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死的。”
她低著頭乾啞出聲,憋住湧上心頭的哽咽。
“東北淪陷後,抗日死了很多人,張家……也不例外。”
他緊著嗓子說道。
他又何嘗不清楚這種感覺呢。
他的親人也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只有自已撿回了一條命,卻也是經歷了生不如死的坎坷。
“張家那場內亂,你見過嗎?”
“並未,只是後來聽日山他們說起過,死傷不少,後來張家的人卻都被各自遣散,分佈到了各地,他們才來找的我。”
她不再說話了,只是垂著頭用手捂住臉,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人這一生或許就是這樣吧。
喜憂參半,各自遺憾。
從此故人長絕,常青於野。
一直以來,她都認為自已已經做好了生命中的任何人會離開她的準備。
儘管她已經經歷過一些人的死亡,她以為自已已經變得足夠堅強。
畢竟這是個動亂的年代,今天能夠再見,明天就有可能天人兩隔,誰都無法預料。
但在此刻她卻發現,自已還是做不到想象中那般從容和平靜。
她在這個世界上本沒有任何親人,她也從始至終都把自已當做這世間的一株蒲公英。
風吹哪裡,就飄到哪裡。
但不可否認,她依然比很多人幸運。
她還有一個養父,對她不說百般體貼,至少也是從不虧待,還有哥哥,還有朋友,現在有了一群孩子……
她未曾發覺自已有些深陷其中了。
一滴晶瑩清晰地從她捂住的動作間滾落下來,砸在布料上,暈出一朵水花。
“抱歉……”
那雙想觸碰她肩膀的手,卻在最後不知為何止住。
他只能乾巴巴地遞上一句歉意和一張乾淨的手帕。
她只是在無聲地眨眼流淚,沉默地發洩,眸光中一片死寂。
她仍保留感知痛苦的權利不是嗎?說明她還沒有對死亡足夠麻木。
不像自已,他想道。
一直到夜晚時分,她都沒有再下過樓。
飯桌上仍舊只有張啟山一個人,旁邊的管家大氣也不敢出。
牆上的鐘不知不覺走到了十的位置,但張家仍燈火通明。對於張啟山來說,熬夜是常態。
張小魚正在一旁認真地彙報軍務,張啟山一邊聽一邊漫不經心地轉著手上的扳指,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到聽見了門被推開的聲音。
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進來的人。
她穿戴得很整齊,像是才逛完街回來,表情輕鬆平靜,連頭髮都沒亂過。
如果沒有看見眼角那一抹血紅的話。
身後揹著個長條,誰都能猜出來那是什麼,一手提著袋子,沉默地上了樓。
上輩子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只會點開遊戲,然後不顧一切地瘋狂輸出。
可惜這裡沒有遊戲,但她又手癢。
那怎麼辦呢……
回到房間之後,她就去洗了個澡。
因為有那個東西,她並不打算睡覺。而且她覺得自已應該也睡不著。
就穿著睡裙坐在視窗,望著窗外的月亮發呆。
不禁讓她想起了離開張家那天的夜晚也是這般。
只可惜,月似當時,人不復初。
屋裡並未開燈,只有指間夾起的那猩紅閃爍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一口煙,一口酒。
月光灑在身上,襯得她面龐更加清冷,吞雲吐霧間,繚繞的淡白讓她看上去有些失真。
上輩子的她其實不會喝酒,也不會抽菸,因為家教很嚴,二十年裡她就只叛逆過一次,從小到大也算個乖乖女。
抽菸是在國外那會兒學會的,但她極少抽,除了某些時刻。
上一次還是好久之前了。那會兒她一賺到了錢,就想著替雲蓮連同那些姐姐們贖身,便又立刻去了趟北平。
裡面的人卻早就換了一波了。
她知道自已來的太晚。
做這行的女性,七成以上,只能活到三十歲左右。
她抽了一晚上的煙,蹲在樹上邊哭邊抽,直到手都麻木了。
至於喝酒,她是迫不得已學會的,是希望自已對自已足夠了解。
但其實她的酒量並不好,還容易臉紅,她很討厭大腦和身體那種失去控制的感覺,所以也很少喝。
但她現在寧願自已混沌一些好。
可偏偏今晚的冷風跟她作對,讓她腦子清醒得不行,卻又沒吹熄她手中的煙。
有人在黑暗中看著她,她知道。
或許就在隔壁房間的窗前,但她知道張啟山的房間不在旁邊,而是在走廊最裡側那個。
“佛爺也無心睡眠麼?”
她輕飄的聲音伴著風灌進他耳朵裡,鼻尖聞到了一絲隱秘的酒氣。
他並未作聲,只是看著她半邊身子都懸在窗外,身上穿著單薄的睡裙被風吹得幾乎掀起下襬,露出半腿。
她卻好似全然察覺不到寒冷。
“抱歉……”
一向穩沉的聲音在黑暗中低低響起。
“為什麼要道歉?這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本是三杯酒的量,她卻不知不覺幹了一整瓶白的。
抱臂靠著窗邊,不經意間摸到了身上的陳舊傷疤,有些微微刺撓手心。
但早就不疼了。
空氣跟月色一樣安靜下來。
她注意到旁邊的那股視線已經消失,又開始往嘴裡塞了根菸。
酒的後勁開始上頭,就在她剛閉上眼的時候,突然就聽到了身後門開的聲音。
好吧,這是他的房子,她默默想道。
儘管這有點不禮貌。
“下來。”
他可不想明天早上醒來樓下躺著個人,雖然她身手應該不差,不至於摔死。
但醉了酒的人誰又知道呢。
“你能來看我我很感激,但你說話的語氣我不欣賞。連失眠你也要管……”
她連眼睛都沒睜開,悠悠地吐了口菸圈,把抽完的煙戳熄。
“那就,容我冒犯了。”
下一秒冰冷的肩頭撫上一雙熱手,略帶強硬的力度,看樣子是想把她攬下來。
她或許是真的有些糊塗,一時身體操控了腦子,竟下意識地反擊回去,躲過他的手,跟他對打起來。
視窗的位置過於狹小,她足夠敏捷迅速但力氣不敵張啟山,差點給她掉窗外去,腳下巧勁一撥,摔滾到了房間的地板上。
這下離得近了,他才看見她的臉很紅,不知道是凍紅還是因為喝酒醺紅的。
“你的酒量這麼不好,怎麼還敢喝這麼多?”
張啟山捏了捏鼻樑根,看著趴在地上不起來的某人。
“那咋了,我樂意……”她不滿道。
“地上涼,去床上睡,東西明天再找人收拾。”
他細心替她理好凌亂的睡裙,目光觸及到腿上那些淺淡傷痕,避開了眼。
“房間裡有鬼,想吃了我……”
但今晚那個東西並沒有出現,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
“……”
“……我守著你。”
他思考幾秒過後給出答案。
他也怕她待會耍酒瘋,但目前她還算安靜,這個可能應該很小。
迷迷糊糊之中,她記得,好像曾經也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是誰呢?
“對不起,爹……”
她忍不住埋著腦袋悄悄哭訴,小系統在腦子裡使勁安慰她。
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知道,可是沒有人哭是為了解決問題。
她只是有些想念……
黑暗中只留下一聲淺淺的嘆息。
許久的寂靜之後,他甚至都以為她睡著了,打算把她放到床上,抱起來才發現她還睜著眼睛。
但也沒管了,直接將她放到床上,扯過被子替她蓋好。
“好好休息。”
他耐心地說道,語氣都軟了幾分。
“我不需要你守,你去休息,我就想一個人待著……”
她腦子犯渾,忍不住跟他犟起來。
“你不會想讓我來幫你睡著的。”
他幽幽接了一句,話裡話外都是威脅。
“……哼!”
她不說話了,只是默默鑽進被窩翻了個身,不想理他。
他說到做到,在一旁的凳子上靠著閉目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