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提燈下了小舟。
那小舟載著潔白梨花,吸引了眾多好奇孩童圍觀。他們互相推擠,試圖選出一個膽大的孩子頭頭來要花,但一見到凌青那張冷漠如冰的臉龐,便又怯生生地退縮了。直到凌青的身影漸漸遠去,才有幾個孩子壯著膽子去採摘。
小舟起伏搖晃,兩三個搶花的小孩沒站穩要跌進河裡。河畔大人發出一片驚呼,驟然間那隻小舟平穩衝上地面,梨花撲灑了一地。
“耶,這是我的花,我要花……”
“小姑娘,要不要買只香囊?”有個小商販斜過來,稱斤掂兩的噓著凌青,“哎喲,這麼個天上妙人咋個來俺們霧都呢?肯定是上天賜了一段妙不可言的緣分。”
凌青握著魂燈,輕輕念念:“不行,我不能再胡亂插手人世間的事情,這世間碌碌,各人有各自的因果。我當下之急,就是把九轉魂燈帶上仙門,不要多管閒事,不要多管閒事……”
驟然脖子被掛上沉甸甸的香囊,凌青摸著,抬頭一愣。
小商販湊過來擠眉弄眼道,“這香囊叫作天定情緣,保管你今兒個能夠遇到命中註定的另一半情郎,不用還了。這個數,五十兩。”說著,一隻手掌伸出。
看到來人伸手,凌青瞳孔睜大。下一秒聽見哎喲一聲,小商販撲倒在地,扶著老腰哭天喊地道:“打人了,當街打人了!搶人香囊不給錢啊,還有沒有天理啊!”
眾人一下圍過來,紛紛指責凌青好沒道理。凌青左腳微微上前,是個防禦的姿態,想到什麼,丟下香囊冷冷道:“誰把這五十兩銀子的香囊錢給付了,誰就覥著臉過來評理吧。”
香囊滾出一圈汙泥,眾人一下就不敢言語。
這是仙門腳下,應該離仙門不太遠。凌青仰望遠處繁星,自己剛剛復生,長出的皮肉都還不適應。
凌青繼續念念道:“御空飛行我是做不到了,沒有靈力,還是儘快找個地方調息,再凝個蝴蝶折出信箋給神婆仙吧,嗯,還要給師兄報個平安。”
不料,就走在這條長長的巷子拐角處,有一位屠夫正在剁排骨。聽著那刀刃切入骨骼的聲響,凌青好似野狗突然聽到打狗棒的響聲。僵在原地,腿肚子發軟,犬牙齜出。
肉筋隨著大刀起伏,血珠流了出來。案板在震顫,蜘蛛網上的軀體不斷在發抖,救命救命救命,誰來救救她,可是沒有人。
突然“嘎嘣”斷裂,排骨掉在地上。屠夫彎腰撿起,就遭到一個少女衝上來怒吼:“滾,不準剁,誰準你剁肉了!”
屠夫莫名其妙:“你誰啊?俺沒賣完的肉剁碎拿回去,你想咋的。小娘皮,真是欠教訓!”說完,把刀剁進案板,拽開手腳擼袖子上來打人。
“礙著我了,就是礙著我了!”
凌青捏緊了魂燈,一掌打出,只見巷子口的一塊石頭轟然裂開,“你再當著我面剁肉,這個就是你的下場。”
那屠夫嚥了咽口水,什麼也沒說。拖著小攤跑得屁滾尿流。
天徹底黑了下來,這時候黑雲把星子都遮住了。凌青提著魂燈,這魂燈愈發感覺亮,心也愈發的狼狽。
“哎喲,你提著個燈都沒長眼睛啊!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
有個滿身脂粉的女人撞上了凌青,凌青面無表情往前走,聽到一聲“呸”甩在後背:“晦氣,晦氣,大晚上的莫不是撞鬼了吧,瞧這臉蛋幽的人發慌。”
沒走兩步,又遇到一群酒氣纏身的公子哥。這群公子哥勾肩搭背,走得搖搖晃晃,嘴裡葷話連篇,說要拿迷藥迷倒走進巷子的女人,剝開衣裳一起享用。
擦身而過時,凌青回望著背後長長不見底的巷子,他們的背影被黑暗瞬間吞噬。
凌青低低冷諷道:“何必多管閒事,福禍無門,每個人的路都是自找的。”
往前走時,神志不由自主地往後面擴散開。這巷子好眼熟,霧氣十分濃厚,巷子兩邊牆上都爬滿凌霄花,就像是一下子潑上去,瞬間焰焰騰騰。
這樣好看的凌霄花,師兄每三年都會送她一束,不應該被如此玷汙。
“阿姐……”
“阿姐!我要為你捉一隻最大的蝴蝶!”
一路上都是迷霧重重,好似有一對小女孩曾在這裡嬉笑打鬧過。訴說著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難道這裡是殺青鈴捉了原主和凌安玥的地方?
凌青心中有驚人的熟悉,提著燈一路破開蔭翳,發現腳邊橫疊著一堆昏迷不醒的人,正是之前那群公子哥,這堆公子哥仰面朝天,腦袋還在淌出鮮血。而魂燈對映出一個嬌俏女人的面龐。
沾著血跡的棍子橫在凌青腦袋上,女人咬牙,而後狠狠戳在地上,“早就警告過你,這是老孃的地盤!你要是老實,就站在這裡,給你分一杯羹。”
凌青沒動。
女人三下五除二薅乾淨了地上所有公子哥身上值錢的物事,踢了幾腳道,“呸!還想迷暈老孃,老孃就是把你們勾進來的活閻王,終年打雁,這下子被雁啄瞎了眼吧?!”
挑挑揀揀,女人遞給凌青一支簪子,“看你老實,賞你的,怎麼?還不接。誰不知道這個霧巷裡,我們這些賣皮肉的女人在做這些剝皮行當,你就別裝了。”
那簪子掉在地上,碎成兩截。
凌青道:“我不要。”
“怎麼?嫌髒。”女人靠過來,“這種髒東西能夠讓人吃飽肚子活下去,你知不知道。你清高有種別跟來啊。”
撞在牆上發出悶哼,女人被推歪了身,又柔弱無骨的斜起身來,手中把玩著一支簪子,正是從凌青腦袋上拔的。揉著肩膀,女人扭著腰走開。
凌青垂眸看著地上這些人,血色花瓣落在他們身上,不料前面女人又折返過來,惡狠狠道,“你要是供出老孃,老孃就說是你這個外地人乾的好事,你看那些清官大老爺是信你還是信我!”
凌青道:“隨便。”
說完也邁步走開了,凌青又聽到那女人道:“喂!你要不要來個饅頭。”
“什麼?”
“饅頭。”女人雙手在頭上插上簪子,眼角勾出細紋,邁著步子過去,“看你躲在這裡,肯定很久沒吃過東西了。老孃就住在附近,等著啊。”
饅頭?
不是匕首,也不是鐮刀,也不是簪子,更不是斧頭。是饅頭。
凌青消化完,女人已經在巷子裡消失不見。左右看了看地上,又捋了捋衣服。凌青蹲在牆角下等,魂燈就靜靜放在一旁。
用手摸魂燈整體構造,凌青又將其捧起來,發現九轉魂燈的底座是渾然一體的,也就是意味著無法放置任何東西在裡面。
為什麼神婆仙說她放置進一片葉子?
迷霧飄散得更重了。凌青等了許久,不想承認自己被騙了,只提燈往前走,不料聽到什麼野獸大口咀嚼的聲響,湊燈過去看。
石階上流淌溪流般的血液,魔族正大口咀嚼屍體,凌青大驚失色。那魔族懼怕魂燈的光芒,一被照到就逃竄開了。巷子裡還有更多的黑影閃動。
魔族怎麼會跑上凡間,仙門是不是失陷了?!
凌青蹲下身來,一下如墜冰窟。
那隻僵直的手死死抓著一隻饅頭。她是在給她饅頭的路上死的。要是她不給她拿這個饅頭,興許就會好好待在屋子裡。
是凌青的干預,是凌青的干預。
漫天黑氛,魔煞肆虐。凌青提著魂燈抬頭看,無數魔族都在虎視眈眈,巷子裡發出一聲賽過一聲的慘叫。
殺青鈴的詛咒猶在耳畔:“凌青,這座地獄大門,是你親手開啟的,你無用的憐憫,才讓他們揹負這些罪孽。”
地上的凌霄花鋪陳出一條血路,凌青提燈狂奔。
就在這時,巷子口出現了一個少年。此少年神情昏昏然然,嘴唇薄而帶笑:“小仙女,你要不要和我睡覺?”
凌青下意識就要給他一拳利害,可是這個少年說得輕浮,這眼睛到現在都沒睜開過。
少年也毫不避諱魂燈,可這氣息和活人又十分迥異。凌青心懷十二分警惕,“你們這群魔族,是什麼時候破開的封印。”
“啊哈。”少年打了個哈欠,掏出個枕頭丟在地上,趴著哼唧道,“你這燈刺眼,快關了,大家都還在睡覺呢。”
這麼個人高馬大的魔族,就這麼在巷子口跟腎虛過度一樣,倒頭就睡?這座霧都早就被驚醒了,到處都是尖叫哀號聲。
凌青不管他,一下跨過去。
不料立足就是軟綿綿起伏的布料,就像是陷入枕頭裡,這枕頭不沾則已,一沾就是神志不清。呼吸也特別痛苦,就像是鼻子口腔裡被人塞滿了棉花。眼看就要塞滿五臟六腑。
少年力道突然一鬆。
凌青魂燈掉在地上,連著整個人虛脫摔倒。
那個眼瞼烏青的魔族少年似乎目睹了某種恐怖之物,急忙跑開了。
遠處魔族一下子噤若寒蟬,只剩下人群在恐慌奔逃。
凌青看著身後深不見底的黑暗,轉身提燈衝進人群中。
還是原來那座破敗的青渡橋,可是不同的是原本的人流如織,變成了如今的沉沉死氣。像是幽冥中憑空出現一座鬼橋。
四周的人群瘋狂逃竄,凌青立在中心,一陣眩暈,萬物打轉:“橋的另一邊沒有魔族,我催發出這個魂燈的光芒,可以護著他們渡過這座橋,可我真的要這麼做嗎?”
“我靈力毫無,若是我持燈時跌落在地……”
地上三步不遠,就有一具屍體,是個老人。這個老人是活生生被踩死的,她歪著頭,鬢髮散開,嘴角流出血液。
凌青後退一步,耳畔似乎還出現殺青鈴一句:“不要去開啟地獄的大門。”
“娘……嗚嗚嗚,娘……”
凌青轉身時聽到小孩摔倒時的啼哭聲音,忙扯扶起,正要問詢時。脊椎撞到柱子,劇烈的疼痛讓她忍不住蜷縮一下。那個瘋了一樣的父親推開凌青搶奪孩子。這種恐慌很快爆發成力和力角逐的風暴。
“魔,是魔殺我們來了!”
“別擠了,大家別擠了,要出人命了,救命啊!”
“小心孩子!我手上有個孩子。”
不少人都高高舉起孩子,可是還有些人拿手中的小孩當作肉盾開路。凌青望著遠處一群趕牛羊一樣的魔族,把身體蝸進縫隙裡,手在地上摸索著,是方才那個小孩掉在裡面的。
一朵梨花。
凌青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燼,輕輕簪花入鬢,同時手中的魂燈大放,“我是仙人,聽我的,你們就不會落在這些魔族的肚子裡去。”
這話輕輕柔柔,可是落在眾人的耳中,眾人一下子就不敢騷亂。紛紛投以期冀的目光。他們的目光跟隨著凌青,凌青沿著邊緣走到橋邊。那魂燈照出橋的階梯,眾人才反應過來。
“這裡有座橋!”
“剛才我們怎麼沒有看到,是仙人指路啊,是仙人指路啊!”
“多謝仙人,救我們性命!”
魂燈越來越亮,邊緣虎視眈眈的魔族退避三舍,眾人活了一口氣,恐慌少了。趕緊跟著凌青步伐。
凌青在消耗自身生氣持燈。
實際上,走得並沒有看上去的那般輕易,早已經有碎痕的仙骨支撐不住,發出斷裂響聲。幾乎要猜想會斷在哪一步。
還沒走三步,魂燈突然暗下來。
眾人爆出更大的恐慌,往前瘋擁。下一秒魂燈重燃,已經發出一片摔倒的哀鳴。
凌青持燈,回眸道,“別說這個魂燈燃了,我能夠保你們不受魔族侵擾,就算這個魂燈不燃,我照樣能夠保下你們。慌什麼?”
眾人定定地看著這個柔弱卻堅毅的少女,那些摔倒的人也有間隙爬了起來。重新跟著凌青邁上青渡橋。這魂燈有時候亮,有時候暗。魔族有時候退開,有時候又往前逼近。
眾人都在暗暗攢勁,不敢落人一點。
凌青頂著山巒般的壓力,終於走到了橋上。擦了擦唇角的血,發現橋上還橫躺著一個少年,這個少年黑袍襤褸,髒得發臭,面目怎麼也看不清楚。只是咳嗽,咳出肺的咳嗽。
眾人已經忍不住掩住鼻子。
凌青駐足,伸出手來。
那少年沒有伸手,還是咳嗽個不停。這咳嗽瀰漫在整座橋上,有些人已經忍不住催促凌青了,可是凌青左手提燈,右手伸出手來。所有人都在避諱這個蔓延出病毒的少年,唯獨凌青沒有。
有個中年人過來勸說:“仙人,趕緊走吧。霧都裡面多的都是這種人,他們有肺癆,能飛到人身上去的,等咳死了還要丟在河裡。”
凌青道:“他不走,就會被你們活活踏死。”
橋上少年還在不停咳嗽,凌青問他:“這裡危險,你跟我走好不好?”
這少年搖了搖頭,嘶啞道:“我之前跟人走了,可是又被丟下了。”盯著凌青手中的魂燈,又道,“就算是這麼慷慨的光亮,也不會照射在我身上。”
“你在這裡,只會沒命。”
“我早就沒命了。”
凌青沒說話,拽著他手就要揹他起來。奈何這個少年實在是沉重得可怕。後面的眾人見狀也沒有一個人幫扶的。咳成這個樣子的肺癆平時碰一下就要被傳染,何況如今還在奔命的時刻。
魂燈越耽擱越黯淡,凌青心道不好,回頭看去。
邊緣的魔族們死而復生,人群中不知道是什麼情況發出幾聲慘叫,眾人猛地暴動踩踏。誰也不敢走在凌青前面,紛紛責怪凌青為了一個活死人,耽擱在這裡。
責怪聲音越來越大。
凌青道:“他不應該被放棄!”
眾人覺得她是在發神經,這時有個人上來想把這個少年拖走,不料根本碰不動。突然轉身,一把奪過凌青手中魂燈,就想跑過這座橋。
可是九轉魂燈吞噬活人生氣,豈是尋常人能夠碰的。
這個人走了兩步,倒在地上變成一具乾屍。
凌青接下落在掌心的魂燈,魂燈大燃。凌青道:“我現在就站在這裡,你們誰敢亂動,動一下,我就把這魂燈丟進河裡。誰也別想活。”
眾人被震懾住了。
凌青用力地背起這個少年。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對的。只是知道她做不到這樣放棄。驟然感覺這個少年輕飄飄如鴻羽,摸在手裡的哪裡是什麼衣衫襤褸?!
凌青頭一偏。
少年就靠在她肩膀上,咧嘴一笑,“師尊,怎麼心腸還是這麼軟。”
凌青嚇得魂喪魄消,什麼理智都拋在爪哇國,下意識就要甩開他。
“別動。”
東方楓的手如鐵箍,手臂環住她的腰肢,凌青手中的魂燈被他拿起來,吹熄道:“師尊怎麼跑凡間來小打小鬧了,徒兒可是在魔淵底下想念師尊,念得發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