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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娜仁,阿狸

也許是由於娜仁特殊的身份,也許是歷王開恩,娜仁沒有被關進一般的死囚牢房中,而是被獨自關進了宮中掖庭一間狹小陰暗的獄房。這裡平時是宮娥太監受審關押的地方。

夜已經深了,一個被黑色斗篷覆蓋得嚴嚴實實的身影,手提著一個食盒,一炳燭燈,出沒在掖庭之中,她一路無阻得走到娜仁所在的那一處牢室,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她的腳步太輕,她隔著木欄在那裡站了半天,裡面穿著囚服的那個女子竟然毫無知覺,只呆呆得透過高處那一小扇直欞眼窗,望著那一牙彎彎的月亮。

“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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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仁聽到這一聲輕柔的呼喚,才緩緩轉過頭來,看到木欄外一個黑衣女子掀起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下面一張皎潔如月亮的臉——啊!居然是她!娜仁心裡想,嘴裡冷笑道:“酈王后可是專門來奚落我的?”

阿狸搖搖頭,她將食盒和燭燈置在地上,蹲下來,開啟食盒,從裡面掏出一柄銀壺、兩隻銀碗。銀壺中乳白色的液體傾倒而出,在銀碗中微微盪漾,阿狸一隻手扶著木欄,另一隻手將一隻銀碗遞了進去,娜仁將身體挪過來——是她家鄉的馬奶酒。娜仁仍然冷笑,這笑裡又多了一抹淒涼:“這酒裡可有毒?”

阿狸看著她,也在輕柔的笑,她溫和的說:“你飲完這酒,就知道了。”

娜仁看了看她,一飲而盡——酸甜醇厚,帶著絲絲乳香,正是她家鄉的味道。她抹了抹嘴,將銀碗遞迴給阿狸,阿狸又為她斟滿,遞迴給她。

這一次娜仁卻沒有著急喝掉,她把酒碗放在地上,問阿狸:“酈王后此來,若不是來落井下石的,又有何貴幹?”

阿狸啜飲掉自已碗中的酒,淡淡的溫柔的說:“我早已經不是酈王后了。我只是聽說了你的事情,想來看看你。”

娜仁突然咯咯咯的笑出了聲,眼神依舊冰冷,“沒想到,我到了今天這般境地,第一個來看我的,竟然是你!我們什麼時候有這樣的交情了?”

阿狸的笑依舊柔和,“我知道你厭憎我,但你並不知道我一點兒也不討厭你。其實很多時候,我很羨慕你……”

娜仁低頭,似乎是在思索阿狸話中的真實度,她喝了一口馬奶酒,問:“我有什麼可值得你羨慕的?”

“那一年,在烏達錯,我們在窮帳之中宴飲,喝得也是這樣的馬奶酒,你離開我們這一席,跑到對過兒,和自已的家人們坐在一起,你們有說有笑,一起歡鬧,暢所欲言。因為語言有異,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但我從你們臉上看到的笑容那麼熱情真摯,我知道那一晚家人相聚,才如此開懷縱情,我看到她們對你也無比親切親近。我真羨慕你有家人……後來我真正入了宮,我看到你對歷王,情深繾綣,完全不在意世俗禮教,能突破身份的限制在一起,我又羨慕你敢愛敢恨,得償所願。到了今天,我知道毒害先王,一定不是你一人決策一人所為,可你把所有的罪責都扛在已身,我知道你從不問值不值得,只是執著得想要保護一個人,我又羨慕你能為了所愛之人,傾其所有,無憾無悔。你有的這些,我都沒有。你說,我怎能不羨慕你?”

娜仁聽得愣了。她沉默了良久,低下頭,又喝了一口馬奶酒,阿狸看到她眼中漸漸閃出了淚光。又過了一會兒,她用袖口輕輕擦掉了眼淚,終於不再冰冷,她悠悠開口道:“是啊!烏達錯……眾人只知道我的父汗死在了那裡,所以那裡應該是我的悲憤之地,但幾乎沒有人知道,在那裡,我相會了自已心愛之人,並且從一個女孩兒變成了一個女人……”

阿狸知道她還沒講完,她只靜靜地聽,又幫她將馬奶酒斟滿。

“我從出生就是嫡公主,是父汗的掌上明珠,我又跟著亦都幹學習了醫術,治病救人,一時間名動草原大川,也許那時還有很多人不知道合不勒哥哥,卻沒有人不知道我公主娜仁。無論是哪一族的王子們都曾帶著豐厚的聘禮來到父汗的環營,要來求娶我。但父汗對我無比寵溺,他讓我自已選,我一個都沒選中,一個都看不上。終於有一天,在清陽山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英俊倜儻的少年,他站在沛王的身後,氣度不凡,我竟然看得呆了。我回去立馬打聽這個少年是誰,才知道原來他就是沛國太子,我開心極了,一心要再見到他,我對父汗說,我選好了,我要去沛國,嫁給沛國的太子。但父汗卻不答應,他說就算有一天要聯姻,他寧願選別的女兒送去,聯姻並不是什麼好事,他希望我留在辛國,哪怕選一位地位略低的大諾顏的兒子,只要他能愛我敬我,又有父汗做靠山,這樣的額駙會一輩子對我好。”

娜仁說到此處,低頭一口喝乾了碗中的奶酒。阿狸再次為她斟滿,問:“後來呢?”

娜仁的眼睛開始有了些光彩,但又隱隱有些哀傷,她繼續道:“第二年的春天,我在烏達錯又見到了那個英俊少年。他奉沛王之命,以特使的身份來到辛國找我的父汗,商議兩國大事。正好是春獮時分,他站在一大片黃色橙色的海罌粟叢中,我心跳如鼓,但我仍然是那個豪邁不羈的公主,我大步走上前去,他正好回頭,對著我微微一笑,彎腰從地上摘下一朵嬌豔的花兒,插入我的鬢邊。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看向遠方,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想什麼,我只知道我頭一次面對一個男子微微紅了臉。後來,他和我兩匹馬並肩回到營帳,我聽說他來到沛國和父汗商議的其中一件事,便是要達成沛辛聯姻,求娶一位辛國的公主做他的太子妃。我輕聲對他說:‘夜間我會在營門外烏達錯旁的那株高大的紅柳下等你’。我知道我不該這麼輕率的獻出我自已,但我是草原的女兒,在草原上,男歡女愛沒有那麼多規矩,我又是公主,我喜歡的男人,我為什麼不能順著自已的心意得到他?而且,只有生米煮成熟飯,父汗才不得不應允我。於是,那一天,那棵紅柳樹下,我將我的第一次給了讓我一見鍾情的男子。我讓他第二天就去和父汗求娶我,他果然也照做了。誰也沒有想到,等他把我接到了沛國,先沛王就像當時對你一樣,一眼看中了我。於是我沒能嫁給我心愛的男人,我嫁給了先王。”

娜仁像是說的累了,她停了一會兒,繼續和阿狸一起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著奶酒。阿狸默不作聲,她聽到合不勒的名字,哪怕這個話題和他毫不相關,也心口一痛,她不敢再多想下去……

時間默默流轉,從獄房那異常窄小的眼窗處,已經看不到月亮了。月光再也照射不進來,燭火又太過微弱,阿狸覺得娜仁眼中的那一抹光彩也消失了,她的臉色和雙眸逐漸暗淡,她繼續說:“我嫉恨你,是因為直到你出現,我才發現,他並不愛我,也許他從來也沒有愛上過我。但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從來沒有用看你時的那種複雜眼神看過我,對我也從來沒有像他對你那般縱容。他若不是為了能娶到你,也不會著急在路上就讓我動手毒害先王。這些我都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我想過要毒死你,但我一直沒有下手。因為我明白,你活著一天,事情就會有變數,也許有一天他會厭棄你,如果你死了,你反而會一直留在他的心裡。我賭對了,如今,你就是這麼個下場。可我也沒撈到什麼好處。我看到他折磨你,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因為我知道,他只不過是藉此一直抗拒自已的心,他生怕自已愛上你,以為不承認就是不存在了,但其實他不知道,抗拒也沒有用。就像我一樣,就算明白了他對我,也許只是虛假歡愛,可我仍然飛蛾撲火……”

阿狸聽到這裡,臉上的笑容苦澀,可眼神卻十分通透,讓人尋味。她對娜仁說:“你用‘飛蛾撲火’這四個字來形容他,並不貼切。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用這四個字形容,我想那個人叫合不勒,不叫軒轅歷……”

娜仁怔了一瞬,她看阿狸提到她的哥哥,神色中有悽迷,有傷情,她問:“你……你和合不勒哥哥。他擄走你以後,你們發生過什麼?”

阿狸端起酒碗,看著馬奶酒,卻喝不下去,她想起在草原上的一切,悠悠對娜仁說:“我並不知道他曾經擄走過我,我只知道,這個世上曾經有一個人奮不顧身的愛我,他的名字叫合不勒,若是以後,我也還能再為哪一個人飛蛾撲火,他的名字也只會是合不勒。”

娜仁悠緩說:“可惜合不勒哥哥已經死了……”

阿狸問娜仁:“他是怎麼死的?”

娜仁仰首,嘆口氣道:“我現在終於明白,你這個白澤鹿神離開辛國之後,他為何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不再喜歡征伐殺戮……可也因為他變了,所以他死了。部落中的幾個部落長和他漸漸離心,他們想攻打星族,奪回之前賜給星族的哈斯湖流域的地盤兒草場,合不勒阿哈對這個提議並不積極,但畢竟還有那麼多部落要安撫,還有那麼多屬民要安置,他也明白讓這麼多人這麼多部落,停止互相攻伐搶掠,在草原上是不現實的,只能勉力出戰,兩年前的秋天,在哈斯湖畔的戰場上,他被星族的汗弟阿布萊殺死了……”

阿狸聽到是阿布萊殺死了合不勒,身子驟然一顫,又驟然一軟,伏在木欄上,手上的酒碗也已經掀翻,奶酒撒了一地,她的雙眼垂淚,喃喃地說:“居然……居然是阿布萊殺死了合不勒麼……”。

娜仁斜睨阿狸,“我真不知道此刻我該不該更恨你。若是沒有你,我也許永遠都能活在與那個將鮮花兒插在我鬢前的人相愛的夢中,若是沒有你,我的父汗不會死,我的合不勒哥哥也不會死,或者他們就算死,也不會死的這麼窩囊。可是如今,我恨你也無用,我自已也要死了……”

娜仁無比悽苦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她哭了,哭著哭著她又笑了,她突然問阿狸:“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搶走了我的男人,可你到底有沒有真的愛上過他?”

阿狸沉吟了片刻,十分肯定的說:“我有。我也曾為他飛蛾撲火過……”

娜仁冷笑著低聲道:“你說你愛合不勒哥哥,也說你愛歷王。可我聽說你已經順利產下一子。這個孩子又是誰的呢?你若是如此水性楊花,怎麼配愛他們任何一個?”

阿狸勉強笑了一下,眼內悽苦,“我可以發一千個毒誓來告訴旁人,這個孩子的親生父親就是歷,可惜沒有人願意相信。一個真相如果只有自已知道是真相,全天下的人都覺得它是謊言,那麼你說,它到底是真相還是謊言呢?我也許對不起過很多人,也辜負了很多人,但自認此生唯一沒有辜負過的,就是歷王。你不用嫉恨我,其實我並沒有比你好過多少。”

娜仁還在思索阿狸的話,外面的天已經微微有些亮了,她們竟然坐聊了一夜,阿狸收好銀壺銀碗,對娜仁說:“我得走了。還有快一年的時間你才會被問斬,我會想辦法救你。”

娜仁的笑讓人心酸,她說:“不用了。頂著這麼大的罪名,我已經活不了了,也不想再活!你如果真的想幫我,不如替我去看望白珍珍吧。她的孩子都是我害死的,到了明年秋後,我死的時候,不想揹負著那麼大的罪孽上路。”

聽到娜仁害死了白珍珍所有的孩子,阿狸略微驚愕。一瞬之後,她點點頭,提起腳邊的食盒,重新披蓋好斗篷兜帽,趁著天還未全亮,趕緊走出了掖庭。

阿狸走了,娜仁依舊倚著牆,看著那方微微發亮的天空,月亮已經落下,太陽又升起了。

她沒有聽見,更沒有看到,囚室內一個暗閣裡,用來觀察獄牢內動靜的隔板“啪嗒”一聲被輕輕合上,軒轅歷坐在裡面,他在那裡坐了好久,直到宗穆呼喚他“陛下”,他才回過神兒來——原來宗穆也還在這裡。

“走吧……”,歷王說。

宗穆跟著歷王緩步走出了掖庭。天已經亮了。這一天還有早朝,歷王卻對宗穆說:“去通知百官,今日罷朝……”

宗穆領了命,擔憂得看了一眼他的主子,他的面色仍然平靜,但他知道他心中定然在翻湧著千層波浪。這許多年來,他好像沒有見到他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