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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謝胥昨夜雨後,就去找了瞎乞丐。

“我可以帶你進宮面聖。”

進宮面聖幾個字一說出來,瞎乞丐的臉色就不一樣了。

乞丐任何地方都不去,尤其是官府的地方,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他這輩子,一直在等著去一個地方。

天子之宮。

瞎乞丐激動了。

在地獄裡煎熬了這麼久,就是為了今天。

一個越過所有人,直接面見天子的機會。

這個世上能給他這樣機會的人,迄今為止,只有謝胥一個。

當乞丐脫下了他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衣服,所有人都驚呆了。

在衣服的內層,撕掉布料之後,顯露出來的,是一封加蓋著玉璽的“罪己詔”。

聖皇最後的旨意。

乞丐等了這麼多年,熬了這麼多年,因為這份旨意,只能在聖皇死後。

一個只有在聖皇死後,才能被公開的、陳年的、帶著腐屍氣味的沉痛過往。

……

殿內,聖君已經沉默了很久很久,想也知道,這份“大禮”聖君真是想也沒想到。整個人都還處在震驚裡回不過神。

很顯然,聖君又想殺謝胥了。

不僅想殺謝胥,還想殺瞎乞丐。

可聖皇那份遺旨就被穿在瞎乞丐的身上,從未見過有人將聖旨當衣服穿,一旦殺乞丐,就相當於是在親手屠戮聖皇。

聖皇雖死,天威仍在。

謝胥帶著瞎乞丐面聖,二人的訴求倒是很清楚,平反三十年前李氏冤案,徹查貴人皇陵貪腐之事。

貴人貪汙皇陵建造資金,謀財害命,更甚者,為了毀屍滅跡,將人砌入人俑,驚悚至極。

這種事情任何人聽了都頭皮發寒。

可這些事情,聖君本就這麼多年間耳聞目睹、心知肚明。

甚至是他派繡衣使去毀滅證據,就算為了皇家的體面,聖君也要替貴人去遮掩這件事,但是他沒有想到,謝胥竟然這麼抓住不放,還敢帶人上殿硬剛。

“滿朝都在盛讚陛下是明君,微臣相信陛下會給出一個令萬民信服的結果。”謝胥垂目說道。

聖君卻有些心生煩躁。

明君,又是明君的帽子。

連聖皇都下了罪己詔,承認自己的過錯。

聖君卻不敢。

聖皇已經死了,可他還活著。

這時,宮外宦官忽然急急走了進來,甚至不顧殿內還在密談,宦官對著聖君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陛下,貴人快不行了……”

聖君一時凝滯住。

三日瘴氣,貴人粒米未進,孤零零躺在宮殿中,無人看望。甚至太醫也只去了一次,然後只留下來一個似是而非的方子,然後這位太醫自己就病倒了。

瘴氣沒了,可貴人卻已經挺不住了。

“你說的是真的?!”

聖君盯著宦官的臉,微微有點不敢置信。

要知道,宮內報喪都是很謹慎的。如果說“快不行了”,那基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不行了。

聖皇之前,大概就是這個流程。

宦官低頭垂目:“太醫們都過去了,可是,據說希望渺茫。”

不過就是走個流程。

聖君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下一刻,他發現殿下謝胥和瞎子乞丐還跪著,僵立了片刻之後,又慢慢坐了下去。

“……你先下去吧,朕還需要處理些事情,等處理完再去探望貴人。”

宦官退了出去。

怎麼就死的這麼——剛剛好。

聖君重新把目光投向了瞎子乞丐,謝胥也明顯感覺到了聖君的表情不一樣了。

宦官說了什麼,謝胥沒聽見,但他看到了唇語。

貴人兩個字。

這個時候,來通知貴人,再結合宦官的表情。

不難猜測。

謝胥垂下了眼眸。

他給了兩碗藥,如若聖君有心,完全可以。

然而,貴人,終究還是。

謝胥在這一瞬間也說不上自己是什麼心情,畢竟沒有這個女人,他走不到今天。

但是這個女人,又的確是滿身罪惡,甚至下輩子都洗不清。

所以此時此刻,唯有沉默,是謝胥能做的。

“你們想討公道,”聖君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可那畢竟是朕的母親。”

實際上,在宦官說貴人不行了的那一瞬間,聖君心底顯然已經不可遏制想到了一個最為“皆大歡喜”的解決方案。

把一切都推到死人的頭上,讓死人來背鍋就夠了。

瞎乞丐一直看似恭順地趴在地上,可是聽到這句話,謝胥卻看到,他的那張嘴角,露出一絲嘲弄極了的弧度。

謝胥曾經說過,這世上有些秘密,是至死都不能說出來的,一旦說出來,毀滅的不只是哪一個人。

所以,有關三十年前的事情,只能說一半,黑黑的房間,藍色的眼睛。

黑房間裡藏了許多的罪惡,可後半段永永遠遠不能提。

而瞎子乞丐的雙手,在地上緊緊攥起,手背上的青筋昭示了他在死死壓抑住的情緒。

這個世界上,所有能讓世間人“看見”的正義,都是被打了折扣的。是某種妥協下的副產物。

謝胥也緩緩抬起了頭,看著上首的那個高高在上的龍顏:“陛下乃真龍天子,倘若陛下都做不到,試問還有誰能替曾經那些冤死的亡魂申冤呢?”

聖君眼內閃了閃。

皇陵被毀,瘴氣瀰漫,普天下所有百姓都已經知曉了這些事。

民心惶惶,遍地生疑,朝廷不拿出一個令天下信服的結果,是不行的。

自古以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民間一旦謠言四起,就要出事了。

謝胥是在送給聖君一個由頭,一個名正言順的由頭。

聖君也看著謝胥,在皇陵中,反正那具屍體已經被毀了。

作為當年知情人的聖皇也已經薨逝,現在貴人也差不多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他是明君。

萬世明君。

“……此事朕需要再思量幾日,謝愛卿這兩日也辛苦了,先回去等訊息吧。”語氣明顯溫和了許多。

謝胥帶著瞎乞丐離開了,宦官親自送謝胥回去,到了外殿的宮道上,宦官才抬起頭,對著謝胥笑了一笑。

“謝指揮放心,陛下顯然已經想通了,想必不日謝指揮就能夠收到好訊息。”

謝胥看著宦官的臉,也抬手抱拳:“多謝公公了。”

宦官深深看著謝胥說道:“咱家還要多謝謝指揮贈藥之恩。”

永樂巷五十七號,宦官半輩子服侍在天子跟前,看起來榮耀無比,一人之下,實際上誰心裡都有未圓滿之事。

宦官前些年就養了個小乾兒子在那個巷子裡,如今剛剛長到七八歲,平日是教養嬤嬤在裡面照顧著。

可是毒瘴氣一來,不僅教養嬤嬤病倒了,七八歲的小娃更是沒有人管。

宦官服侍在聖君跟前,甚至說都不能說起這種事。

而謝胥,當初湯藥出來的時候,就命人悄悄去永樂巷送了兩碗。

這豈止是雪中送炭,更是及時救了兩命。

這件事同樣也是世上另一件永遠不能說的事,宦官也只能放在心裡,當和謝胥目光交匯的那一刻,兩人也都在彼此瞭然的情緒中互道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