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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百年約

我蘸著靛藍顏料在畫布上勾出最後一筆星軌,橘寶的尾巴突然掃過調色盤。凝固的油彩表面映出扭曲的貓臉,狸糕正蹲在窗臺上撕咬我的日曆,紙屑紛紛揚揚落進青瓷筆洗裡。

\"這個月第三次了!\"我抄起畫筆敲打畫架,橘寶立刻用爪子捂住眼睛裝哭,狸糕卻對著我吐出半片日曆紙——那頁紙上本該寫著\"庚子年七月初七\",此刻卻變成了\"庚子年七月十七\"。

後背突然泛起涼意,我伸手去抓案頭的老黃曆,狸糕卻搶先一步叼走了本子。它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油光水滑的皮毛在晨光裡泛著青金石的光澤,落地時黃曆攤開在八仙桌中央,墨字分明是七月初七。

\"喵嗚——\"橘寶突然炸毛弓背,胖成球的身子竟靈活地躍上博古架。我順著它緊盯的方向望去,昨夜剛完成的《九星連珠圖》正在牆上詭異地扭曲,畫中星辰像被無形的手攪動的顏料,在亞麻布表面泛起漣漪。

手腕上天命筆化作的硃砂痣突然發燙,我這才注意到畫室裡的光線不對勁。晨光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窗外梧桐樹的影子像被快進的日晷指標般飛速旋轉。狸糕的瞳孔縮成兩道金線,它躍上畫架咬住我的衣袖,我聽見布料撕裂聲與橘寶的尖叫同時響起。

黑暗吞沒視野的剎那,我聞到了檀香混著鐵鏽的味道。

\"小酒?小酒!\"

額頭傳來冰涼的觸感,我睜開眼看見滿室燭光搖曳。狸糕蹲在我胸口,尾巴纏著那支從不離身的天命筆,筆尖還沾著未乾的辰砂。橘寶正用肉墊拍打我的臉頰,它脖子上的青銅鈴鐺泛著幽光,鈴舌是半截斷掉的卦籤。

\"戌時三刻。\"沙啞的嗓音讓我渾身一僵,轉頭看見鏡中自已披散的長髮間竟夾雜著幾縷銀絲。案頭的電子鐘顯示19:45,可我分明記得晨起作畫時剛過辰時。

橘寶突然躥到畫案前,胖爪子按住我清晨畫的星軌圖。原本靛藍的星辰此刻泛著詭異的暗紅,像是凝固的血跡。狸糕跳上窗臺,月光透過它半透明的耳尖在地面投下卦象般的陰影,我這才發現它右耳新添了道傷口。

\"你們是不是...\"我伸手去抱它們,狸糕卻突然弓身發出威脅的低吼。順著它的視線望去,牆角那幅《九星連珠圖》的星辰正在緩緩移動,畫中本該空無一人的觀星臺上,隱約多了個撐傘的人影。

天命筆突然在掌心顯形,硃砂順著虎口滲入掌紋。當我觸到畫布的瞬間,雨露麻粗糙的纖維突然變成流動的星河,強大的吸力將我拽向畫中世界。橘寶的鈴鐺發出刺耳鳴響,狸糕的尖牙咬住我的裙角,在布料撕裂聲中,我們三個一同跌進了旋轉的星雲。

失重感持續了或許一瞬,或許百年。再睜眼時身處江南煙雨中的石橋,青磚縫隙裡鑽出的野草掛著水珠,遠處黛瓦白牆的天命畫齋門前,掛著我從未見過的鎏金匾額。

\"甲申年...\"橘寶突然口吐人言,驚得我差點摔進河裡。胖貓蹲在橋欄上,青銅鈴鐺映出橋洞下漂過的河燈,\"我們回到了2004年。”

我跪坐在2004年的青石板上,雨絲穿透狸糕半透明的身體,在它翡翠色的虹膜裡折射出細碎金芒。橘寶脖子上的青銅鈴鐺正在龜裂,銅綠簌簌剝落,露出內層鏨刻的籀文——\"景祐元年,蘇氏星見\"。每個字都在滲血,那是我今晨割破指尖調顏料時沾染的血。

\"你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橘寶舔著爪子上的雨珠,溼漉漉的鬍鬚掃過我腕間硃砂痣。它尾巴指向河面倒影,漣漪中的影像讓我喉頭泛起鐵鏽味——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女子分明長著我的臉,卻穿著宋代襦裙,懷裡蜷著只耳尖帶傷的狸花貓。她腰間那支硃砂筆浸在血泊裡,把半條溪流染成猩紅,而血水正順著時間逆流而上,滲入我此刻踩著的水窪。

狸糕突然躥上我的肩膀,溼潤的鼻尖貼上耳後那片楓葉狀胎記。腐竹般的氣味在鼻腔炸開,那是陳年宣紙與貓薄荷混雜的味道。無數記憶碎片扎進腦海:

- 泛黃的《狸奴戲蓮圖》上,貓爪印蓋著\"蘇氏星見\"的硃砂章,印泥裡摻著銀鈴鐺熔化的液滴;

- 裂成兩半的紫檀星盤裡,幼小的橘貓正吞食破碎的時辰刻度;

- 雕花拔步床上垂落的手,把半截卦籤塞進狸花貓口中,籤文\"歲在甲申,天地翻覆\"被血漬暈開...

\"契約是雙向的。\"橘寶扒開我滲出硃砂的掌心,肉墊按在斷裂的生命線上。它肚皮溫暖的震顫讓我想起七歲那場高燒,也是這樣貼著這隻胖貓聽它打呼。\"當年你用三十年陽壽換我們永生,現在輪到我們...\"

雷聲截斷了它的話。對岸畫齋的烏木門吱呀開啟,槐花混著熟桐油的氣味隨雨幕漫來。穿月白旗袍的少女撐著二十四骨油紙傘走來,瑪瑙紐扣映出我左眼下的淚痣。她髮間彆著的蓮花銀簪正在融化,銀汁順著鬢角流成\"乙酉年制\"的字樣——那是我曾祖母陪嫁物上刻的紀年。

少女繡鞋踩過的地方,青磚縫隙鑽出半透明的貓尾草。她腳邊跟著兩隻貓崽:炸毛的小橘貓項圈掛著半枚青銅鈴,另一隻狸花貓右耳新添的傷口正往下滴落星辰碎屑。當小狸花舔舐那些光點時,我腕間的硃砂痣突然灼痛——今晨給《九星連珠圖》點金星時,狸糕也是這樣舔走我濺落的顏料。

\"別看她的傘。\"狸糕突然用尾巴矇住我眼睛,但已經遲了。傘面上洇開的墨梅圖案突然蠕動起來,花瓣間浮現出我工作室的格局。在其中一片梅瓣裡,2023年的我正伏案作畫,而窗外的黑夜與白晝正在以每秒三次的頻率交替閃爍。

橘寶發出防空警報般的嚎叫,胖爪子拍碎水面倒影。漣漪平息時,2004年的石板路上赫然出現我今早扔在廢紙簍的調色紙——上面還沾著為《九星連珠圖》調配的孔雀藍與辰砂。

\"契約開始了。\"狸糕耳尖的傷口突然裂開,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細沙。當一粒沙墜入水窪,對岸的少女突然轉頭望來。她傘沿抬起的瞬間,我看見她眉心嵌著的硃砂筆頭——那正是我遺失的天命筆筆帽。

雷聲再次炸響時,懷裡的橘寶重得像灌了鉛。它青銅鈴鐺的裂縫裡伸出無數彩色絲線,與我掌心的生命線糾纏成DNA螺旋狀。在意識被撕扯的劇痛中,我聽見四百年前的自已在雨裡說:

\"以蘇氏血脈為契,以星辰為證,爾等當食我壽,承我孽,代代相隨...\"

槐花的甜腥氣突然變成屍蠟味。少女傘沿抬起的剎那,她脖頸處魚鱗狀裂紋正在向耳後蔓延——那分明是我昨夜在鏡中見過的、因連續熬夜長出的閉口粉刺形狀。但此刻那些凸起物正滲出靛藍色膿液,滴在青石板上發出鐘乳石生長的脆響。

橘寶的肉墊突然長出青銅倒刺,勾住我手腕的力道幾乎要捏碎骨頭。\"契約反噬!\"它喉嚨裡滾出混著齒輪摩擦聲的低吼,\"她在吞吃時間利息!\"

我這才驚覺掌心滲出的不是汗,而是正在凝固的鈦白顏料。腕間硃砂痣裂開細縫,露出裡面轉動的星象齒輪——這分明是上週給金融公司老闆畫的招財陣核心部件。少女的油紙傘突然收攏成判官筆,筆尖蘸取我滴落的顏料,在空中寫出\"子醜寅卯\"的甲骨文。

\"坎位!\"狸糕的尖叫聲裡帶著高頻震顫。我本能地撲向左側橋墩,原先站立處的地磚突然翻湧如浪,鑽出上百隻毛筆頭組成的觸手。每根筆毫都沾著不同年代的顏料:有建國初期的宣傳畫紅、九十年代掛曆女郎的桃粉,還有我昨夜剛用完的威尼斯赭石。

橘寶炸成個金毛球撞向觸手群,青銅鈴鐺發出編鐘轟鳴。被擊中的筆毫瞬間碳化,散落的灰燼裡浮現出客戶們驚恐的臉——正是那些聲稱要改運卻莫名失蹤的委託人。我摸出褲兜裡的油畫刀劃破指尖,血珠甩在狸糕耳尖的傷口上:

\"開巽門!\"

狸糕的瞳孔炸成萬花筒,無數時空碎片從虹膜深處噴湧而出。我們身後浮現出工作室的桃木門,門板上我隨手釘的貓咪檯曆正在瘋狂翻頁。少女的判官筆卻搶先一步刺入門縫,筆鋒一轉竟把整扇門染成《九星連珠圖》的底色。

跌進門內的瞬間,我聽見四百年前自已的聲音在耳蝸裡迴響:\"...代代相隨,直至時光盡頭。\"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突然變成七星燈陣,橘寶的尾巴掃過第三盞燈時,我認出燈油是用它去年脫落的鬍鬚煉製的。

\"看地板!\"狸糕叼著我的衣領往後拽。實木地板正在融化成油彩漩渦,漩渦中心浮出半幅未完成的肖像——那是我母親臨終前沒能畫完的自畫像。少女的繡花鞋正踩在畫像瞳孔處,每走一步都讓整個空間泛起屍斑狀的黴點。

我抓起工作臺上的群青顏料潑向漩渦,液體卻在半空凝成帶倒刺的鎖鏈。鎖環上刻滿客戶們的生辰八字,鏈條盡頭拴著橘寶的青銅鈴鐺。\"用離火燒!\"四百年前的我突然在腦海裡尖叫。我這才想起今晨打翻的香薰蠟燭——火焰裡還摻著為客戶驅邪用的雄黃粉。

滾燙的火苗舔舐鎖鏈的瞬間,整間畫室響起成千上萬人的慘叫。那些被篡改過命數的客戶,他們的時間債正在透過契約反噬。少女的旗袍下襬突然燃起靛藍色火焰,露出裡面由無數時鐘零件拼成的小腿。當她踢飛燃燒的布料時,齒輪與發條如暴雨般射來。

\"丑時三刻!\"橘寶突然報出一個古早時辰。狸糕應聲躍向東南角的發財樹——那其實是我佈下的巽位陣眼。當貓爪拍碎陶盆的剎那,埋在土裡的五帝錢迸發青光,將飛射的齒輪定格成星空圖譜。

我趁機撲向畫架後的保險櫃,指紋鎖上還沾著今早的丙烯顏料。櫃門彈開的瞬間,《續命圖》的熒光撲面而來——七歲時為救車禍重傷的雙貓,我用蠟筆在牆紙上塗鴉的幼稚線條,此刻正流淌著銀河般的輝光。

少女發出首次驚慌的尖叫。她旗袍上的七星釘開始脫落,每顆墜地的銀釘都化作一隻流血的時鐘。我舉起蠟筆畫按向胸口,童年記憶如岩漿灌入血管:

急救室慘白的燈光下,兩隻血淋淋的貓崽被護士裝進垃圾袋。我偷來主治醫生的鋼筆,在病房牆紙塗滿歪扭的星星。當護士長憤怒的巴掌落下時,牆上的星星突然開始旋轉,醫用監護儀響起奇蹟般的心跳復甦聲...

\"原來這才是最初的契約。\"我捏碎蠟筆畫,飛濺的碎片割破掌心。血珠懸浮在空中,與四百年前的雨滴、二十年前的牆灰、今晨的咖啡漬融合成新的顏料。天命筆自動蘸取這混沌之色,在虛空中勾出逆轉的六芒星。

橘寶與狸糕同時躍向星陣缺口,它們的剪影在強光中融合成太極陰陽魚。當少女的時鐘軀體開始崩解時,我聽見無數代蘇星見的嘆息在時空迴廊裡重疊:

\"改命者,終為命所噬。\"

黑暗降臨前的最後一瞬,我看見狸糕耳尖的傷口綻開成桃花,而2004年的青石板上,幼年橘寶正把青銅鈴鐺戴回我七歲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