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昶川,我沉下心來,一頭扎進《告白1945》的世界。
伶人冷畫,年少成名,民國時期唱紅了半邊天,早早嫁給了趙萬家。趙萬家是革命黨,冷畫有意無意地,也幫助趙萬家完成任務。抗戰勝利後,國共內戰愈演愈烈,山河破碎,風雨蕭條,冷畫的戲也頻遭騷擾。某次被鬧場子,喬絮為她解了圍,她意外發現喬絮懂她的戲,以為知音。她不知道,喬絮早就在暗中監視她與趙萬家,也是為了策反趙萬家才接近她。當東窗事發,她出賣了趙萬家,喬絮卻為趙萬家隱瞞了關鍵證據,使得趙萬家成功撤退。冷畫自覺守護不了戲曲,離開了梨園,喬絮的所作所為暴露,被組織處決。
一個藝術的信徒,一個信仰的叛徒,戲份不多,而且演下來一定會被罵。
但是這個角色夠複雜,令我心潮澎湃。
角色分析已經夠了,差的是成為她的最後一步:學會唱戲。
我鑽進了曲藝的天地,對著鏡子練了兩天唱唸做打,專心地在自已的小小練功房裡咿咿呀呀,關了所有燈,對著燭火練眼神。真叫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聽梨園聲。
兩天過去,雖無法與專業演員的童子功媲美,到底有了幾分神似。
我自覺已經是冷畫了。
這幾天裡,我所有的飯都是外賣,不和向形容有任何交流,連他的訊息都不回。
我也沒有再跟葉遠探討劇本和角色。葉遠比向形容識趣,連訊息都沒有給我發過。
試鏡頭一天晚上,我出關。推門一看,向形容正在餐廳大快朵頤。
垂眸含笑,蓮步輕移,我拈著帕子走到了餐桌前,玉臀一歪便坐了下來。
向形容肉包子都不吃了:“你別這樣,我害怕。”
我拿出嬛嬛的眼神,嬌羞地瞧他:“有個事兒同你商量。”
向形容:“啊啊啊啊啊啊!!”
《告白1945》的試鏡在昶川內城區的天文劇場,離我們住的鉑朗世家有三十多公里。
這個距離,對其它城市來說或許是很遙遠;但在昶川,三十公里連很多人每天通勤路程的一半都不到。
但如果打車,考慮到昶川的物價,三十多公里的費用確實夠我喝一壺。
所以我決定坐地鐵前往。
向形容聽完我的話,表示可以開車送我。
“這可不好,那些盯著咱們的狗仔認得你的車,萬一被他們跟到了劇場,”我掩唇輕笑:“還不一定怎麼編排我呢!”
向形容道:“不送也好。你這個樣子,我開著車也害怕。”
他胡嚕了一把雞皮疙瘩,又正經道:“但你坐地鐵去的話,他們也會發現你啊。”
我用花旦的戲腔唸了個白:“山人自有妙計。”
山人的妙計是:狗仔知道我頭髮是紅色,也知道我在拍短劇時會把頭髮噴黑,我就搞個出其不意,把頭髮噴棕。再配上從來沒穿過的一身新買的衣服鞋子,他們絕對認不出我。
向形容道:“你自已決定吧。對了,這幾天沒見著你,也沒能和你說——”
“喲,什麼事兒呀?讓您這麼費心?”
“啊啊啊啊!你能不能正常一點?”
我嗓子又捏起來了:“你甭管,咱們這個叫進入角色。什麼事兒你倒是說呀!”
向形容眼一閉,心一橫:“那隻河豚和野微要搬來咱們樓下了!”
“嚯?這可奇怪了……”
我話沒說完,向形容就逃命回房了。
這倒是第一次。
我憋著笑,把另一個包子給吃了。
連邇和野微的事,我現在不考慮。
一切都等我試鏡結束再說。
第二天一早,一切都如我所料,染了棕發的我沒有人認識,更沒有人跟蹤。我很順利地就坐上了地鐵。
到了小彭山站,我換乘3號線,一踏入車廂就聽到一聲“方覓!”
我慌忙回頭,以為狗仔跟上我了,可是身後空空蕩蕩,並沒有人。
車門在我身後關上,我納悶地掃視空空蕩蕩的車廂,發現了座位上那唯一的乘客——他穿著一身舒適的運動裝,戴著棒球帽,朝我微笑著。
“葉遠?”
葉遠點頭朝我致意:“去試鏡?”
我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是啊……你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被誰跟蹤了。”
“有很多人跟蹤你嗎?”
我發現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所以——“這個不提了。”
他點點頭,沒有意見。
發現不是狗仔,我鬆了口氣,就看到了自已垂下來的一縷棕發。
“話說回來,我打扮成這樣,你都能認出我啊?”
他理所當然:“你很好認。”
“啊?大哥你不要嚇我,我可不想被發現啊。”
他沒理我驚恐的發問:“看來確實有很多人跟蹤你。”
“……”我啞口無言。
“對了,”他起了另一個話頭:“你們的七夕vlog我看了。”
語氣就像領導審閱了我剛交上去的週報。
我十分配合地角色扮演起來:“那您的意見是?”
他斜睨我一眼:“很恩愛。”
我鬆了口氣。
“但是有點奇怪。”
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裝作不在意,不看他,卻透過地鐵車窗的反光觀察著他:“哪裡奇怪了?”
他沒看我,眼神放空狀態:“他對你挺坦誠,你對他好像有所保留。”
咯噔。
他見我不說話,安慰我:“但是你演得挺好的,別人應該看不出來。”
咯噔咯噔咯噔。
我感覺我這個假情侶的事馬上就要大白於天下了。
眼看事情要暴露,我強迫自已冷靜下來。
葉遠是內行,我騙不過他,必須要從我和向形容的關係裡提煉出臺前幕後一致的部分,來說服他。
第一,我們確實互相喜歡。
第二,我們確實知道彼此互相喜歡。
第三,我們事實上有和情侶一樣的親密互動。
這三點足夠證明我們“可以”是一對情侶了。
我心下稍安,從不說謊的角度,解釋葉遠質疑的“有所保留”:“我對他確實還不是很放心,畢竟我們兩個方方面面還挺懸殊的。”
葉遠道:“你放心,我不會摻和你們的事情。”
他莫名其妙來這麼一句,令我費解。
你不摻和,那你還提什麼我有所保留啊?
好像看出了我的腹誹似的,葉遠給自已辯解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關注你。”
啊?
我沒有忍住,表現出了錯愕:“你關注我幹什麼?”
葉遠又斜睨我一眼:“關注你,好知道你什麼時候有檔期,能和你聊戲。”
這個“關注”和你上一句的“關注”根本不是一回事吧?
但我沒有追問。
我和葉遠除了都喜歡演戲,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很識趣。
所以我開了個新話題:“你是不是已經進組了?”
葉遠點點頭:“是啊,已經開始排練了。”
這麼說,現有的人已經齊了。
我試探:“那現在的女二號……”
葉遠毫不猶豫:“她不如你。”
我根本不信。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大家都不是天才,誰一定不如誰呢?
但是葉遠的話還是讓我非常高興。
“謝謝你給我信心哦。”
他搖搖頭:“不是給你信心,是事實。”
好好好,連續兩句給我信心,我今天試鏡必成功!
我們到達天文劇場的時候,別人都還沒有到,只有導演宋港晟坐在觀眾席第一排正中央。
見到神一樣的人物,我十分緊張,但是強作鎮定:“宋導好。”
沒想到神一樣的宋導卻非常的平易近人:“來啦?先去準備準備,準備好了咱們再開始。”
然後他看向葉遠:“排練時間還早著呢,你現在來幹什麼?”
葉遠面無表情道:“給她搭戲。”
這下我和宋導一起驚訝了,還有這一出?
宋導沒有被這意外打亂節奏:“沒事,還是先試單人戲份,準備好了就開始。”
長髮一綰,當做盤頭,外套一脫,再從包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白色練功服披上。
我閉上眼,沉下心來,回憶起了這兩天的戲曲訓練。那些婉轉的唱腔,靈動的眼神,婀娜的身段,悲慼的心聲,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掠過。
我逐漸看不見它們了,它們都是我。
靈臺一瞬清明。
再睜眼,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我就是冷畫。
這一場我演《貴妃醉酒》。
一心哀怨,兩眼悲慼,我穩步走到場地中央,啟唇開唱:“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昇。”
字正腔圓,有板有眼,音調也極盡宛轉悠揚。雖不比真正的京劇演員,也有了三分神韻。
最重要的是,我相信我的角色。
此刻臺上,無限風華。我既是雍容華貴、愁懷難解的貴妃楊玉環,又是宜嗔宜喜、眉目傳情的青衣冷畫。
隨著唱腔,我拈起蘭花指畫圓到唇邊,彷彿手中真有金樽美酒,正要一醉方休。
一段唱罷,我緊接著開始唸白:“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青衣不比花旦,不是京白,是韻白,更難模仿。但這段《貴妃醉酒》的梅派原版我學了不下數十回,節奏與音調絕對與教材別無二致。
輕移蓮步來到舞臺正中,晃晃悠悠如弱柳扶風,卻不失端莊華貴。一個轉身,水袖輕輕甩出,在空中劃過一道飄搖的弧線,復又穩穩地收回。
我已醉了,眼前是我鍾愛的唐明皇。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看著這個令我魂牽夢縈的男人,深情有之,怨懟有之,無盡痴纏。
“Cut!”宋導在臺下喊道。
我蘸了蘸眼角的淚,在臺上亭亭玉立。
“你再演一下那段:冷畫即將登臺,卻突然身體不適。”
這段是冷畫遇見喬絮的那天,冷畫病中強撐著登臺,卻遭遇混混找事。冷畫精神不振,無力應付,多虧了喬絮救場。
坐在道具椅上,權當後臺。定了定神,我眼角眉梢一挑,作勢捻筆上妝。對著不存在的鏡子描眉畫眼,我胸有成竹,氣定神閒,這是一代名伶的自信篤定。
時候差不多了,我忽然捂住肚子,身體繃緊了蜷縮起來。想著要上不了臺了,沒幾秒就將自已的臉色嚇得蒼白。
我看向觀眾席,彷彿那就是我的鏡子。我眉頭微蹙,雙眼含淚,滿是驚愕與不甘:“偏逢此時身體抱恙,這可如何是好……”
聲音微微發顫,已是動情。
按照劇情,此刻過門兒已經響起。
我又轉頭看向想象中的前臺,眼神逐漸堅毅,最終下定了決心,噌地站了起來:“茲要是上了臺,我就倒不了!”
“Cut!”
導演一聲令下,我又用袖口蘸了蘸眼淚,徐徐轉正了身子。
我本想向宋導鞠個躬,沒想到一時出不了角色,竟然對著他盈盈下拜。
錯有錯著,我不慌不忙站直了身子,等他發落。
宋導還沒說話,葉遠突然走上臺來,坐到了那把道具椅上。
他是來演聽我唱戲了,我索性一個轉身,又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葉遠一臉享受,閉著眼搖頭晃腦,手指頭還在翹著的二郎腿上打起了拍子。
宋導反應也快,在臺下模仿起了給冷畫唱戲搗亂的小混混:“唱得什麼玩意兒,下來陪爺喝一杯!”
這是要演我們初遇時喬絮英雄救美的戲份。
我立馬接戲,故作不安,唱戲的聲音也有些顫抖,模擬著病中慌亂強定神。
這時,葉遠說話了:“不懂戲就給我滾出去。”
他眼睛都沒睜,表情依然享受,可聲音卻是不容置疑的威脅。
宋導繼續接戲,猶豫地嘀咕了幾聲之後,又大聲唬人:“你算哪根蔥?”
葉遠霍地睜開雙眼,面對觀眾,眼神狠厲、毒辣、威嚴,一看便知是個狠人。
宋導倒吸一口涼氣,嘀咕了兩聲“走吧”、“你不要命啦”,是模擬小混混落荒而逃。
一曲唱罷,我下臺,快走到幕布之後時,我又停下來,朝葉遠微微欠了欠身,表示感謝。
葉遠回以溫柔一笑,卻徑自走到了後臺。
我早在那裡等候了。
見到他來,我又朝他拜了一拜,輕聲說道:“多謝先生。”
這一拜,竟有些站不穩,葉遠扶住了我。
他看到了我蒼白的臉,柔聲道:“冷老闆戲雖唱得好,這世道,卻也先要有戲臺給你唱才行。”
我推開他的手,並不看他:“多謝先生賜教。”
便拂衣而去。
宋導表情沒什麼變化,還是笑呵呵的:“再來一段吵架的戲份。”
這題目有點難度,因為劇本里冷畫和喬絮從來沒有吵過架,這屬於沒有固定臺詞的即興表演。
宋匯出這個題目,是在考驗我和葉遠對角色的理解和代入。
冷畫和喬絮因戲而相識,他們爭吵最可能是因為……
沉思了一會兒,我帶著氣往椅子上一坐,率先開戲:“今日這出《穆桂英掛帥》,我便是要這樣演,你莫要多言。”
場景被我拉到了後臺。
葉遠聽到我的詞兒,瞬間便有了盤算。
他皺著眉頭,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冷畫,你這理解偏差了。你看這一段,本應是含蓄委婉,你卻演得如此直白,全然失了韻味。”
我眼睛一瞪,將手中的水袖一甩:“你懂什麼?你不過是個戲迷。我在這臺上演了多少年,穆桂英該是什麼樣,我心中有數。”
我不聽他說話,他著急得很。習慣性地想要動用武力和心理戰術,卻知道都行不通。一時間沒有辦法,只在臺上來回踱步:
“我雖是戲迷,可對你的戲我是真心鑽研。你這般演,就如同明珠蒙塵啊!”
我氣得臉微微發紅:“你休要在這裡指手畫腳,今後你就不必到這後臺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已平靜下來:“冷畫,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但我實在是不忍見你如此錯下去。我們本是知音,我是真心為你好啊……”
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語帶失望的刺痛,又不肯失了高傲和氣節,故作清冷道:“你今日這般與我爭吵,還談何知音?”
我怕他走,又不能不趕他走。
他不想走,卻不知如何留下。
此時,舞臺上瀰漫著緊張的氣氛,彷彿空氣都凝固了,只剩下我們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Cut!”
宋導喊完,卻不置可否。
這時,一個陌生的女聲響起:“演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