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魂遠去，生人空憶。

元和六年八月二十一，陰天，寧歡安葬。

晟國有一個火葬的風俗，逝去的人的骨灰被親人放在祠堂，再在城外設立一個衣冠冢。如果有些人不願意把骨灰放在家裡，可以把骨灰放在萬佛塔。晟國人信佛，晟都有八座佛塔，晟國在佛塔的建築上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足夠滿足晟國的需求。

寧家把寧歡放進了佛塔，希望寧歡能夠承受香火的供奉，來生求得一個好命途。

葉漫和洛憶一早去佛塔祭拜，佛塔香火旺盛，人來來往往接連不斷。他們在鼎沸人聲中祭拜完畢，恍恍惚惚地隨著人流出了佛塔。

葉漫回到家中，一整天心不在焉，她忽然感覺到人只是這世間輕飄飄的一縷魂，有人是清風，有人是朝露。

今晚，葉漫得了葉凝的允許，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院子裡面。夜深深地壓下來，她仰望蒼穹，心緒千千。

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月亮從院子的西面移到東面，她往月亮上看過去，銀鉤一樣的月亮掛上了屋簷。屋簷上坐著一個男子。葉漫以為自已看錯了，她揉了揉眼睛，屋簷上坐著的人果然是紀衡。

她怕驚動了屋子中的人，聲音放得極低。

“紀衡，你怎麼來了？是不是我看錯了？”

紀衡飛身而下，他走向葉漫，在葉漫身邊站住。

“知道你必定不開心，來看你。今夜城中無事，我已經安排好人守著了，我帶你出去看看晟都的夜。”

“紀衡，你這樣做，不是擅離職守嗎？”葉漫問。

“我說了，你難道不想出去？既然這樣，我就先回去了。”

紀衡做勢要走，葉漫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別走，帶我一起走，我想看看晟都的夜。”

紀衡看著葉漫，伸手攬住她，往夜色當中疾馳而去。

夜色深濃，滿城寂靜。葉漫能夠看到晟都星羅棋佈的街道與閣樓，幽暗的燈火點綴在晟都的大街上，晟都的月亮亮得通透，銀色的月光像是一層薄紗籠罩著晟都。

“紀衡哥哥，我從來不知道，晟都的夜晚可以這麼美。”

紀衡說：“你不一定能見到這樣美的黑夜，現在盡你所能望著它，記住它最美的一面。”

夜風輕輕拂動，葉漫感覺自已像是一隻漂浮在天空上的紙鳶，她徜徉在晟都的黑夜中，看到晟都的恢弘與沉默，看到晟都的黑暗與星火，看到晟都的遠山和月色。沒想到晟都是這樣美的地方。

紀衡在一座閣樓上停下，她輕輕地放下葉漫，葉漫還沉浸在入目所及的震撼當中，她從閣樓望下去，晟都像是縮小的畫卷映入眼簾，星星點點，波瀾壯闊。

“晟都其實是很大的，從前的晟都很美，那些東西侵入晟都以後，通雨樓成立，晟都開始宵禁，為了讓這個繁盛了四百多年的王朝繼續繁衍下去，黑夜變成了一個秘密，只有我們看得最清楚。”紀衡望向晟都最遠的地方，那裡滿是蒼茫。

“除了晟都，別的地方呢？晟都最遠的地方是什麼樣的？”葉漫問。

“通雨樓的內部組織在各地都成立了巡邏隊，幸好巫國在五百年前很小，留存下來的力量全部在晟都附近，所以晟都像是一座圍城，被密不透風地圍了起來，儘管人們維持著表面的和諧穩定，但我知道，這樣美麗的夜色下，人們的恐慌也被密不透風地圍了起來。”

葉漫望向紀衡，紀衡望向遠方，閣樓上的一星燈火映著他的側臉，他的側臉剛毅，長長的睫毛掩蓋下深邃的眼。

“紀衡哥哥，所以在晟都，你們就是神明啊，執燈人保護了晟都的所有人。只有你們願意與黑夜中的那些東西搏鬥。”葉漫看向晟都。

”我們沒能護住寧姑娘，抱歉。“紀衡看向葉漫，他用手摸了摸葉漫的頭。

“我知道最壞的是那些惡鬼。”

葉漫和紀衡陷入沉默。

良久，葉漫問：“紀衡，你有失去過重要的人嗎？”

紀衡說：“失去過。”

“是什麼人？”葉漫問。

“她叫紀小諾，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怎麼死的？”

“紀小諾天賦很好，與我一同加入通雨樓，紀小諾十七歲那年，在執行任務的途中遇見了吸血鬼族的桑婭，死在桑婭的手上。”

紀衡又想起了那個雪天，他在漫天大雪當中看到躺在雪地裡的紀小諾，紀小諾的身邊躺著一隻鮮紅欲滴的玫瑰，玫瑰是桑婭留下的。

葉漫望向紀衡，紀衡面無波瀾，她還是從他身上看到悲傷的氣息。原來，紀衡是會難過的。

“你難過嗎？”葉漫問。

紀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人都是會死的，葉漫，我們只有好好活著，才能告慰死去的靈魂。難過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的。”

紀衡的嘆息消散在微風裡面。

“我知道了，紀衡，你一定很想她。從此以後，我要做像你一樣的人，我最討厭那些黑夜惡鬼。我要與你同仇敵愾，打敗他們。”

葉漫抬頭望向天空，月亮飄到了閣樓上，晟都的月亮總是又大又亮，今晚的一彎銀月漂亮的像是一泓泉水。今夜，她看見了晟都最好的黑夜。

“所以，葉漫，我知道你看見了黑夜，記得保護好自已。”紀衡說。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黑夜惡鬼的手裡，紀衡哥哥，你會為我難過嗎？”葉漫期待地望著紀衡。

紀衡沒說話。

“紀衡哥哥，如果真的有這一天，你能來我們相遇的那座城樓為我放一盞燈嗎？燈上一定要提上一句話‘葉漫記得為紀衡執一盞燈’，這樣，就算我去了那邊，我也會記得為你執一盞燈。”

“葉漫，別說傻話。”

“知道了。”

葉漫陪在紀衡身邊，從深夜看到黎明。從前，葉漫以為晟都的夜是那麼可怕，沒想到晟都的夜其實這樣美麗。如果可以，她希望晟都一直是這樣的。

黎明破曉，紀衡送葉漫回安居巷，葉漫像是往常一樣目送紀衡遠去。

葉漫進屋躺下，葉凝敲了敲門，她喊：“葉漫，該起來了，今日不忙，我陪你在院中做香囊。”

葉漫揉了揉朦朧的眼，甜甜地說：“好。”

葉漫來到院子當中，葉凝已經在等她。她手邊放著一個小桌子，桌子上放著香粉，絲線和銀針。

葉漫來到葉凝身邊坐好，手上執上針線，她問：“大姐姐，你白天在外面賣香囊的時候，會害怕嗎？”

“為什麼會害怕？”葉凝問。

“大家都是這樣，不會害怕嗎？”葉漫的語氣帶上了哭腔。

葉凝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看著葉漫，問：“小漫，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只是覺得，晟都宵禁，晟國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就不會有人覺得害怕嗎？”葉漫問。

“小漫，你又在想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們是尋常人，我們每天做好分內之事，力所能及的活著，就已經足夠了。小漫是做噩夢了嗎？”葉凝溫柔地凝視著葉漫。

“是的，姐姐，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今天沒睡醒，就是很害怕。”

“別怕。”

日子如流水逝去，安寧環繞著晟都的尋常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