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會議室。
顧仲飛正和專案組成員在白板上剖析犯罪嫌疑人的行動路線,根據沿途幾個僅有的非高畫質監控顯示,嫌疑人是從距車禍現場100米村子旁的一個岔路口出來的,但監控範圍有限,並沒有拍到案發過程。
邢未然一路小跑地敲響了會議室的門,他努力平息著激動的心情,“顧老師,案子有進展了,我們摸牌到了嫌疑人的臨時住所,而且還收集到了生理材料,可以做DNA檢測。”
“可以啊,未然。”顧仲飛朝他招招手,“來,我正和成老師在分析案情,你來聽聽。”
邢未然胎教邁進會議室,正準備把門關上,卻感到門外有一股阻力,死死地鉗住磨砂玻璃門,張揚手扶著門框,探出整個腦袋,“師父,能不能讓我也進去學習學習?”
邢未然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去去去,你又摻和什麼,物證歸類分好了啊?卷宗筆錄做好了啊?”不等他回話,抬手又要將門關上。
屋裡的顧仲飛開口:“是上午那個小夥子吧,讓他進來吧,多學習學習不是什麼壞事。”
邢未然將手放開,挪出半個身位讓張揚進來,同時還給了他一個眼神警告:你小子最好閉上嘴,別惹事。
顧仲飛聽邢未然彙報著上午的摸牌結果,對幾處做了專業的分析和指導,一旁的手機鬧鈴“叮叮叮”地響起來,他看了眼時間,拿起桌上的對講機發號施令:“現在立刻,所有人到會議室裡集中,彙報上午工作進展。”
須臾,兩名還未脫去白大褂的法醫和聶副隊一行人匆匆趕來,待眾人坐定,顧仲飛拿起桌上的屍檢報告,說:“屍體解剖結果已經出來了啊,四名死者的致命傷均是由霰彈槍命中頭部造成,槍手槍法很準,只開了五槍。”
汪法醫接上話:“對的,根據解剖來看,一名死者是被近距離直接爆頭的,槍口緊貼體表射擊時,隨著高壓氣體噴出的煙霧,殘餘火藥顆粒和金屬碎屑大部分直接進入創口及深層皮下組織。此時肉眼可見表皮及射創管起端的周圍組織被燻黑、乾焦,並有大量顆粒附著,組織缺損面積往往數倍於彈頭大小。簡單點講,就是頭骨整個被打爛了,表皮被高溫彈丸燻黑了。”
顧仲飛拿起投影遙控器,幕布上立刻呈現出嫌疑人被打碎的半個腦袋瓜,“從死者的創傷特點來看,槍手應該是使用的“97式”警用霰彈槍,而並非普通的民用獵槍,警用和民用獵槍的區別在於精度上,四名死者的創傷彈孔面積都非常密集,不是一般的獵槍的準度能夠做到的,而且彈丸都是經過改裝的,殺傷力很大,你待會把這彈殼送去槍彈痕跡檢測中心再測一下,看看是不是“97式”霰彈槍。”
邢未然接過裝在透明塑封袋裡的鋼製彈殼,心中不免生出同一個疑問,這人為什麼能搞到警用霰彈槍?
剛準備開口,張揚搶先一步:“顧老師,我還是那個問題,槍手為什麼會有警用霰彈槍,這應該是犯了非法持有槍支罪吧。”
顧仲飛答道:“我們一開始也很震驚,從死者身上的創口來看,槍手應該是經過軍事化訓練的人員,下手快、準、狠,這可不是一般的安保能做到的,我向上級申請調查,上面卻說關於槍手的問題不用我們查,上面自有安排。由於四名犯罪嫌疑人已經死亡,所以我們下一步的偵察方向是挖出此次案件的幕後指使者,他們是奔著布青去的,不可能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截殺一個在職警察,但是,別忘了布青還有一個身份——劉氏集團唯一繼承人,這背後肯定還有更大的陰謀。未然,你帶人去醫院找布青瞭解一下情況,看看近期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或者一直以來蠢蠢欲動的競爭對手有沒有什麼動靜。”
“好的,顧老師。”
“散會!”顧仲飛宣佈。
眾人夾著筆記本陸續離開,但張揚卻目光炯炯地端坐著,似是有話要說。
顧仲飛笑問:“怎麼了小夥子,有事?”
雖然張揚屢次在會議上無組織、無紀律地插話,但顧仲飛並不反感,相反,對他這種有問題有想法就提出來的直性子還有些偏愛,現在我們的公安隊伍不就急缺這種充滿活力的新鮮血液麼。
張揚走向前,兀自推開一把椅子坐在顧仲飛面前,眼中散發著對破案的執著與痴迷。
“顧老師,您覺得背後操縱這一切的人是誰?”
顧仲飛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他:“你認為呢?”
張揚似是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等著這一句話,“您知道李三才案和泰江前不久發生的縱火案嗎?”
“略有耳聞。”顧仲飛點點頭。
“布警官在李三才案中起到了重要的偵破作用,快速地抓獲了李三才指使的殺手,這也導致了以李三才為首的犯罪集團的覆滅;泰江職業技術學院縱火案原本定性的是意外事故,但布警官經過實地勘察,發現另有隱情,其實是人為縱火,並不是意外,這樣的結果是領導們不願意看到的,一來打翻了領導原有的推斷;二來對政府形象也造成了影響;三來會加劇老百姓心中的怨恨等等,所以最終還是沒有把案件真實情況公之於眾……”
“你的結論是什麼?”顧仲飛臉上平靜如水,沒有任何表情。
“我的結論是,布警官遭遇謀殺肯定和這兩件案件有關聯,希望下面的偵破方向能從李三才背後勢力集團及政府查起。”說完,張揚長舒一口氣,耐心地等待著篤定的肯定或者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張揚注意著顧仲飛的表情變化,還是一臉平靜、不可置否的表情,良久,他捋了捋垂在額頭上的劉海,依舊平靜地對張揚說:“你剛才說的那個人為縱火,我覺得可以否掉了,縱火案發生日期是2月17日,剛才你師父彙報時也說了,嫌疑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就已經在林垛村租了房子,著手策劃這一場謀殺,而一個多月前縱火案還沒有發生,難不成他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張揚被這麼一反駁,臉上有些掛不住,“啊……是這樣的……可是……”
“不過你說的這個李三才背後的勢力團伙,打擊報復布青,這倒是有可能的,最近省駐點教育整頓小組不是進駐泰江了嗎,這樣吧,我和他們戴組長打個招呼,讓他們深挖一下李三才背後的關係網,看看能不能找出些線索。
顧仲飛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我一時半會是不會走咯,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吧。”
“知道了,顧老師,一定全力以赴!”張揚起身站立,敬了個禮。
“欸?秦堅呢?怎麼這幾天都沒見到他人?”顧仲飛望著空蕩蕩的副局長辦公室問道。
“唉。”張揚嘆了口氣,神色有激昂轉變為黯淡。“秦副局長已經被‘雙規’好長時間了,您不知道?”
“什麼?‘雙規’?怎麼可能!秦堅的品性我是知道的,怎麼可能做違法亂紀的事情!”顧仲飛滿臉震驚。
“是啊,我們全域性的幹警都清楚秦局的為人,雖然嚴厲了些,但是私下裡對我們都關心得很,沒有官架子,什麼事都親歷親為……”
“不行,這件事不能這麼不清不楚地就這樣。”
顧仲飛伸手就要拿手機撥給上級領導,張揚急忙攔住。
“顧老師,您先別激動。”他壓低聲音,“局裡有傳聞,說秦局之所以被‘雙規’,都是柳局在背後搗的鬼。”
“柳清河?”顧仲飛詫異道。
“恩……只是傳聞,只是傳聞。”張揚後悔說漏了嘴,自已一個沒有一點官職的小刑警,為啥要摻和領導之間的政治鬥爭啊。
“行,我知道了,你先去吧。”顧仲飛的語氣降至冰點,仿若一月裡的冰霜一般刺骨。
“好,那顧老師,我先走了。”張揚悻悻地關上會議室的門,暗暗祈禱顧仲飛不要做出什麼大動作來,如果日後追究下來,自已這個沒把住風,洩了密的嘴肯定沒好果子吃,顧老師終是要走的,日後市局裡不還是柳局長說了算,要把自已這個沒背景沒後臺的小警察整死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唉,在官場的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啊。
此時的顧仲飛臉色鐵青,握著電話的手指青筋暴出,秦堅是和他同校不同屆的警校同學,年少時兩人是無話不談的好哥們,是在同一戰線上浴血奮戰的好戰友,秦堅在警校時剛正不阿的性格就已略為嶄露頭角,顧仲飛到現在還記得,二十多年前輪崗值班,恰巧碰到幾名同伴同學違規校令,在放風時偷偷抽菸,他不顧自已的勸說,執意去校務處報告了這件事,結果就是,那幾名抽菸的同學每個人都捱了處分,而他自已也被那幾名同學唾棄,被班上大部分的同學孤立、冷落。他不明白,自已作為值班人員,看到有人違規校令,出面向教務處報告,這有什麼錯?況且這還是在警校,日後絕大多數人都會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難道日後辦案看到有人違紀違法,如實上報,也要被孤立?也要被冷落?這種性格一直伴隨著秦堅直到警校畢業,直至現在。是啊,剛正不阿,說難聽點就是不懂變通,人際交往關係差,但作為執法者,不就正需要的是這種鐵面無私近似於無情的態度嗎?
顧仲飛不再猶豫,拿起電話按下了撥通鍵。
戴弘毅這幾天收到了多封對泰江市公安局局長柳清河的實名舉報信,舉報人有在職民警;有被柳清河拍板變成鐵案的受害者家屬;也有看不慣他囂張跋扈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的老百姓;還有在官場上受到柳清河排擠打壓的同僚……
指導組將已經查實的罪狀整理歸類,發現這傢伙算是個兩面派的人物。能力很強,立過功,指導督辦過大案;但同時也利用手中權力,為他人、自已謀取利益,多次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甚至還和境外勢力由說不清的關係。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但過並不等於違法亂紀,視黨紀黨規如無物,頭戴國徽,身披警服,就註定不能做出任何對不起國家和老百姓的事,違反了法律中的任何一條,都將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
柳清河,1972年出生,現任泰江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負責組織市公安局日常全面工作。
1992年,畢業於華西公安大學,本科學歷。
1993年,任嶺西市龍培分局城北派出所民警。
1993年,任嶺西市龍培分局城北派出所副所長。
1995年,任嶺西市龍培分局刑偵中隊中隊長。
1996年,任嶺西市龍培分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
1998年,任嶺西市龍培分局黨委委員、副局長。
2001年,任泰江市江陵分局黨委成員、常務副局長。
2004年,任泰江市江陵分局黨委書記、局長。
2008年,任江蘇省公安廳刑偵總隊二處副處長。
2013年,任泰江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
2017年,擬提名兼任泰江市人民政府黨委成員、副市長。
戴弘毅將柳清河履職資訊投在大屏上,“說說吧,大家對這個人有什麼看法。”
指導組成員潘禹指出問題:“這個柳清河升職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警校剛畢業一年,就升任派出所副所長?這不符合常規吧。”
“是這樣。”賀瑋華解釋道,“93年,嶺西出了一樁大案,一家五口被滅門,一時間全國震動,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公安部下令限期破案,不得延誤,柳清河是公安大學刑偵專業的畢業生,參與了滅門案的偵破,最終耗時10天,將犯罪嫌疑人抓捕歸案。至此,在社會山引起軒然大波、鬧得人心惶惶的嶺西滅門慘案就此破獲,參與破案的幹警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90年代高學歷刑警人才緊缺,省裡有意培養人才,於是就提拔柳清河擔任龍培區城北派出所的副手,也算是鍛鍊吧。”
“嶺西案……當時是挺轟動全國的,瑋華,顧仲飛是不是也參與督辦了這個案子?”戴弘毅問。
“呵呵,是參與過,人家可是省刑偵部的專家呢現在。”
“一晃這麼多年沒見面了,這樣,你找個時間把仲飛找過來聚聚,行,我們繼續說正事。”
“根據收集到的情報和群眾的舉報,柳清河在擔任江陵分局局長期間,曾造成過冤假錯案,下面我簡單陳述一下案情,你們拿筆記一下重點。”
眾人紛紛開啟面前的筆記本,等待著戴弘毅的陳述。
“2005年,泰江市興北市(縣級市)第二高階中學發生一起校園霸凌強姦案,報案人稱,自已的女兒王昕媛在學校廁所被三名同校男生扯頭髮、逼迫喝尿液,最後還被其中一名男生進行了強暴。接到報警電話後,派出所考慮涉及到重點中學和強姦等敏感問題,遂將此案上報轉交江陵區公安局。區公安局接到後,立刻派遣警員前往二中調查情況。
民警問詢了年級主任,從他支支吾吾的口氣中,大概瞭解到這三名男生確實對王昕媛存在過霸凌行為,但年紀主任篤定地說,霸凌可能會有,但強姦絕對不可能。
民警透過走訪、約談班級同學及任課老師,瞭解到這三個男生平時在班上話並不多,成績中等基本不和其它同學有過多的交流。”
“性格孤僻?”臺下有人問道。
“對!這三個男生性格很怪,而且情緒不易控制,有人一惹就跟沖天炮似的炸開了。王昕媛呢,屬於那種嬌小可愛型的,長得挺清純,所以成為了這幾人釋放壓力的出氣筒。調查了案發當天的監控影片,能很清晰地看到王昕媛哭著被三人拖進廁所,但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畜生啊簡直!”有人小聲憤懣地罵。
“警方對三人進行了審訊,但三人全都矢口否認自已強姦了王昕媛,由於報案時間是當天晚上,王昕媛已經將身上徹徹底底地衝刷了好幾遍,無法提取到精液及精斑作為證據。案件陷入僵局,訊息很快就傳到了外界,一時間對這三名男生的謾罵聲、質疑聲不絕於耳,出於對王昕媛的同情以及綜合其三人平常表現來看,警方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就把案子的性質判為強姦案。最終判處一名已成年的男生有期徒刑七年,其餘兩名未成年男生被判處6個月拘役,並賠償女方精神損失費2萬元。”戴弘毅一口氣說完,拿起桌上的茶缸大灌了一口。
“後來被翻案了?”臺下問道。
“對。”戴弘毅蓋上杯蓋,接著說:“被判七年的男生家屬一直在法院和公安局門口鬧,口口聲聲說自已家兒子沒有強姦,是你們警察屈打成招,做假案平息民憤,但女方家屬也一口咬定在廁所內被其中一名男生進行了強暴。要男方家屬提供證據也拿不出來,在幾次上訴都被法院駁回後,其母親便一病不起,其父跑到市法院上訴不成,竟然去了南京高院上訴,但無一例外,都被駁回。”
賀瑋華默默地聽著,忽然,他開口說道:“我覺得警方和法院辦的沒啥問題,雖然案發現場沒有監控,無法得知三人是否對王昕媛進行了侵犯,但從走廊的監控開看,王昕媛在被三人強行拖進廁所實施侵犯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十七八歲正處於青春期的孩子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王昕媛回家後瘋狂洗刷自已的身體和她父母激烈的反應不是從側面說明了這一點嗎?唉,挺可憐一孩子。”
戴弘毅說:“別急呀老賀,你聽我說完,案子又出現了新的轉機。”
“三年後的一個下午,已經考上大學的王昕媛獨自來到江陵分局,稱自已那天其實沒有被強姦,只是當時處於極度害怕和恐慌中,加上這三人對自已一直以來的霸凌和欺負,心生報復心理,於是就跟警察說自已被強姦了。”
“嘖……”眾人唏噓不已,高中少年時期本該是人生中最陽光、最充滿活力的時候,但卻因為心中蠢蠢欲動的性慾和妄想衝破束縛的枷鎖,而最終釀成大錯,葬送了自已本該平坦敞亮的前程,留下了終其一生也無法抹去的汙點。
“那分局怎麼說的?有沒有把事實遞交法院,提前釋放?”
“問題就出現在這!”戴弘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柳清河當時是江陵區公安局的一把手,這個‘王昕媛校園霸凌案’是他主辦的,現在除了紕漏,他這個局長自然難逃其咎,在證據不充足的情況下給人家定了強姦罪,判了七年,如果這事鬧大了,男生家屬捅到省裡去,主機板這個案子的公檢法三個部門的公職人員都要被處分,所以柳清河選擇了隱瞞,沒有將實情公之於眾,導致那個男生坐滿七年牢才被釋放。按照2005年版《刑法》規定,這個男生頂多算個強姦未遂,加上剛剛成年,最多判個兩年。案子發了之後,男生家屬就跑到公安局一哭二鬧三上吊,但都被柳清河趕走了,這不,不知道從哪得到訊息聽說我們教育整頓組來了,上訴告狀告到這裡了。”
賀瑋華摩挲著他滿是胡茬的下巴,說道:“嗯……這事情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至少沒有涉及到人命,但也把那個男生一生的前途給毀了。”
“別提了,要是沒涉及到人命人家也不會堅持上訴十多年。男生被逮捕進監獄後,其母親就一病不起,第二年就病重去世了,家屬把棺材抬到公安局門口,義憤填膺地高呼殺人償命……”戴弘毅皺著眉頭說道。
“405”裡鴉雀無聲,因為誤判,間接涉及到了人命,這就有些難辦了。一般案發到判決流程是由警方偵查破案,收集證據,然後移交檢察院,由檢察院提起公訴,最後交由法院量罪判決。此案件證據不充分,檢察院為什麼沒有駁回?法院為什麼也輕易地量罪判刑?為什麼沒有駁回重審?這裡面涉及到的因素人員太多了,況且案件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想要找到當年的辦案人員,很難。
戴弘毅佈置任務:“先把王昕媛和那個男生找過來做一下記錄,看看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有,要對當年督辦這個案子的相關人員都做一下走訪調查,肯定有遺漏的細節隱藏在其中,行,散會。”
組員陸續離開,戴弘毅和賀瑋華相視而坐,正準備掏出手機打給顧仲飛時,口袋裡的手機心有靈犀似的響起來。
“喂,仲飛啊,正準備打電話給你呢,哦?請我吃飯?行啊,正有此意,瑋華也在旁邊呢,待會把他也一起帶來?好,好,晚上見!”
戴弘毅結束通話電話,樂呵呵地對賀瑋華說:“老賀,你看,剛準備打電話給他,仲飛自已就打過來了,約咱倆晚上吃飯呢。”
“行啊,多少年沒見仲飛了,聚聚!”賀瑋華微蹙的眉頭舒緩下來。
鹿鼎酒樓。
“哎呦,仲飛兄,好久不見吶!”戴弘毅熱情地伸出手,臉上滿是見到老友發自內心的喜悅。
顧仲飛伸出蒼勁有力的大手上前握住,“弘毅,一聽說你們指導組來泰江,我早就想找你們聚聚了,奈何公務纏身,好幾天都沒抽出時間,您多包涵。”
賀瑋華拉開椅子,把顧仲飛往主座上推,“仲飛啊,今天咱們哥仨可得好好說說心裡話,一晃都多少年沒見了?有五年多了吧,上次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應該還是林都那次。”
“是啊,林都一別,再難相見,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上次是因為案子才能聚一次,這次也是因為公務才有機會見面。”顧仲飛感慨道。
戴弘毅從桌底拿出兩瓶白酒,“看,劍南春,我知道你就好這口。”
顧仲飛心中的酒蟲被這兩瓶劍南春勾出來了,平時在省廳是完全禁酒的,上班期間包括下班回家嚴禁喝酒,上到廳長,下到警員,誰被抓到都得挨處分。現在天高皇帝遠,反正一時半會案子也破不了,不急這一會,何不小酌一杯解解酒癮呢?
權衡了一下利弊,顧仲飛覺得並無什麼不妥,於是很爽快地答應:“好!今天我就破回例,陪你們喝一杯!”
“這菜還沒點呢吧?服務員,點菜。”賀瑋華朝包廂外喊道。
顧仲飛阻止道:“我早就訂好了,四菜一湯,我知道你們紀委的規定,絕不超標,不是老哥小氣哈。”
三人哈哈大笑,“四菜一湯好啊,書記在會上講過,四菜一湯就是國宴標準嘛,你就是把我們叫過來吃糠咽菜配饅頭,咱倆也願意。”
戴弘毅將酒杯斟滿,舉杯,“為咱們三人經久不衰的兄弟情乾杯!”
“乾杯!”
“乾杯!”
雖說只點了四菜一湯,但顧仲飛點的全是鹿鼎酒樓響噹噹的招牌,光一條清蒸海鱸魚就已經價格不菲,其次還有紅燒醬肘子、水悶基圍蝦等硬菜。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顧仲飛給戴弘毅斟酒時不經意間提到了秦堅:“弘毅啊,秦堅秦局長你還記得嗎?”
戴弘毅接過酒杯,略一思考,“記得啊,上次林都爆炸案秦局來做過指導,怎麼了?”
顧仲飛坐回座位,臉上神情忽地黯淡下來,“秦局和我很早就認識了,是警校的同學,關係很好,現在在泰江做常務副局長,但是……”顧仲飛停頓了一下,“但是……他被‘雙規‘了。”
“什麼?”戴弘毅和賀瑋華同時停下手中的動作,愣愣地看著顧仲飛。
“我覺得不該這樣啊,多好的一個人,能力多強的一個做實事的局長,怎麼就……唉。”
顧仲飛表情複雜,伸手拿起酒杯給自已斟滿,頭一仰,一口氣悶了下去。
“哎,哎,慢點慢點。”戴弘毅抬手搶過酒杯,“這裡面會不會存在誤會?誤查?‘雙規’不是‘雙開’,只是暫時接受組織調查,還是有機會官復原職的。”
“這就是我找你們的原因,弘毅,兄弟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顧仲飛言辭懇切,讓人無法拒絕。
“你說!能辦到的我一定辦,辦不到的我盡力辦!”戴弘毅和秦堅打過幾次照面,對這位剛正不阿的局長印象不錯,林都爆炸案時,秦堅是二組的負責人,勘察物證、調取監控、摸牌走訪,當時他已經是處級副局長了,但這些瑣碎的工作他卻每次都身先士卒,衝在一線,北方零下十幾度的天啊,在爆炸坑裡找證物一挖就是一天,有人勸他休息會,或者讓下面的人去幹,自已坐在總部指揮就行了,他是怎麼說的?爆炸案一下炸死了幾十個人,案發整整一個星期了,一點線索都沒有,將近年關,不把這個案子破了怎麼讓老百姓過個好年?
“就是呢……能不能跟市紀委那邊打個招呼,看看什麼情況,如果事小的話儘量……”顧仲飛顯得猶猶豫豫,沒把後面那幾個想說的字吐出來。
“沒問題!”戴弘毅爽快地答應下來,“就是你不說,我們也會調查的,上頭說了,這次來泰江,就是要徹查、徹查、再徹查!”
“行,謝謝了昂。”顧仲飛雙手抱拳,作感激狀。
窗外雷聲陣陣,剛剛還高懸在穹頂上的月亮,頃刻間就被滾滾烏雲覆蓋住,鬱郁地積聚在他的心頭。
汪法醫判斷的沒錯,死者眉心間那個圓形孔洞是槍彈所致,在死者幾近碳化的顱骨內找到了一枚變形的銅彈頭,但由於屍體被焚燒的時間太長,射創道(彈道)已經變形,彈頭也已經呈熔斷狀,無法在槍彈痕跡上找出有效線索。
經過屍檢表明,死者在火災前就已死亡,眉心處的槍彈創為致命傷。解剖死者喉部及胃部發現,死者並沒有出現“熱作用呼吸道綜合徵”,喉部、氣管、支氣管粘膜燒傷程度不明顯,未發現菸灰和碳末,此現象是判斷生前燒死和死後焚屍的重要依據之一。
其次,死者血液中的碳氧血紅蛋白(Hbco)<10%,生前燒死時,體內Hbco含量要大於10%才有意義,說明為生前主動吸入一氧化碳所致,若小於10%,則為死後焚屍。
此外,在死者十二指腸及食管、胃內均未發現菸灰,綜合推定,死者為死後焚屍。
鑑於案情重大,遂將此案件移交市局。
偌大的會議室裡,顧仲飛獨自琢磨著這起縱火槍殺案,他總覺得這起案件和布青那起謀殺案存在著某種關聯,但一時間又找不出連線兩起案件的那根紐帶,就如同兩條平行線,平行,但不相交。
槍殺、縱火、預謀……一個個關鍵詞在腦海中串聯起來,他快速翻動卷宗,對於這個案子的定性他是抱有疑問的,市局給的定性是仇殺,雖然一切都符合仇殺的特點:沒有財物丟失、目標明確、手段殘忍。但現場的一切都被大火燃燒殆盡,誰知道兇手有沒有掠奪財物,抑或者其它動作呢?
顧仲飛對市局給的案情彙報很不滿意,太潦草,現場環境彙報更是少得可憐,秉持著對破案的一絲不苟和執著,他決定親自去一趟案發現場。
案發小區叫富江小區,位於城西城鄉結合部旁,此處外來人口眾多,由於城市的大規模發展,這幾年的工地是越搞越多,這也導致了大量農民工湧入,富江小區是個典型的“老破小”,即又老又破戶型又小,本地人大多不願意自已住,都早早地買了新房,就留著等著拆遷,畢竟,按照這種發展速度,拆遷那是遲早的事,而這空下來的房子,則正好低價租給這些從外地來的農民工住。
顧仲飛徑直向小區內走去,目及之處,皆是一片混亂:亂停亂放的老舊汽車、蠅蟲飛舞的綠色垃圾桶、以及嘴中叼著香菸匆匆走過的農民工。
案發點樓下的警戒線已經撤走,顧仲飛戴上口罩和足套,在沒有窗戶和照明的走廊裡向二樓摸去。
202室的門虛掩著,隱約間還能聽到屋內傳來的腳步聲,顧仲飛立刻警覺起來,誰會在這時候獨自來案發現場?警員?不對,自已沒有收到任何報告;好奇心重的百姓?更不可能,自從出了這事以後,整棟樓的住戶都搬走了,而且也沒幾個膽子大到來殺人現場吃瓜的吧。
忽然,顧仲飛想起了全國犯罪心理學專家雷米老師在一次犯罪學演講時提到的一個觀點:有些罪犯在殺人後,喜歡重返案發現場,旨在欣賞自已的完美犯罪,以滿足他們心中扭曲變態的特殊慾望。
想到這兒,顧仲飛不禁汗毛竦立,如果真的是罪犯重返現場,憑自已目前的實力,不可能有還手之力,因為,罪犯有槍啊!從作案手法來看,兇手絕不是等閒之輩,至少也是訓練有素的慣犯,而自已卻什麼都沒帶,穿的還是便服,要是真打起來,結局很難說……
顧仲飛頭上爬滿了細密的汗珠,全身肌肉緊繃著,眼睛死死盯住十步之內的那條門縫。說不怕,那是假的,警察也是人,不可能在面對死亡時毫無懼意,最要命的是,手上現在沒有任何可以作為武器的硬物,在熱武器面前,一切掙扎都是徒勞。
屋內似乎也注意到了屋外的動靜,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戛然而止,整個二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瞳孔急劇收縮,手心攥滿汗水,他不知道迎接自已的是不是黑洞洞、象徵著死亡的槍口,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後背的襯衫被冷汗濡溼了一大片。他甚至有一種恍惚,覺得自已就要犧牲在這了,死亡的寂靜在樓道里蔓延,腳步聲越來越近……
“吱嘎”,伴隨著刺耳的老式防盜門與地面摩擦的劃拉聲,防盜門被推開,顧仲飛如同一隻蓄勢待發的豺狼,朝前面撲去。
“顧老師?”
顧仲飛一愣,擺好的擒拿動作僵在空中,定睛一看,怎麼是張揚這小子?
“顧老師,您這是?”張揚看著如臨大敵的顧仲飛,以及似乎要將他置於死地的擒拿動作,眨巴著眼睛,疑惑地問。
“呃……咳咳……”顧仲飛臉上有些掛不住,自已好歹也是從警二十多年的老警察了,見過的大場面也不算少了,怎麼今天被嚇成這樣?不過他很快就恢復過來,上去錘了張揚一拳,“你小子不在局裡待著,跑這裡來幹嘛?小心我跟你師父告狀。”
“我來看看案發現場,我總覺得這案子不對勁。”張揚摸了摸腦袋,答道。
“哦?說說看哪裡不對勁?”顧仲飛來了興趣,顧不得背後已經溼透了的襯衫,拉開門踏進了202室。
室內一片狼藉,牆壁、天花板、目及所視的一切幾乎都被燻成了碳色,地板上仍殘留著高壓水槍洗禮後的水漬,在客廳茶几左側,現場勘察員用粉筆粗略地畫了一個人的形狀。
“這邊就是發現死者的地方。”張揚指著粉筆人形畫說道。
“我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在這裡,富江小區大部分都是外地農民工租來住的房子,本地人很少住,從簡陋而紛亂的地面來看,這應該也是租的房子。”張揚將顧仲飛帶到未被火災波及太多的臥室,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泡麵混合著腳臭的複合型臭味,張揚指著滿地的菸頭說道:“如果這是自已的房子,絕不可能把菸頭扔得滿地都是,把房間搞得烏煙瘴氣。”
顧仲飛帶有讚許意味地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張揚回到客廳,半伏在地板上用手指沾了點灰燼,“現場勘驗報告上說助燃劑是汽油,這點我是贊同的,從燃燒面積可以推斷出汽油潑灑的面積是非常大的,從側面反應出來兇手是有備而來,且目標明確,手段殘忍,就是奔著毀屍滅跡來的,雖然都符合仇殺的認定條件,但是誰會對一個剛租了半個月房子的外地人有這麼大仇恨?”
顧仲飛問:“你認為這個案子的定性是什麼?”
“侵財。”
當張揚說出這兩個詞時,顧仲飛心中倏地激動起來,張揚的想法竟和他不謀而合。但他卻沒有把這種激動表現在臉上,只是不帶任何表情地看著他。
張揚猛地站起來,“首先,兇手是有槍的,什麼人會有槍?黑道、集團犯罪組織成員這種大機率才會有槍,如果是一般的仇殺,頂多也就是拿刀,不可能會用槍,所以,我推測被害人的背景肯定不一般,說不定和黑社會犯罪集團有某種聯絡。”
“現在的難點就是屍源找不到,屍體完全碳化,沒辦法透過其容貌來尋找屍源——燒成這樣子就算親爹來了也認不出,且有很大可能不是本地人,家屬這條線又行不通,張揚,你們市局認屍通告發了嗎?”顧仲飛說。
“早就發了,2月26日當晚就發了,可這麼多天,還是沒有收集到一條有用的資訊。”
“你說說為什麼認為是侵財而不是謀殺呢?”
張揚張大嘴巴,一時語塞,他認定是侵財只是來源於腦中的一種直覺,現在要他說出侵財的依據,卻答不上來。
顧仲飛臉上並沒有不悅,他笑著拍拍張揚的肩,“年輕人,破案要注意細節。”
“進門時你有沒有注意到,門鎖是完好的,這說明什麼?兇手是和平入室,並非暴力撬門入室,因此可以推斷兇殺大機率和死者認識,才會毫無警惕地放他進門。現場勘驗報告上稱,死者死時雙腿彎曲,仰面倒地,子彈從眉心射入,這又說明什麼?”
雙腿彎曲?仰面倒地?子彈從眉心射入?
“跪姿!”張揚豁然開朗。
“對!這說明死者在生前遭到了兇手的逼迫或脅迫。”
“說明兇手正在向死者索取東西。”張揚搶答。“可是從死者租的房子、滿屋泡麵桶跟地上廉價的香菸頭來看,死者並不富裕,甚至可以說是窮困,這樣的人,何來的財物一說呢?”
顧仲飛蹲在地上尋找著什麼東西,須臾,他拿起一枚還未抽完的“中華牌”菸頭,放入證物袋,抬起頭答道:“聯絡你剛分析的想一想。”
聯絡剛才的想一想……槍、黑社會、脅迫,一個個碎片在張揚腦海中迅速拼湊起來,他對刑事偵查天生就有一種痴迷、一種敏感,這一瞬間他彷彿窺探到了整個案件的真相,但卻又感覺自已和真相之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牆壁,頑強地阻擋著他。
顧仲飛直起身來,摘下手套,“走,陪我去銀行調查一下記錄。”
兩人調查了2月26日本市所有的大宗金額轉賬記錄,很快就發現有兩筆和案發時間相吻合的八十萬大額資金轉賬,第一筆是2月26日6時43分由一個境外未知賬戶打進一張農行儲蓄卡的記錄,金額為80萬;第二筆是由一張農行儲蓄卡打進一張中國銀行賬戶的記錄,金額為83萬,轉賬時間為2月26日7時8分。
在短時間內兩筆金額巨大的交易記錄,這肯定不正常,透過技術人員的查詢,農行卡的持卡人叫劉生福,於2015年11月10日在雲南省麗江市農行網點辦理的這張儲蓄卡,而其它兩張則全是用的套名身份證進行辦理,無法查詢到辦理人的真實姓名。
2月26日6時43分。2月26日7時8分。
時間線和案發時間完全吻合!答案呼之欲出。
顧仲飛享受著張揚無比崇拜的目光,略有幾分得意地說:“死者身份、作案動機我都給你找出來了,接下來就看你們市局的了,有不明白的地方隨時問,小夥子,我看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