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我姓李，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了。”
校園裡徐徐飄過的風，依舊是那陣生長在明媚春日裡的清風。
只有樹梢掛著的花兒在凋落，翠綠色的嫩芽轉眼間已經長成了綠油油的樹葉，遠比早春時的樣子更為成熟。
“為什麼突然間就換班主任了啊？我還是更喜歡漂漂亮亮的明老師來當班主任。美女姐姐看著就比禿頂老頭賞心悅目，更能激發我在學習上的動力。”
“是嗎？之前明老師罰你抄寫的時候，我可還記得你口出狂言，說想要換個新班主任來著！”
“不過明老師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來學校了，我上次去辦公室幫代課老師拿書時，隱約聽到他們說，明老師要辭職了。”
“不會吧，怎麼辦，我還真有點兒捨不得明老師走呢……”
無意間聽到周邊小同學們的對話，讓我又不禁開始回想起那天家訪後的事。
為了保護我，明老師被父親一拳打在了肚子上，幾乎是瞬間，明老師的臉色就變得更加蒼白，摔倒在了那一堆碎掉的酒瓶玻璃片中，鮮血流了滿地。
最後把人送去醫院才知道明老師已經有了一個月不到的身孕。
最終，那個無辜的胎兒當然是沒能被保住的。而懷孕這件事，就連明老師自已都在狀況之外。
明老師的男朋友，在知道明老師意外流產後，立即追到我們家，想為明老師討回個公道。
我躲在房間門口，遠遠地望過他一眼，那是個與明老師十分相配的男青年。相貌清秀，氣質儒雅，滿身的書卷氣息，最重要的是，他看著就不像是個會碰酒的男人。
突然想到了什麼，我的眼神下意識地去瞧他左手的中指，上面果然也佩戴著一枚閃閃發光的戒指。
起初，他還想帶著父親走法律程式，要求父親賠償醫藥費與精神損失費。
可父親死活也不肯認，反而指責明老師是為了錢，才來家裡碰瓷他。
他的嘴臉，根本就不值得明老師為他求情。
從那天的家訪來看，明老師知道了我們家的情況不算好。
她沒有要求任何金錢上的賠償，她失去了自已的孩子，怎麼可能不會感到悲傷與難過，自然也是不想輕易地就放過我父親的。
但是轉念一想到我還在那個家裡，以後不知道還要受多少的苦，她就放棄了原本那些苛刻的賠償，只想求得一句真心的道歉。
可惜……就連最後的要求，她也沒能收到。
經此一事後，父親連忙就把申萱萱母女接了回來。
他生怕他那尚未出世的寶貝兒子有什麼閃失，就像明老師的孩子一樣眨眼間流掉，整天都小心翼翼地護著那女人的肚子。
而我……這回是真的沒有人再留意我的感受了。
明老師，我對於她，是飽含愧疚著的。
上輩子的明老師，在春末夏初的時候，也是辭了職的，為了回老家結婚，養胎；而這輩子的明老師，早早地就在春末未至的時候，就不得已辭了職，為了恢復流產後的身體……
倘若我全然按照上輩子的事，來預演我這輩子的人生，是不是就意味著不會再發生這些意料之外的變化了？
如果我掩飾住了自已的情緒，不讓明老師察覺出端倪，是不是就代表著那個無辜被犧牲掉的孩子，可以安全地進入她父母的人生，享受她該有的寵愛？
這些都是我的錯，全都怪我……明老師才會失去她自已的孩子……
“請問叢希璨在這個班嗎？”
“叢希璨？”蹲在班級門口聊天的幾個小孩，全都是一臉茫然，面面相覷了半天，遲疑地開口道，“我們班好像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吧……”
青年仰頭猶疑地再次看了眼班牌，沒錯啊，就是三年二班。
但是他再低頭看了看，圍在他腳邊的這群小豆丁，全都整齊劃一地眨巴眨巴眼睛，肉乎乎的臉上寫著不似作假的肯定。
他心想，這些孩子也沒有騙他的理由啊，難道是學校裡的老師和主任偷偷把班牌換了？
青年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要走的時候，就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向他走來，聲音微弱得像是街邊餓得沒力氣叫的奶貓。
“我見過你，你去過我家，你是來這裡找我的嗎？”
我略有些侷促不安地站到青年的面前，我害怕著他是來責怪我傷害了明老師與他們的孩子，卻也害怕著他不怪我這些。
青年對我似乎是心存著些許芥蒂的，他沉重地嘆了口氣：“跟我來吧，她讓我給你託了句話。”
我順從的跟在他的身後，走到沒有人的西側樓梯時，他才在前面幽幽地開口。
“這件事是大人間的恩怨，與你一個小孩子，沒有什麼關係。”
聞言，我佝僂著的脊背更彎了幾分：“對不起，如果不是明老師擔心我，來我家家訪，也許就不會……”
“你別這麼想……”青年俯身蹲在了我的面前，與我的眼睛平視著，“你是夢夢教的第一批孩子，她很在意你，關心你。這次她讓我來，除了幫她遞交辭職申請，還有她讓我給你帶一句，對不起。”
“她身為老師，卻保護不了自已的學生。如果你願意的話，她想試試能不能領養你，讓你成為我們的孩子。透過這次家訪，她看清了你父親平日裡是怎麼對待你的，她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那個灰暗的家庭中。”
青年的話，令我徹底愣在了原地，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臉上溫柔的神情，就好像明老師也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們的善良，溫柔，與對我的寬恕，讓我突然間就看到了明老師口中，那個洋溢著美好的世界，熱愛的事和熱愛的人。
其實早在“領養”二字一出來，我就想迫不及待地答應他們。
可我張不開嘴，“願意”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
別人重生都會給身邊人帶來好運，但是我的重生，反而會把之前圓滿的事情變得更爛更糟。
既然是我熱愛的事和我熱愛的人，那麼我就更應該去守護，而不是去破壞，去攪亂。
上輩子，自明老師辭職後，我就再也沒有和她聯絡過，連見一面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我不知道她之後的生活是好是壞，但如果沒有我拖累他們的話，兩個人的世界，總歸是幸福的樣子。
帶上一個同他們沒有任何血緣的，已經八歲大了的孩子，算怎麼個事？
他們的做法，相當於給害死他們孩子的兇手，白養活一個女兒。
縱使我內心裡有著千句萬句的“願意”，我也不能說出口，不能真正和他們回家。
我姓叢，身體裡流淌著的血液都是關於父親的，人人皆傳上樑不正下樑歪，父親都是那樣的人，我又怎麼可能會成為一個像明老師那樣溫柔善良的人？
如今明老師他們剛失去了自已的孩子，也許是出於這個原因，才想起來領養我。
他們現在沒有孩子，這無可厚非，但當有一天，他們遲早都會迎來屬於他們自已的親生骨肉，那個時候的他們，還願意留著兇手的女兒當養女嗎？
我不敢確定。
我忍住眼眶裡隱隱滾動的淚水，彎腰對著青年鞠了一躬：“謝謝，謝謝你們願意接受我，我真的十分感謝你們……”
青年原本還有些緊張的表情，頓時鬆弛了下來，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伸出手輕輕放在我的肩膀上，剛要說些什麼，就因為我後面的話，怔愣住了。
“但是他是我爸，這樣的日子我自出生起就過慣了，所以……”
我抬起頭，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挺直了背，強撐著嘴角，才笑得出來。春日閒暇的陽光落在我的身後，襯映著我的整面身體都是一面陰影：“沒關係的，可以麻煩您幫我帶話給明老師嗎？”
青年還沒從我乾脆利落的拒絕中回過神，聽到我想給明老師捎句話，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下衣服的口袋。
“其實在家訪那天的路上，我就想，如果能成為她的孩子，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而事實證明，即使沒能成為她的孩子，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如果熱愛的人不止一個的話，明老師和您，就是我遇到的兩個值得熱愛的人。”
當年課間的春風，溫暖和沐。
當時的我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卻也沒來得及細想。
如今的我，偶爾回味著過去裡，那個時候發生的事，我猜那裡應該放著的是一個顯示著“正在通話中”的手機。
對面的人，應該就是我想通話的人——明老師，明夢。
後來，青年帶著明老師辦公室裡的東西離開了，明老師也再沒有親自來過學校。
沒過幾天，班級裡就傳開了明老師辭職的訊息，有說明老師是回老家結婚去了，有說明老師被大城市裡的學校高薪聘走了……總之，和上輩子的傳言，大差不差，就是沒有人再提關於明老師孩子的事情了。
直到入了初夏，明老師三個字，不知什麼時候，再也沒從孩子們的口中聽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