做了十幾年鐵扇門幫主，但他真的不知道精鋼劍就在鐵扇門，所以聽你說了之後他獨自去鐵扇門去一探究竟。”

周捷點頭表示同意，接著說：“我在洞門口堵住他，其實我當時應該能猜出來那不是你，”說到這裡，周捷嘆息一聲，非常自責，“但我根本沒往那方面想，他巧舌如簧，我也就信了他了，還有，當時他說精鋼劍不在洞裡，我只想著精鋼劍的事了。”

白天宇問：“他怎麼確定精鋼劍不在洞裡？”

周捷又回憶道：“第二天，他帶我們進洞，到了一個放了張寶座的大洞穴裡，洞裡還有一潭水，水潭旁邊有一具屍體，他指著那屍體說是你殺了陸致雋，那屍體面目全非，只知道穿了一身黑衣。”

白天宇點點頭，他知道，他已經見過那具屍體了，並且知道，就是那具屍體假扮的呂正，為的就是擾亂白天宇心神，嚇唬白天宇，但沒人會想到，他和陸致雋已互換了身份。他聽周捷接著說：“陸致雋指了那潭水告訴我，他上次來的時候，水潭是滿的，昨天來了發現潭水變淺，而且水潭裡露出一個洞口，他已經進去過了，這個洞口連著另一個洞，他很肯定地跟我說，如果精鋼劍在鐵扇門，一定在這個洞裡。我當時並不相信，他帶我進到洞裡看了，裡面空空如也，但是裡面有新鮮的糞便，所以他斷定，有人曾經到過那裡，並且把一直藏在那裡的劍拿走了。”

說完，周捷的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白天宇，想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只見白天宇緩緩點頭，道：“陸致雋很聰明，他猜的都對，劍就藏在那裡。”

周捷道：“但我們去的時候，劍已經沒有了。”

白天宇道：“是我拿走了。”

周捷倒吸一口冷氣，挺直了身體。

白天宇知道周捷滿腹疑問，可他有些不知該如何交代這前因後果，不算複雜，卻找不到開端。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白天宇道：“我事先並不知道劍在裡邊，我的目的也不是找劍，這完全是個意外。”

周捷問：“那你怎麼知道那裡面有個洞？”

白天宇道：“潭水滿的時候，沒人知道潭底有個通道，我當時是被人打昏了扔到潭水裡的，他們想殺我。雖然這個可能性低到幾乎不可能發生，但我的確在水裡清醒掙扎，我進了那條充滿水的通道里，而且遊了過去，到達裡面那個與世隔絕的洞穴裡。”

周捷問：“想殺你的人是誰？”

白天宇道：“他們不是想殺我，他們想殺的人是陸致雋。”

周捷又不明白了。

白天宇一針見血地說道：“我當時和陸致雋在一起，我們互換了身份，我當時頂著陸致雋的臉。”

周捷恍然大悟，這才知道陸致雋假扮白天宇的因由，陸致雋手裡有白天宇的劍，這也是周捷從沒懷疑過當時行為奇怪的“白天宇”的最主要原因，他驚道：“所以你把劍交給他！”

白天宇道：“對。”雖然這是極不妥當的行為，但白天宇不得不承認。

周捷冷靜了一下，接著說：“你又從裡邊遊了出來？”

白天宇道：“沒人能從裡邊游出來。”

周捷道：“那你是怎麼出來的？”

白天宇道：“洞裡有一處活泉，這是那處潭水的來源，其實原本水流有兩個走向，一個是流向那處水潭，另一個在那個洞裡隨著岩石縫隙流向其他地方，當年鐵扇門幫主知道這個關竅，他截斷了裡面洞穴裡的水流走向，裡邊的洞穴地勢偏高，水流進來之後又源源不斷流進那個通道里，通道流滿之後又滿了水潭，水潭滿了，自然蓋住了唯一的出口。如果說這個水潭處在外界，潭水下的洞穴有可能被人發現，但若放在一個山洞裡，洞裡雖有火把的光亮，但那是個不起眼的地方，沒人會把火把照到那個地方，就算照到了，也絕照不到水下。”

周捷真是被這個精巧的自然機關折服了，他震撼地說不出話。

白天宇緩了緩，接著說道：“我能活著游進去，是個難以置信的奇蹟，我在裡邊往外遊樂很多次，沒游出來，那的確是段很長的路。”他似乎仍沉浸在那種沒有出頭之日的絕望裡，任何人有過那樣一種經歷，都會永生難忘。

他們又沉默著，屋外，深邃的夜空裡響起了雞鳴，雞鳴聲彷彿把他們從讓人驚歎的夢境中叫醒，白天宇道：“如果沒有精鋼劍，可能我現在還在洞穴裡。”

周捷從來是個不信宿命的人，但眼下的事情，讓他不得不對這曲折迂迴的安排感到無可奈何，他輕聲道：“看來都是天意。”

白天宇道：“起初我一點頭緒都沒有，但後來，我一直聽著山峰間流進來的水的聲音，山石固然堅固，但也有裂縫，就是這個裂縫送來了水和外界的氣息，那或許，也有其他與這個洞相連的縫隙，當時我冒了個險，想開闢一條縫隙，讓水流出去。如果成功，水退了，我們可以出去，如果不成功，我們也可以引進其他水源，也有可能造成洞穴坍塌。我憑一時之勇，用精鋼劍開出了一條縫隙，改變了水的流向，把水引走。”

周捷道：“所以，你從那洞穴裡走了出來。”

白天宇道：“對，應該在陸致雋和你們進來之前。”他從那裡離開的時候，帶走的不僅是精鋼劍，還有幾乎奄奄一息的陸九魂，但當時在白天宇眼裡這已不是陸九魂，只是個皮包骨頭的瞎眼老頭，如果沒有必要，他不想對任何人提起關於陸九魂的事，陸九魂被困二十年，早已同如今的世事隔絕。

周捷問：“那精鋼劍現在在哪？”

白天宇道：“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周捷給白天宇一個疑問的眼神。白天宇說：“我會帶回來的。”

周捷能感覺到白天宇有許多事情沒說出來，可白天宇的眼睛裡充滿誠摯，他相信他的師弟說的一切。

雞鳴聲此起彼伏，提醒他們時間在流逝，一夜未眠的周捷此時愈加疲倦，他說了句“天還早，你再睡會兒吧”就起身了，他走出白天宇的屋子，東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掀開一角，預示著光明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