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公道,就必須要以另一種公道作為交換。
那種天底下沒有一片陰霾,處處敞亮光明的世界,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
那是桃花源,是烏托邦。
謝胥帶著瞎乞丐回到衙門裡,第一句就問:“呂姑娘呢?”
“呂姑娘騎馬去了郊外。”
“去了哪兒?!”謝胥臉色陡然變得極為慘淡。他死死瞪著說話的馮十五。
馮十五被嚇住了:“呂姑娘說天氣好,想出去轉轉……”
這又是咋了,咋了又是。
“你們就這麼讓她出去了?”謝胥不僅臉色慘淡,眼珠更是快掉出來。
院內所有人面色呆滯,啊,這,呂姑娘要出去,他們難道還能攔著嗎?
這也不可能攔住啊。
謝胥氣得直衝腦門,轉身就想也找一匹馬,忽然他冷靜了下來,慢慢轉過身,看向了院內。
“……趙無雙他們幾個人呢?”
一早就沒有見到,“應該是和呂姑娘一塊兒出去了,前後腳兒。”
謝胥原本被氣衝的面色平靜了下來,看著被驚嚇住的馮十五,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我去書房,呂姑娘回來後告訴我一聲。”
馮十五滿臉問號:“……是,屬下知道了。”
——
郊外,呂嫣騎在馬上,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平靜之感。被大雨沖刷過的林中,有一天若有若無的香氣。
即便還有一些瘴氣留存,也再也危害不到眾人的安全了。
人的身體本就有一套自我迴圈系統,所以人類看起來這麼脆弱,卻又能一次又一次在災難之後倖存下來。
就在呂嫣在馬上感受清風的時候,她察覺到了另一道氣息的靠近。
“師父。”呂嫣沒有回頭,就這麼叫了一聲。
一道幽幽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沒有想到,你還肯叫一聲師父。”
呂嫣撥轉馬頭,看到了那個站立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男子。
“一日為師,永遠為師。”呂嫣的面色很認真。
呂洞賓就站在對面,他的臉上,沒有戴任何東西,就這麼以最本真的面目站在呂嫣的面前。
那張臉,誰看了都要心臟停跳。
呂嫣慢慢地從馬上翻身下來了。
隨後,一步一步朝著呂洞賓走了過去。
師徒二人,就這麼時隔許久,終於又面對面站在了一起。
但呂嫣走到大約五步之外就停下了,她盯著師父的臉,說道:“在皇陵裡的時候,我已經贏了師父的遊戲。”
師父說的三個關卡,並沒有困住她和謝胥。
呂洞賓定定地看著呂嫣,那眼神在沒有了面具遮掩之後,變得更加的具有恐怖感:“你和他,本不應該都活著。”
在他的遊戲裡,要麼謝胥吞下唯一的解藥,兩個人一起死,要麼,呂嫣活,謝胥死。
為什麼,兩個人能都活著。
“要感謝師父,給了真解藥。”呂嫣面色平靜說道,“但凡兩瓶都是毒藥,徒兒就沒有機會從皇陵裡走出來了。”
呂洞賓是可以這麼做的。
而呂嫣也自然知道,師父選擇其中一瓶給真的,也並不是因為他心軟了、又或者,為了可笑的師徒之情。
只是因為他自負。僅此而已。
他想要看到呂嫣謝胥不死不休,想要看到謝胥、或者呂嫣,剖開他的肚子,取出藥。
讓謝胥親眼看著呂嫣活,讓呂嫣親眼看著謝胥死。
這才符合他呂仙人譜寫的劇本。
可兩個人沒有照著劇本演,“在a和b的選項中,總有第三條路的。”
而呂嫣就擅長走第三條路。
“是我撿到了你,養大了你。”對面男人眼神陰沉。“你卻為了一個外人背叛我,還毀了我苦心綢繆的一切。”
呂洞賓現在心底的恨,估計已經蔓延京城三日的毒瘴還要深。
呂嫣向後退了一步。
她知道師父現在是真想殺她。並且不會有什麼心軟。
“師父,”呂嫣說道,“瘴氣已除,李靖安也已死。也不會再有另一個工部尚書配合師父你完成同樣的事了。”
呂洞賓已經沒有底牌了,他畢竟不是真神仙。
除去那些機關算盡的外力加持,他就是個普通人。
他做不到顛倒乾坤。
“……師父,只要你遵守遊戲規則,這次,就會無人傷亡。”呂嫣眼神有些悲傷。
師父追求無人生還,呂嫣希望無人傷亡。
呂洞賓彷彿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什麼規則?你的規則?”
他教出來的工具人,竟然有了自己的規則。
呂嫣看著他:“是。”
她消除了毒瘴,並且故意獨自來到郊外,沒有帶謝胥,沒有帶任何官兵。
在她的規則之內,只要遵守,大家都可以無事發生。
“你這條命是我給的,是不是應該,還給我?”呂洞賓的眼底,瀰漫著殺意。他朝著呂嫣走了一步。
像極了有些爹孃,說你的命是我給的,是否應該還給我。
呂嫣再次後退,對著林中,招了招手。
一瞬間,林中聲音簌簌,花屠夫,趙無雙,李虎,元彪。
全都出現,四個人像是一道圈一樣,圍繞在了呂嫣和呂洞賓的四周。
鐵桶四角,密不透風。
“呂姑娘的命是她自己的。”趙無雙有些不悅地接了這句話。
我命由我不由天。
怎麼會有人自大到,以為能凌駕別人的命運。
此刻趙無雙眼裡,可怕的根本不是呂洞賓那張臉,而是他這個人由內而外散發的毫無人氣的東西。就好像人類的軀體的裡,是一隻死靈。
任何人面對一個自己養大的徒兒,怎麼能說出把命還給我這句話。
呂洞賓笑了,他那張臉一旦笑起來是什麼效果,他對呂嫣道:“這都是你找來的幫手?”
一直以來,被師父利用過的人,一個個都死了。就連李靖安也死在了皇陵裡,師父不喜歡留活口,因為他覺得那些人知道的始終太多,所以隨時是個風險。他要他們帶著秘密去死,用死亡完成對他最後的效忠。
而呂嫣不一樣,她用交易,我許你好處,你替我做事。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做法,竟然意外造成了師徒二人之間今日的懸殊。
師父現在,已經是徹底的孤家寡人。
呂嫣的眼神,還是那麼悲傷,甚至眼底壓下了瀲灩:“師父,我特意騎了馬,而這裡,不遠處就是官道。”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
呂嫣今天,就是來做個了結的。
旁邊的四人聽到呂嫣的話,趙無雙咬著牙明顯不悅,花屠夫也一臉不贊同,李虎和元彪不認識不瞭解不作聲。
呂姑娘這就是放虎歸山。這麼危險的人,真讓他活著,不是永遠都要做噩夢嗎?
如此好的機會,他們五個人,可以直接永絕後患。
但沒有人說話,只是每個人默默都把拳頭都攥緊了。
呂洞賓餘光瞥著自己周圍的四個人,嘴裡說著冷酷如削刀的話:“你真是永遠沉迷在自己善良面具的夢境裡……到現在都不願意醒來。”
以師父的能力,給自己換一張臉,隱藏在人群中,安安靜靜過一生並不是難事。
可是師父不願意,因為他要做玩弄生死眾生的仙人,他享受高高在上隨意撥弄蒼生的快感。
如果讓他做一個他最看不起的普通人,對他來說不如死。
呂嫣呆呆看著他。
她已經知道師父的選擇和決定。
甚至或許一開始就知道。師父一定不會願意聽從她的“勸告”。
師父,我曾經嘗試過普通人的生活,那並沒有什麼不好。
甚至,會帶來一種救贖。
對呂嫣來說,那的的確確成為了一種救贖。
六年間,她做一個人世的旁觀者,看著早市上,二更就晨起蒸包子那家包子鋪,老闆娘臉上的麵粉和塵埃。
看著三更就開始迎著朦朧天色,收拾攤位,忙忙碌碌擺貨出來的小攤販。
看著早市一開,所有人爭先恐後熱鬧起來的京城街巷,無數的煙火氣從上方騰空而起,冉冉飄遠。
這些,都是他們平凡人所過的日子。
在師父眼中,庸庸碌碌,沒有價值,可呂嫣卻從中品出了極大的慰藉。
是一種在皇陵中,面對無數奇珍異寶,都買不來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