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穹帳外,合不勒的兩個比姬(蒙古語:臺吉的妻子稱比姬)正在翹首以盼她們的丈夫早點兒歸來。她們已經得到了快馬報信兒,知道了合不勒即將成為新汗王的訊息。她們也知道,從此以後,她倆和新汗王即將收繼的那些老汗王的大小哈屯們一樣,也要被稱作哈屯了。
讓她們感到意外的,是新大汗的馬背上多了一個女人,遠遠看去,似乎既不是原汗王的任何一位哈屯,也不是汗國中她們認識的任何一位公主。等到再走近些,看到汗王親自將這個女人抱下馬來,兩個人都愣住了——這女人奇醜無比,臉色蠟黃蠟黃的不說,還滿臉的麻子褶子。更讓她們不解的,是合不勒對待她的殷勤態度——即便下了馬,他的雙手也沒離開她的腰間。
兩個人帶著滿心的疑問迎上前去,不料合不勒卻大手一揮,讓她們先自行回營。緊接著,他從後面的隊伍裡,召喚來亦都幹,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就把阿狸交給了這位部落裡最出名的薩滿老法師,讓她帶著她先行離開了。
大朝會十分順利且迅速的舉行了。本來在部族中就很有威望智勇雙全的合不勒是眾望所歸的領袖,他異常順利的繼承了汗位。在繼承汗位的同時,也按照風俗,收繼了自已父汗的六位哈屯——這樣一來,他的環營裡就有總共兩位大哈屯,和六位小哈屯了。
可收繼禮完成後,無論是他原配的兩位哈屯,還是其他新收繼的眾哈屯的宮帳裡,都沒有迎接到合不勒汗的到來。
連續幾天晚上,大汗就是消失了,連自已的寢帳都沒有回。所有的哈屯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只知道大汗每日白天一在金帳中議完事,人就跨上馬背,奔出營門,只帶著八個親隨,其他人誰也不許跟著,所以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然後,他每天一早,一定又按時出現在金帳中,繼續議事。
這樣熬了幾天,小哈屯們終於都先耐不住了,集體去央求兩位大哈屯都蘭和哈琴高娃,一定要去調查一下到底出了什麼事?大哈屯們也已經滿腹狐疑了很久。兩個人合計,這件事確實非調查清楚不可。
大哈屯都蘭先找來親隨中的巴圖,直接了當的問他汗王每日夜晚都去了哪裡?巴圖不敢欺瞞大哈屯,但也不敢直接說,只好告訴她,他每天都去找亦都幹了……
這一回,哈屯們更加糊塗,也更加好奇了。終於這一夜,大哈屯都蘭在一種不安和焦慮心情的驅使下,讓自已的親隨侍女恩和騎了馬,等大汗離開了營帳後,也跟了出去。
恩和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的時候,她才騎著馬回來了,當她把一切稟告給大哈屯都蘭之後,都蘭震驚了。
她直接去求見了合不勒汗王,要求和他單獨談談,他倆在帳子裡談了什麼眾人並不知道。只知道結果是合不勒汗王怒氣衝衝的砸了銀壺銀碗,裡面的奶茶被掀翻流滿了一地,之後他大吼了一句:“管好那些哈屯!其它你什麼都不要管!”,說完,就怒氣衝衝的掀簾而出了。
大哈屯顯然受了委屈,可眾人問她,她什麼也不說,只是嘆氣、搖頭。她勸眾哈屯們不要多事。此事早晚恐怕是個大禍,但如果此刻說出來,這禍馬上就要臨頭了……
但她這麼一說,其他哈屯們又豈能善罷甘休?各種軟磨硬泡之後,大哈屯都蘭雖然對小哈屯們還是什麼都不吐露,但卻對另一位大哈屯哈琴高娃,和汗王的親生母親諾敏說了實話——
那一天晚上,恩和騎著馬去了亦都幹遠近聞名的白氈包,走到了略近處,發現她的氈房旁邊又多搭起了三個氈帳。因為怕人發現,她只敢躲在旁邊的樹林子裡,沒敢繼續靠前。這個時候,她看見最大的那個氈帳中走出來一個人——雖然距離略有些遠,又是晚上,但從那身高體態穿著和姿勢,恩和看出來了——那就是合不勒汗!
她只好繼續耐心貓在樹後面觀察,合不勒汗抱著一個女子從氈帳裡出來。當時恩和並不能看清這女子的相貌。但不知她是睡著還是暈倒了,總之躺在合不勒汗王的懷裡一動不動。
汗王抱著這女子進了亦都乾的氈包,過了一陣,三個人又從亦都乾的氈包裡走出來。恩和看見亦都幹穿著隆重的舉行法事的裙袍,戴著銅質的繫著各種羽毛和綵帶的頭冠,她的前面擺著一個供桌,上面擺滿了祭祀用的燭燈、奶酒、水果。
汗王跪在地上,女子平躺在他眼前。
亦都乾點起一盆篝火,開始繞著篝火一邊跳舞,一邊用鼓鞭擊打手中的神鼓。隨著手鼓擊打出的節奏,亦都幹開始頌唱,嘹亮而悠遠曲折的歌聲響徹整個山谷:
嗻
無錯書吧點燃香燭跪拜
迎接尊貴的上天降臨
點燃柏葉跪拜
懇請高貴的神明降臨
點燃帶節的蘆葦
迎接九重天的降臨
點燃空心的蘆葦
接迎長生天的降臨……
亦都幹一邊唱著,一邊放下神鼓,拿起一把銀刀,割下汗王的一綹頭髮,扔進火盆裡,合不勒又把手臂伸過來,亦都幹在他的手臂上劃了一刀,用銀碗接下流淌而出的鮮血,也撒在火盆裡,喃喃低誦了幾句之後,火盆裡的火苗突然大漲,竄得老高。
亦都幹又拿起神鼓,繼續擊鼓繼續頌唱:
嗻
點燃烏黑的髮絲
迎接雪域的白鹿降臨
點燃鮮紅的血液
歡迎雪域的神鹿降臨
請將神鹿的名字賜予髮絲的主人
請將白鹿的靈魂賜予鮮血的主人
歌聲嘎然而止,天地彷彿都因此停滯了。亦都幹拿起一塊龜殼,也扔進火裡。過了一會兒,火盆裡的火熄滅了,她從火盆裡把龜殼拿出來,仔細的檢視那上面的裂紋,像是對這裂紋所揭示的結果表示滿意的點點頭。
最後她從火盆裡取出一點灰燼,合在一碗草藥汁裡,喂進了躺倒在地的女子口中,又口嚼了一些草藥,敷在汗王的手臂上。
恩和跟合不勒汗、亦都幹一樣,在遠處靜靜地等候,她覺得整個天地都好像因此停滯了……
也許只過了片刻,也許是過了很久,女子終於醒過來了。恩和看見汗王從地上把她扶起來,雙手抓著她的兩隻胳膊,俯下頭在她耳邊好像是對著她說了一句什麼,她便摟著汗王的脖子,埋首進汗王的懷裡。汗王哈哈哈的大笑,這笑聲像剛才亦都乾的歌喉一樣響徹了山谷。
汗王此時想把女子帶回大氈包裡,亦都幹卻拉住他的胳膊,搖著頭阻止了他。兩個人又多說了幾句,似乎有些小小的爭執,但顯然亦都幹勝利了,汗王面帶憾色的看著亦都幹把女子領去了她那個白色的小氈包。
恩和以為這樣汗王就要走了,沒想到他依依不捨的看了一會兒那道已經闔上的小白氈包的門簾,轉身走進了自已的大氈包。這一夜,他再沒有出來。
恩和在遠處林子裡守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合不勒汗早早的就起了身,在亦都乾的小白氈包門口摩拳擦掌的等待,卻不敢進去。總算裡面的女子睡醒了,從裡面走出來,汗王一把把她摟在懷裡,在她臉上使勁兒的親了一陣。然後親自端著水伺候她洗臉洗手,又陪著她一起吃過了早膳,才帶著自已的八個親隨,策馬而去了。汗王走了,女子又回到了大氈包裡,不再出來。
恩和已經等了一夜,就是在等汗王走掉,才好尋個機會去近處看看這女子到底什麼樣子。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恩和看見亦都幹一個人去山谷裡採藥了,等到她走遠了,恩和迅速的跑到大氈包前,臨進去前已經編好了藉口,想好了如何跟裡面的人解釋自已是誰為什麼闖進來?可等她真的闖進去了,她發現她費事想出來的藉口根本用不著!只見這女子坐在那裡呆呆傻傻的,眼睛裡像是什麼都沒有一樣只看著氈包的穹頂,連有人進來了到了她跟前都沒有側目看一眼。
恩和終於看清了她的臉,被驚愕擊中,呆愣了片晌。然後她輕輕的喚了一聲:“酈公主娘娘?”
阿狸毫無反應。
恩和走到阿狸的正面,用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強迫她看向自已,又加重語氣喊了一聲:“酈公主!”
阿狸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沒有在看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恩和不再嘗試了。迅速出了帳子,跨上馬,急往在汗王環營裡的大哈屯這裡奔去……
兩個哈屯聽完大哈屯都蘭的話,三個人都一起嘆氣、搖頭、皺眉。
汗王多找一個女人事小,可這女人偏偏是沛王未來的王后,這件事就很大了。
大哈屯都蘭和恩和之前都在秋獮的宴席上見過酈公主。被她驚人的美貌所震懾,但誰也沒想到,巴爾斯汗突然在圍獵過程中遇襲身亡,酈公主失蹤;更是沒想到,這失蹤的酈公主竟然是被新任的汗王拐走了。
如果沛王得知此事,只怕事態會非常嚴重。
都蘭試圖去勸告合不勒汗,想讓他偷偷兒把人送回去,合不勒汗斷然拒絕了,還和都蘭大哈屯發了火。
都蘭雖然也是合不勒的大哈屯,但她實際上和合不勒的生母諾敏相似年紀,合不勒和都蘭只是政治和名義上的夫妻,都蘭更像是合不勒的長輩,因此合不勒一直對都蘭都是敬重有加的。如今如果連她都勸不了大汗,其他人就不要指望有什麼話語權了。
都蘭心中非常焦急,這事又不能隨便和人講。但總要有個人商量一下對策吧?想來想去,只能先和同為大哈屯的哈琴高娃還有合不勒的額吉諾敏通氣兒。
哈琴高娃和諾敏還沒有見過酈公主,但此時兩個人卻都覺得這個女人不詳,恐怕是個魔女妖女,不僅引得大汗意亂情迷,還讓他做出了這等危險萬分的事情。
諾敏咬了咬牙,對都蘭說:“如今,唯一的方法恐怕只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她了。這樣一來,她不能再迷惑大汗,二來,到時候把她的屍體丟到月族或者星族去,就算後面被沛國找到,也可以推說不是我們太陽一族乾的……”
都蘭大哈屯生性純厚,不是非常願意去做這樣的事情。哈琴高娃對她說:“這件事交給我們吧。為了大汗,為了我太陽一族,想不想都要做!我先派人去盯著那邊的動靜,等找到合適的機會再下手……”
合不勒從亦都幹那裡得到的資訊是,這個特殊的薩滿儀式要舉行滿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後酈公主便會永遠屬於合不勒了。
這個等待的過程讓合不勒既興奮期待,又十分煎熬。好在每天需要忙碌的事情很多,除了日常的軍務,部落貴族間的矛盾要協調處理,月族和星族的滋擾反叛也要壓制,而且再過不久,所有人都要開始轉場去冬營盤冬牧場了。
都蘭的奉勸雖然沒有改變合不勒對阿狸志在必得這個結果,但還是對他產生了一定影響,他不是每日都往亦都幹那邊跑了,總會抽出一兩天留在自已的古列延(蒙古語:環營;圓形營帳),留宿在不同哈屯的帳子裡。
這幾日他往亦都幹那裡去的更少了。主要是因為十幾天前,傳信兵來報,說沛王在圍場中搜捕到了刺殺巴爾斯汗的刺客,在太妃娜仁的懇求之下,派她作為押送的使者,帶領著辛國的兩千兵勇,一路將犯人押送往王城來。
當時合不勒汗聽完一拍大腿,開心的合不攏嘴:“總算抓到了!等犯人到了!我要親自審問!務必揪出他背後的主使!”
可這話說完沒過幾天,傳信兵又來報,說這犯人中途掙脫了牢籠,又跑掉了。
合不勒汗又一拍大腿,憤恨的咬牙切齒:“怎麼逃掉的?可有問過出什麼?”
傳信兵並不知道細節,只得回稟說:“娜仁公主……不!娜仁太妃很快就要到了,她知道全部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