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忙,忙到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
這讓我莫名想到一句話:只有活得輕鬆的人,才會滿腦子都是愛情。
我活得雖然不算輕鬆,但又不能不去想他。
因為……忘記他的人實在太多,如果我再沒良心點,也忘掉了他,他會不會在那棵玉蘭樹下,感受到同我一樣的孤獨呢?
昨晚,我又夢到了他,他好像永遠都只能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同我看過去裡,那片熟悉的火燒雲。
20.12.23
——
又是一年的冬,距離我上初中,還有半年,距離我被媽媽接走,還有兩年。
“爸爸,煙花是那個會飛上天,然後……然後就砰地一下開花的花嗎?”
說話的小男孩,白白胖胖,穿著一身紅色棉服,腦袋上還戴著個虎頭帽子,站在地上小小的一隻,令人看上去就覺得可愛,喜慶。
這就是他們的兒子,叢寶寧,寓意著他們的寶貝要安安寧寧地度過一生。
父親滿臉笑容,樂呵呵地抱起他的寶貝兒子,朗聲道:“對!”
我看著他那張明顯要比三年前更蒼老了一些的臉,心中莫名有種難以形容的傷感。
這三年,他為了養育兒子,找了份長久穩定的工作,就連曾經說著說著就動手打人的脾氣也收斂了很多。
他幾乎很少再對我動手打罵,至少不會當著他兒子的面。
他很會扮演一個好父親的模樣,在叢寶寧還不會說話的時候,為他學著泡奶粉,換尿布……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那麼有耐心的樣子,他面對叢寶寧時,向來都只有實打實的笑臉。
而那女人每次看到他為兒子跑前跑後,手忙腳亂地泡奶粉,換尿布的時候,總會忍不住笑著說一句:“瞧瞧你這不成熟的樣子,又不是第一次當爹了,連抱孩子的基本功都不會,說出去不怕別人笑話?”
父親小心翼翼地抱著襁褓,高高翹起的嘴角自叢寶寧出生之後就沒有落下。
他甚至還昂首挺胸,十分驕傲,自豪地說:“怕什麼?我抱的可是我兒子!更何況這還是我第一次學這些,之前叢希璨出生那會兒,都是她媽和她姥做這些事。我這還不是看你得照顧萱萱,我哪捨得讓你這麼辛苦,幫你分擔些還不好?”
或許他是知道如何成為一個好父親的,只是對著我這個女兒,沒有必要罷了。
有時候,他對申萱萱那個繼女,都要比我這個親生女兒還好。
申萱萱也早早地改口叫了爸,而我……只有我還在堅持著硬撐,只有我還記得曾經的家。
“爸爸,那為什麼煙花開完就不見了呢?是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嗎?還是被旁邊的雲給藏起來了?”
“寧寧覺得煙花去哪兒了?”
“我覺得……煙花是變成了星星!”小男孩短暫地思索兩秒後,果斷伸出小小的食指,直指頭頂上的天空。
“沒錯,寧寧答對了!煙花啊,就是因為擔心寧寧晚上睡覺怕黑,就變成了星星,這樣夜裡的天空是不是就亮了一點點?”
“是!”叢寶寧開心地拍著小手掌。
他們的歡笑聲將我沉浸在過去中的思緒拉了回來,一旁的女人看著父子倆玩鬧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你啊,就慣著他吧。”
越是在周圍人都很幸福的時候,我就越是安靜,沉默。
也是因為這樣,他們都很一致地選擇忽視我的存在。
“倒計時要開始了!”
平日裡寬闊的中央廣場,此刻人潮洶湧,黑壓壓的人群,好似一眼望不到頭,熙熙攘攘的吵鬧聲與喧譁聲此起彼伏。
突然也不知道是誰,在茫茫人海之中,中氣十足地高喊了句:“倒計時要開始了!”
緊接著,雖然沒有被提前彩排過的,但依舊整齊劃一的倒數聲迴盪在整個泊城中。
“三……”
“媽媽!抱我!”申萱萱站在我的身側,她仰頭小幅度地搖了搖女人的手臂,撒嬌道,“這裡人太多了,我都要看不到煙花了!”
“多大了還讓媽媽抱啊?過了一年,你就又長大一歲了,知不知道?”女人一邊抱怨著,一邊將雙手伸到小女孩的胳膊下,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哎呦喂!沉死了,你可真是我的小祖宗!”
“二……”
我抬頭望著深遠的天空,剛好與俯首的申萱萱對視了一瞬,她扭頭笑著親了下女人的臉頰:“我多大了不都是媽媽的寶貝閨女嗎?”
“貧嘴。”
“一……新年快樂!”
廣場附近的電子屏,在這一刻起,皆傳來統一的新年鐘聲,與此同時,煙花晚會也正式開始。
成年人高大的背影遮住了我本就只享有一小塊的天空。
煙花絢麗的顏色倒映在周圍人的臉頰上,衣服上,唯獨我什麼顏色也看不到。
他們肩碰著肩,腳碰著腳,擠擠挨挨,歡呼聲,笑語聲充斥著我的大腦。
海浪一般的人流,推搡著我弱小的身軀,我迷茫地被困在了一個單獨的小世界之中,周圍人的身影逐漸模糊。
突然,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幫我抵擋住了大部分擠過來的人群,他就像是我在深海中的唯一一塊浮木。
我逐步靠向他的身邊,想要看清他的樣子,卻意外地撞入了一雙湖綠色的眼睛。
我實在沒有想到,我與他竟還能相見,只是遲疑了一瞬,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一個名字:“……尤邈?”
“嗯,”比我高出一頭的少年悶聲點了點頭,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後,又移開了視線,“是我。”
我不確定現在的我們算不算相識,按道理來講,這輩子的我,應該還不認識他才對。
現在的他還不是未來裡,在臨灣的海里,救了我的那個少年。
這應該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可他好像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被我這個陌生人叫出名字來,是一件多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許是因為之前做夢的時候,夢到過和他一起看火燒雲,我對他不但沒有產生絲毫不適的疏離感,反而還莫名有著一股熟悉和親切的感覺。
大概是因為他是我上輩子的救命恩人吧。
在我獨自重生後的世界裡,我對周圍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很親近,總感覺中間好像隔著點什麼,讓我們做不成同一個世界的人。
而尤邈不同,他是我上輩子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那種特別的感覺,就像是人們出生後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人。
他對我來說,是人海中最特別的存在,可我對他來說,卻是最陌生的路人甲乙丙丁。
周遭是廣場混亂的人潮鼎沸,頭頂的上空是煙花爆炸的驚天動地,只有我和他是面對面地相視無言,安靜得恰到好處。
我猜,他只是把我當成了在廣場上被擠丟了的小女孩之一。
無論這個小女孩是誰,他都會伸手幫忙,而並不是因為我的特殊。
內心裡多少是有點落寞和不甘的,因為在我這裡,我們已經並不算是第一次見面了,可我還得像剛認識那般,再一次疏遠地向他介紹自已的名字。
“我叫叢希璨……”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應我的話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他似是隨口問了句:“希望的希,璀璨的璨嗎?”
少年僅憑著這一句話,就讓我的耳邊彷彿有千萬朵煙花在同時盛開,若有若無的嗡鳴聲令我一時聽不清楚他後面要說的話。
某些時候,你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是有一些人能夠輕易地利用最相似的瞬間,戳破你心中最脆弱的壁壘。
當他頂著那雙熟悉的眼睛,對著你說出曾經相似的話,就會開啟沉寂在腦海裡的,過去了很久很久的記憶,包括那個時候的心情與狀態,讓你以最柔軟的形象面對他最尖銳的刀刃。
“好久不見,Mi manchi。”
“嗯……什麼?”
我慢半拍地回過神,只來得及聽清他最後說的這句話,貌似還是句外語,但哪怕是我兩輩子的外語水平,都還不足以讓我能聽懂他說的話。
我猜測性地問:“是朋友的意思嗎?”
好久不見,朋友。
他似乎輕笑了一聲,我反反覆覆琢磨著這句話,想了半天,依然覺得很合理。
好久不見,朋友……句型合適,稱謂合適,這也沒毛病啊,那他在笑什麼?
“煙花就快要結束了,再盯著我看,就要看不到煙花了。”
我隨著他的視線微微仰起頭,剛好最後一朵火紅的煙花在天空中“砰”地一聲綻開,燃燒,最後嘩嘩啦啦地消散在風與雪的相融之中。
“媽媽,是雪!泊城下雪了!”
孩子們稚嫩的聲音像一把開鋒過的劍,尖銳地穿透過我的胸膛。
眼前的景象隨之也頻繁,但有規律地閃爍起來,像是以前電視機裡的黑白雪花待機屏似的,帶著細微的,滋滋的電流聲……
周遭人聲還在沸騰,可我就好像失去了所有聽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發白的嘴唇在動,意識裡分辨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猜,他要說的,可能還是那句我聽不懂的外語。
“Mi manchi……”
“活下去,叢希璨……”
身體在那一瞬,輕到彷彿可以在空中漂浮,四周都是呼喚我姓名的聲音。
我緩緩地睜開了眼,黑暗吞噬掉了一切,遠方的世界,在光能普及到的區域裡,迷離虛幻到了極致。
巨鯨鳴唱,魚群翻湧,海浪一層蓋過一層,萬物之中只有我不鮮活,懶散地拉扯生命。
而這一刻,我能清晰地感知到,我的生命正如同氣泡一般漸漸地散去,破碎……
“活下去,你的存在證明著我的存在……”
突如其來的聲音,像是破了芽的新枝,盎然的湖綠色瘋狂侵襲著沒有邊際的黑色海水,最終凝聚成一棵繁茂的花樹。
少年的手真實地與我十指緊扣,漂亮的眼睛深深凝望著我:“你是來看火燒雲的嗎?”
沒等我發出聲音,春日裡茂密的枝丫盡數散去,少年的身影也化成一陣塵埃,被熱風吹散,樹葉簌簌落了漫天,轉眼間天邊就覆蓋了一層層的紅色流雲。
“不用怕,我扶著你。”
陽光打在他金色的髮絲上,猶如天使般美好的少年,以一種虔誠的姿態,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
我慢慢地把自已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當我們雙手再次觸碰到的一瞬,流雲又變回了洶湧的浪潮,將我們吞沒進無限延伸的深海之中。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環視了一圈四周的白色牆壁,心臟怦怦跳個不停地。
尤邈……還真是一個遙遠的名字。
就像我和他,本該要有的距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