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的女聲響起：“演得好啊。”

我與葉遠、宋導三人，齊刷刷向觀眾席後方望去。

只見一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子雙手抱胸立在門口。她離得太遠，我看不清眉眼，只覺得氣質清冷，高傲非常。

她開始款款向舞臺移動，與此同時，宋導說話了：“藍延，你來得正好，看看怎麼樣？”

這個叫藍延的女子腳步仍然不緊不慢：“我們男主角推薦的人選，肯定錯不了。”

聽她說話夾槍帶棒的，看來是現定的女二無疑了。

我側頭看了一眼葉遠，他沒什麼表情，漠然看著藍延朝我們走過來。

等她走近，我終於看清了她。

一張瓜子臉，下巴尖細，精緻且冷峻，沒有多餘的圓潤來中和她的清冷氣質。一雙細長的丹鳳眼，上揚的眼尾帶著一抹淡淡的不屑，看向我時微微眯起，彷彿在審視著我的不足之處。兩片嘴唇很薄，嘴角微微下垂，與她吐出的尖酸話語相得益彰。

她站在那裡，身姿挺拔，像一隻孤獨的天鵝，高不可攀，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

這樣的孤高，扮演冷畫倒是很相宜。

我想起在來的路上，葉遠斬釘截鐵給我們下了判詞：“她不如你。”

不知道她不如我在哪裡呢？

如果論姿色和氣質，她都要比我合適得多。

或者，葉遠那句話，只是一句客氣，是我太當真了麼？

宋導喜怒不形於色，從始至終都笑呵呵的：“你不要說她是誰推薦的，你說說她具體演得怎麼樣。”

藍延大概也沒想到，宋導一定要逼著她點評競爭對手，不情不願地撇著嘴道：“戲唱得不錯，和葉遠的對手戲也算接得上，馬馬虎虎。”

宋導點點頭：“那缺點呢？”

藍延嘴角幾不可見地一翹：“缺點就是沒有冷畫的漂亮，一代名伶，不是絕色美女說不過去吧？”

說完，她得意地揚起了脖子，以讓我看清她的那張臉。

是很標準的古典美人，五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如果扮上，一定是個叫座的絕色青衣。

宋導對她的回答還不滿意：“還有麼？”

“還有？”藍延眼珠轉了轉，卻沒有再說別的。

宋導笑道：“沒有啦！方覓除了沒有冷畫的漂亮，再沒有別的缺點啦！”

藍延沒想到，宋導向她徵詢了半天意見，最後給出的結論竟是這麼大的一個羞辱。

她還想為自已爭取：“可是我的冷畫也沒有什麼缺點啊！而且，”她恨恨地橫了我一一眼：“我還比她漂亮。”

宋導回答道：“你的冷畫沒有什麼缺點，但是你不像冷畫。你身上沒有冷畫的痴。”

藍延不解地望著宋導。

宋導手裡的劇本捲成一個筒，指著我，向藍延解釋：“從她上臺，到現在，她沒有出過角色。冷畫說過什麼？‘上了臺，我就倒不了’。這句話，你相信嗎？她肯定相信。她就是冷畫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得到了這個角色嗎？

宋導滿意地看著我上下打量，越看笑意越濃。

藍延強作鎮定：“那我怎麼辦呢導演？”

宋導沒回頭：“B角，好好學習一下。”

連我都覺得這句話十分殘忍。

藍延沒說什麼，轉身走了。

“好了，你們去準備準備，下午兩點開始排練。”

這會兒正是飯點，我想請葉遠吃午飯，感謝他推薦我來演這個角色。

我讓他挑想吃什麼，他一定要選麻辣燙。

這實在太不像話了，我找了個藉口：“我最近面板不好，吃不了辣，選個別的吧。”

葉遠：“你可以吃清湯的。”

最終還是來到了麻辣燙店。

葉遠熟練地拎起個盆，走到擺滿各色菜品的冰櫃前，拿著夾子就庫庫往裡裝菜。

我在後面也拿著個盆，面露難色。

葉遠見我不動，笑道：“怎麼？現在火了，連麻辣燙都不會吃了？”

我眉毛一下立了起來：“你胡說八道什麼？”

葉遠停下了動作：“不是嗎？我說要來的時候，你不是很為難嗎？你選菜的時候，不也是很為難嗎？”

“你莫名其妙！”我壓低聲音，怒氣卻沒有降低：“我是想感謝你，哪兒有請人吃飯請吃麻辣燙的？”

他冷笑：“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剛開始拍短劇的時候，才是幾個月之前啊？不是天天一起吃麻辣燙嗎？那時候你給我引見你的阮子凌學長，我請你吃的就是麻辣燙啊。如果請人吃飯不能請吃麻辣燙，那你當初對我就有意見？”

“這不是一回事。”

“哦？”他眉毛一挑：“我倒不知道有哪裡不同。你給我講講唄？”

哪裡不同呢？

無非是我現在火了，和向形容吃過幾次山珍海味，就覺得麻辣燙不再是麻辣燙了。

我們兩個就這樣舉著盆相對而立，沉默良久。

一個矮個兒服務員在我們身邊來回打轉，看著這兩個人居然為了個麻辣燙鬧僵。

“你說得對，”到底是我先開了口：“麻辣燙還是麻辣燙，我不是我了。”

他也覺得無趣，將盆放在一邊：“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我就是覺得，你和我越來越不一樣了。”

誰都能說這話，但是葉遠憑什麼說呢？三天之前我們還打著影片探討劇本，一拍即合，英雌惜英雄的。

我心思一活動，趁著那看熱鬧的服務員走遠，對葉遠悄聲說：“你把盆放下，咱們去個地方。”

他看著滿滿一盆的東西：“這不好吧？我都給人家裝盆裡了。”

我不等他猶豫，拉起他的手奪門而出。

服務員剛走出去兩步，轉頭一看人沒了，只留下一盆的菜，氣得在我們身後罵起了街。

我拉著葉遠，快樂地一路小跑，直跑到了護城河邊。

水光瀲灩晴方好，萬條垂下綠絲絛。

如果沒有因河道屬於管理而散發的陣陣惡臭，這裡真是個風景絕佳的地方。

但我很興奮：“你還記得這裡嗎？”

葉遠道：“當然記得。”

我轉頭看他的表情，他十分怡然自得，好像完全聞不見那臭水溝的生化攻擊。

四個半月之前，我簽入漫娛傳媒，開始了短劇生涯，那時我就認識了葉遠、胡清歡、劉研、張嘯、鄭踽踽、曹思齊等諸人。

我們進場就決定了拍職場主題，大家的人設還很模糊，都是一邊拍一邊找感覺。

這裡，這個臭水溝的旁邊，就是我們拍第一場戲的地方。

當時我們誰也不認識誰，除了葉遠和胡清歡是同學，其它人都是第一次見。我們在這臭水溝旁邊，彼此交換了夢想。

“那時候你說你想當最紅的演員，想讓全國的人都看你演的戲，”我回憶道。

“那時候你說你也想當演員，”葉遠頓了頓：“可是現在。”

“現在依然如此。”

依然如此，總是如此，永遠如此。

他搖了搖頭：“做網紅很費精力吧。”

我終於找到了他今天鬧這一出的原因：“原來你是覺得我因為做網紅而荒廢了表演啊。”

“不是覺得，是擔心，是害怕。我怕你不再愛表演了，就像喬絮怕冷畫不再愛唱戲了。”

他肯向我袒露自已的心聲，我已經覺得很幸運了，因為這省去了不少互相猜測的工夫。

我讓他放心：“第一，你不是喬絮，沒有了冷畫，喬絮和戲曲就沒有關係，但是沒有了我，你還會繼續愛表演；第二，我不是冷畫，不會放棄表演，網紅是工作，表演是生活。”

葉遠笑道：“說得好像你在生活裡也一直在演。”

怎麼不算呢？除了林思捷，我在每個人面前都演著無精神病史的正常人。

“怎麼不算呢？”

？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葉遠說的。

嚇死我了，他難道能聽到我的內心os？

我又在心裡罵了他兩句，確認他沒有聽見，才問他：“算什麼？”

他凝視著我：“你忘了？你對向形容，不能說全無保留吧？”

我眼睛一眯，他不僅對我關注，對我和向形容的關係也有點過分關注了。

我裝了個傻：“你不要告訴他。”

最終我們沒有吃麻辣燙，去便利店啃了個飯糰。

“雖然我不是我了，再也吃不了麻辣燙，但我還是愛演戲的方覓，請你放心。”

“暫時，你暫時還是。”

下午的排練非常順利，因為我早就將劇本爛熟於胸。

我不能說從試鏡之前就對冷畫這個角色志在必得，我只是深深愛上了這個角色，無論選上與否，我都願意為她做盡可能多的詮釋和註解。

藍延沒有出現，她拜託同事幫忙請假，宋導還是樂呵呵的：“年輕人，太浮躁，有害無益。”

我見到了眼睛如鷹般銳利的軍統高層柳細腰，見到了一人千面大隱隱於市的軍統特務喬絮，見到了紈絝出身卻信仰堅定的地下黨趙萬家。

所有人都從劇本里走了出來，給這個故事以生命，讓它真實地發生。

他們有些表演在我的意料之中，有些則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每一個意料之外，都並不讓我覺得難以理解，反而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還可以這樣。”

這個下午，我交疊著過了四個人的人生，無比過癮。

排練結束，大家散場，葉遠說與我順路，要送我一段。

“順路嗎？”

葉遠直接推著我的肩膀將我帶走：“當然順路，你忘了你來的時候是在哪裡遇到我的了？”

“是啊，是在小彭山……你現在住哪裡啊？在3號線沿線嗎？”

他含糊地“嗯”了一聲，就扯開了話題：“你早上說有人跟蹤你，是什麼人？”

“沒有，就是一些……無聊的人。總是想靠我這個糊咖搞點新聞。”

葉遠皺著眉想了想：“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聳聳肩：“公司炒作吧。”

“公司炒作為什麼要暗處跟蹤？直接和你說，你配合不就好了？”

“因為……他們炒作的目的不像是要捧紅我，像是要害死我。”

葉遠眉頭又皺了起來：“你們網紅是高危職業啊。”

我看他想得認真，出其不意突然襲擊：“你是住5號線沿線嗎？”

“啊？對……”

“哈！被我發現了，”我興奮地大叫：“你剛剛說你住3號線，怎麼這會兒又說住5號線了？快老實說，你到底住哪裡？”

這時我們已走到地鐵站，他將我的包塞進安檢機：“你管我住哪裡？反正跟你順路。”

真是嘴硬，都被我詐出來了，還不肯老實就範。

無趣！

我伸手去撈自已的包，卻又被他搶了先。他抄起我的包，理所當然地背到了自已肩膀上，然後“嗶”地一聲刷卡進站。

包在他手上，我不想搭理他也得追著他了。

於是葉遠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恍惚間，我想到了和向形容初遇的那個晚上。

酒店，天台，晚風。

他帶我回宴會廳，我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踩著他的腳印，一路心花怒放。

一幕幕像在昨天。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好好吃飯呢？

我嘴角噙著笑，正在回味，突然“當”地一頭撞上了什麼東西。

葉遠的背影像個石像一樣矗立在我面前，紋絲不動。

“你發什麼癲啊大哥？”

我揉著腦袋，從他身後繞出來，試圖用眼神譴責這次追尾的肇事者。

然而剛鑽出個腦袋，我就看到了他停下的原因——藍延站在對面，挑釁地看著我。

她很認真，我很想笑。

因為這個站位真的有點好笑。

我在葉遠身後，葉遠和她面對面，兩個人劍拔弩張，簡直是地鐵站臺角鬥1V2。

葉遠冷冷開口：“你來幹什麼？”

藍延回答得不疾不徐：“我來等她呀。”

我呆呆發問：“等我有啥事呀？”

藍延道：“為了告訴你一個好訊息。”

“這點事你問葉遠要一下我的聯絡方式，發訊息告訴我就好了呀，或者讓他轉達一下就行。你看看這大老遠的，還讓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逼逼個沒完，藍延忍無可忍打斷：“這個好訊息是！”

我眨巴眨巴眼，等到了她的後半句——

“冷畫你演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