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不知不覺繼續向前,來到了落月峰。
夕陽西下,今日沒有云海,只有幾片輕飄飄的薄霧樣的雲絮環繞在層層疊疊的山巒。暮靄沉沉,一群飛鳥掠過起伏不絕的山巔,向著遠處飛去。
阿狸坐在峰頂,環抱著雙膝,看著西邊落日徐徐落下,煙波飄渺。不知是被這餘暉霞彩感染,還是因為想起了不該想起的往事,她怔怔的流下了眼淚。
後面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人,因為輕功絕佳,阿狸並不能發現。他慢慢接近她,走到她身旁,和她並肩坐到了一起,她才猛然吃了一驚,趕緊抹掉淚水,但來人肯定還是看見了。
瑞從很遠處就看到一個人正呆坐在山頭,如果不是此人穿了男裝,又束著男子的髮髻,在這樣一個略顯偏僻荒涼,對瑞來說卻又格外有意義的地方,看到這樣一個熟悉的背影坐在那發呆,他一定會疑心這個人就是阿狸。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應該是棋侍詔璃兒。他只是沒有想到,她在哭。
她用一雙和阿狸和酈阿姐都那麼相似的眼睛流著眼淚,看得瑞的心也跟著揪疼了一下。但她是個啞巴,自然沒法告訴他為什麼她在哭?瑞也不是真的那麼想知道這個原因,但他很想安慰一下璃兒,只得拿出自已一慣的那種愛調侃又吊兒郎當的樣子,一把摟過她的肩膀說:“哎,醜八怪,你人醜,哭的樣子更醜。所以你還是別哭了。你笑的時候比較可親可愛,你要不要笑一下?”
璃兒漸漸停止了眼淚,竟然真的慢慢擠出了一個微笑,但也輕輕推開了瑞的勾肩搭背。瑞乾脆把肩上的包袱往旁邊一丟,順勢往後一躺,嘴裡繼續嚼著一根稻草。有一陣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山了,天色暗沉,天就要徹底黑了。瑞開口緩緩道:“過一會兒我要在這裡祭拜一個人,沒想到在這裡還能遇到你。相請不如偶遇,不如你和我一起祭拜她吧。她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如今多一個人悼念她,她應該會開心吧……”
啞巴璃兒意料之中的沒有出聲。瑞吐掉口中的稻草,從包袱裡掏出兩壺酒、幾隻酒盞,一張人物小像,兩支蠟燭,還有幾支香,和一截插香用的木頭。一切準備就緒,他將小像擺好,點燃三支香插在木頭上專門鑽出來的細孔上,默默祝禱了一番,又斟滿一盞酒從峭壁上撒下去,再將小象收回懷中,一切都做得那麼流暢自然。
星夜燦爛,瑞和璃兒顯然都不想那麼早回行宮。瑞把酒壺中剩下的酒斟滿兩盞,自已一盞,璃兒一盞。兩個人默默喝酒,一切都顯得那麼安靜——山谷、星星、高高掛在中天上的月亮、樹梢草叢中的蟲鳥,都沒有發出聲音。連瑞這樣愛講話的人,都靜下來了。
一壺酒喝完,瑞一時有些恍惚,坐在此處,他不知道自已在懷念的究竟是陪伴他長大的酈阿姐,還是那個和他在洞中度過了十幾日的少女阿狸。反正兩個人都已經不在了,此刻陪著他的是棋侍詔璃兒。他突然扭身將璃兒按倒在地上,不顧璃兒的掙扎,壓住她的身體,用雙手將她臉上其他的部分都遮掉,只露出一雙眼睛,他看著這雙此刻有些驚惶的眼睛,覺得自已的心在拼命急劇的跳動。
突然一聲低沉的訓斥打破了這所有的寧靜——“瑞,休得無禮,你放開她!”,歷王身著便服,面色凌然出現在身後,一隊侍衛,也許還有暗衛,遠遠立在他身後。瑞和阿狸都被嚇了一跳,兩人趕緊從地上爬起來,瑞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垂著頭。阿狸則沉默著想去林中解了馬,以便儘快逃之夭夭,歷王用一隻手拉住了她。他探究的眼神和緊皺的眉頭都讓阿狸感到不安和緊張。阿狸很想趕緊離開這裡,但被歷王攥住胳膊,又不能開口說話,佇立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片刻之後,瑞倒好像先反應過來了——他做什麼了?為什麼要這樣害怕?他不過就是欺負了一下棋侍詔璃兒而已,有什麼必要大驚小怪?!他大咧咧的笑一笑,對歷王說:“王兄,你怎麼獨自來了?我來祭奠一下王嫂,正好遇到璃兒也在,就一起坐了一會兒。王兄你也是來祭奠王嫂的嗎?來都來了,不如你讓侍衛去拾些柴草,架幾個火堆,我們在此處待一會兒再一塊兒回去吧。”
瑞說完,歷王絲毫沒有回應的意思,他緊拉著璃兒,一雙鷹眼看著瑞,向身後眾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遠一些。侍衛們乾脆隱入林間,但也絕不像是要去拾柴的樣子。瑞沒辦法,只好又自告奮勇地對歷王道:“王兄,那你和璃兒先在這坐會兒,我去拾柴!”,說完就鑽進了樹林,去撿拾柴草了。
歷王拉著阿狸的胳膊,兩人原地立定。和瑞猜測得稍微不同,他今日想起的是阿狸,多年前的這一日,是阿狸為救他墜崖的日子,今夜他只是信馬由韁,不自覺走到了這裡。
沒想到,剛到此處,看到了這樣一幕。這一瞬間,歷王腦中靈光乍現,他想起了初次將阿狸帶往清陽山時,在樓船上,阿狸摟著他,嘴裡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他一直在想,到底這個人是誰?是“銳”?還是“睿”?今日他猛然發現,他身邊不就有一個“瑞”麼……但他細細推敲,立刻又覺得這完全沒有可能,如果他沒記錯,那一年,瑞只有六歲。
瑞一走遠,他迫不及待的問阿狸:“方才是怎麼回事?”
阿狸淡淡的說:“沒什麼。我們只是在這裡遇到了。”,趁著歷王還沒繼續刨根問底,她乾脆徹底打消他的顧慮:“陛下,我帶著面具,穿著男裝,甚至裝了啞巴,我不知道陛下還有什麼可憂心的……”
歷王也不知道自已此刻在憂心什麼,也許他只是不喜歡看見任何男人接近阿狸罷了,如若這個人是自已的親弟弟則更加可惱。他對辰王,對秦禹,對阿松,對所有試圖接近阿狸的男子都有這種防範心,瑞還小的時候,他沒有多想,但如今瑞大了,很多事情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想到這種可能性,而這種可能性是瑞,歷王很難再維持一貫的冷靜。
瑞剛拾完柴草回來,就看見王兄甩下他,裹挾著棋侍詔璃兒,帶著一群侍衛,一陣風一樣走了。他撓撓頭,把柴草扔在地上,給自已生了一堆火,只待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覺得煩躁不安待不住了,他將火熄滅,也解了馬往回行宮的路上去,他納悶今日自已和王兄究竟都怎麼了?在這個十分特殊的日子,他們好像都變得不太正常。他居然今天突然就對璃兒有這麼失禮的舉動不正常,王兄目睹他對璃兒失禮就開始焦躁更不正常。她只不過是個面目醜陋的棋侍詔啊!
阿狸被歷王一路帶回了自已的寢殿,進了閣中,歷王先把宮娥太監都趕出去了。阿狸看歷王這架勢,沒等他開口,自已先開口轉移了話題,她拱手對歷王說:“陛下,臣今日已經上了天機閣詢問清楚了。這寶匣應可為陛下所用。此次返回素京後,不日便可啟程前往紀國。今日夜了,陛下早點休息,臣先行告退。”
阿狸說完轉身便要走,歷王強硬命令道:“你可還記得你起過誓?要一生服從我的命令。我還沒有下令,你如何走得?!”
阿狸只好停住腳步,歷王走到她的身前,將她的面具揭掉,又將她的髮髻散開,看到她一頭烏黑的長髮如瀑布一般披洩下來,恢復了女兒模樣。
阿狸頷首垂眸,不看歷王,歷王抬起她的下巴,逼著她看著自已的眼睛,問道:“本王想讓瑞去軍中磨練,日後領兵打仗,做我沛國的一員大將,你覺得可好?”
阿狸十分平靜的回答:“瑞是陛下親弟,臣聽聞他受教於東方子墨,頗有些功夫,去軍中任職再適合不過,日後定能為沛國建立功勳。”
歷王又說:“但軍中不比宮中,雖然沒有那麼多口舌和權利之爭,卻隨時要奔赴戰場,也有可能隨時會為國捐軀殞命。”
阿狸的眼底閃爍過一絲非常微弱的抗拒,似有似無,轉瞬即逝,歷王像是看到了,又懷疑自已會不會看錯了?阿狸回答:“男兒上了戰場,自然要奮勇殺敵。”
歷王將臉又貼近了阿狸一些,兩人幾乎呼吸相聞,他繼續盯著她的眼睛說:“你可還記得,瑞幼時曾喊你酈阿姐,是你一直將他養大至今?他日後要去送命,你竟然一點兒也不擔心麼?”
阿狸的眼神閃爍不定,她停頓了幾瞬,定了定心神,迎著歷王的眼光,對他道:“陛下忘了?我也許曾經是做過南宮酈,但關於她經歷過的全部事情,都是你們告訴我的。我自已已經全都不記得了。對瑞親王,我更加沒有任何印象。在我的記憶裡,我是阿狸,也是璃兒,我唯獨不是南宮酈。”
歷王眯起了眼睛,觀察她的表情,思考她的話——她失憶了是真的,這一點他很肯定。因此她說她不記得曾經南宮酈的一切,也很可能是真的。那她是否還記得阿狸和阿歷的一切?
歷王吻阿狸,她沒有動,也沒有回應他,只是任由他親吻自已。他將她抱到榻上,繼續吻她,為她寬衣解帶,她依舊沒有動,也沒有回應,她甚至沒有說一句話——她像個死人。
歷王也停止了動作,只將這個死人一樣的阿狸摟在了懷裡。感受她仍然還跳動著的心臟,一下,兩下——嗯……他安慰自已——她還活著……
無錯書吧瑞在王兄寢宮大門口外不遠處的樹上趴守了一整夜,也沒有看到夜間被他拉進了殿中的棋侍詔璃兒走出那道大門。第二日天亮以後,歷王帶著侍衛親隨先離開了,又過了一陣,璃兒才走了出來。璃兒向著自已殿閣的方向挪著龜步,不知道在想什麼?她離開歷王寢宮一段距離以後,瑞施展輕功快速跟了上去,他悄悄從後面拍了下她一側的肩膀,又一個錯身從另一側轉到了她的身前。
璃兒轉頭去找身後拍她的人,沒看到人,再轉回頭的時候被嚇了一跳,眼前突然立著一個大活人,正是嬉皮笑臉的瑞。她不自覺用手捂了捂脖子,但也已經來不及了,瑞已經瞧見了——她脖子兩側有幾處吻痕,璃兒趕緊繞過瑞,加快了腳步,往自已殿閣小跑而去。這一次,瑞沒有再跟上去。
瑞也開始邁著龜步,往自已的寢殿挪動。他應該沒有看錯想錯吧?王兄昨夜讓棋侍詔璃兒侍寢了……瑞說不上來自已心裡這一團亂麻式的感覺是什麼?王兄看女人的眼光出現了問題?還是自已看女人的眼光出現了問題?他甚至沒有想明白,昨夜為何自已一時衝動就在樹上趴了一夜,只想看看璃兒什麼時候會從王兄的寢殿走出來?然後等她出來了,他只想像剛才那樣逗逗她,看她的醜臉兒露出一絲在他眼裡竟然還有點可親可愛的笑容。
但沒想到她如今也是王兄的人了,酈阿姐,阿狸,璃兒都是王兄的,那自已身邊還剩誰?
走進殿門,明華衝了出來。看到表情有點呆傻的夫君,擔憂得跟在他身後慢慢步入閣中。瑞一直低頭著不知道在琢磨什麼?他好像根本沒發現身後還跟了個人,直到兩人進了閣裡,坐好在坐榻上,她從宮娥手中接過茶水,親手奉上在他眼前,開口輕聲問:“昨夜你去哪裡了?怎麼一夜未歸?”,他才緩過神來。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說著自已的話:“這棋侍詔璃兒到底什麼來歷?”
明華沒想到瑞一開口問的這個問題似乎沒頭沒尾,只道:“妾身也不知她什麼來歷。只聽說她棋藝了得,還正想著改天去請教切磋一番呢。”
瑞點了點頭,說:“好。到時我和你一道兒去。”
明華看了眼瑞,不明白自已的夫君何時竟然對下棋感興趣了?只一瞬後,極度聰明的明華,純憑著一種女性特有的直覺,迅速調整了這個想法——不!他不是對下棋感興趣!他是對這個棋侍詔璃兒感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