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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阿孃

阿狸剛剛探望完娜仁的兩日後,誰也沒有料到,淑妃白珍珍也突然發生了意外。

沒有人知道,當時獨自一人在殿閣中休息的她,怎麼就能突然被火盆中的炭火燙傷了臉?但她的臉實實在的,確實毀了。歷王問責宮娥太監,宮人們都捱了板子。可他們覺得這板子捱得十分冤枉——畢竟是淑妃自已不用他們伺候,非把他們趕出去的呀!

御醫來給淑妃醫治,看了她的傷勢,也頻頻搖頭,轉身告訴歷王,淑妃娘娘這臉上的燙傷不僅面積大,還傷了肌理,又正好在臉頰中央,雖然塗抹些燙傷的藥膏,假以時日,可以慢慢變好。但這炭火炙烤出來的傷痕卻永遠不可能恢復如初。疤痕將十分難看,而且恐怕要帶一輩子了。歷王只能安慰淑妃,讓她好好休息,他馬上又要去清陽山拜山,可嘆這一回不僅是娜仁,連淑妃也不能隨行了。

阿狸從姜嬤嬤處聽到這個訊息,十分震驚。她正想著娜仁的託付,準備去探望白珍珍。如今卻不清楚此時自已是該去還是不該去了。

正在猶豫之間,歷王來了命令,讓她隨行前往清陽山。這一回,看望白珍珍的事情可以徹底放一放了。

出發的時候,阿狸帶上了面具,滷薄中沒有宗穆,故而並沒有人能認出她。她的名字也要變化,歷王給她賜了一個新名,叫璃兒。她又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歷王御前的棋侍詔。醜陋的璃兒每日做男裝打扮,除了身材有些瘦弱矮小,要是不說話,還真沒有人會把她認做一個女兒身。於是她乾脆就不說話了,瑞聽到她的聲音一定能把她認出來,璃兒需要變成一個啞巴。

瑞不知道為什麼自已的眼光總不自覺得想要追著這個叫璃兒的棋侍詔看?她面貌奇醜,他都分不清她是男是女?可是她身形姿態以及雙眼都和阿狸很像。他不願想起阿狸,但看到和她哪怕有一點兒相似的人卻又不禁想起她。他已經快有一年沒有見過阿狸了。阿木汗臨走的時候,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又語重心長的對他說:“對阿狸好一點。”,他不屑,問阿木汗為什麼突然這麼勸他?阿木汗說:“我怕你有一日後悔……”。瑞只不羈的笑一笑,沒有回應阿木汗——後悔?後悔什麼?他最後悔的就是不該因為阿狸長得像酈阿姐就一時衝動跟她好了十來日。酈阿姐就是酈阿姐,她沒有辦法被任何人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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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王無論多忙,每日必定會抽出 一些時間來和璃兒下棋。一開始璃兒總贏他,他好像不太高興,後面璃兒乾脆故意一直輸給他,他似乎更不高興。璃兒沒有辦法,只好每一局都下成和局,這一下歷王徹底明白了,她的棋力已經遠遠超越了他。

對於這位王上新寵的樣貌不能讓人恭維的棋侍詔,眾臣和王親有好棋者,也十分技癢,到了行宮後,常有人到璃兒住的那處殿閣中討教,璃兒雖然不愛說話,但每一次都十分客氣的接受了挑戰,又十分不客氣的把所有人都打敗了。瑞並不擅長圍棋,卻也經常過來討教,璃兒一言不發,瑞卻總是滔滔不絕,自言自語地分解著兩個人的每一盤棋。對他所有的問題,璃兒只回答兩個動作——點頭或者搖頭。瑞和她下了十幾次以後,有一天突然棋下到一半,瑞問她:“我是不是個臭棋簍子?”,璃兒也不知是實在,還是沒聽清,拼命點了點頭,惹得瑞在棋盤上亂攪和了一把,將棋子徹底打亂,耍賴說不下了!璃兒不理他,又將一顆一顆棋子一手接一手的慢慢擺好,覆盤成了剛才未下完的樣子,這回瑞沒了脾氣,只好耐著性子把這一局下完。

來到清陽山,阿狸最開心的就是又上了天機閣,見到了森格。只有她和歷王兩個人對弈的時候,她問歷王,她能不能把森格帶回素京?找一處偏僻的小院些讓森格待下?歷王思索後,答應了她的請求,他說王宮附近就有一座現成的別苑,來年可以讓森格待在那裡。阿狸謝恩。

歷王反過來又說:“以此交換,你去完成一個任務。”

“陛下請吩咐,是什麼任務?

歷王說:“本王此次在清陽山又見到了你的義兄秦禹,你去勸服他棄了辰國紀國來投靠我!”

阿狸說:“我盡力!”

***********

同在清陽山的秦禹受義妹之邀,來到沛國行宮與歷王對弈,兩人第一次見面,秦禹一點兒也沒給歷王留面子,整整三局,歷王都是滿盤皆輸。歷王倒是沒有惱怒,最後只淡淡地問秦禹拜山祭儀完畢後,是否願意跟著沛國的船隊去沛國?秦禹應承了。兩日後,終祭結束。秦禹帶著阿松,直接隨著歷王的船隊,一起回到了沛國。

路上,瑞騎著馬,不停看身後的森格,他記得那是酈阿姐的寵獸,如今酈阿姐故去,這隻巨獸此刻卻黏上了棋侍詔璃兒。瑞不解——難道這怪獸和他一樣?也能在璃兒身上看到和阿狸長得一模一樣的酈阿姐的影子麼?

森格走在整個隊伍的最末,緊挨著它的前面,阿狸正騎著馬,和秦禹阿松並肩。

阿狸已經告知了秦禹和阿松諸多原委,他們知道她帶著面具不便講話,只需要她點頭搖頭的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他向她提起為秦元解毒的事,阿狸痛快點頭答應了。秦禹又問阿狸此次歷王是否想招安自已和百曉門?阿狸繼續點頭。秦禹不再說話,只是在衡量各種利弊。他畢竟已經和辰王合作了多年,很多事情要想清楚才會行動。

阿松則問阿狸過得好不好?阿狸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微笑看了阿松一眼。阿松又有點不好意思的告訴阿狸,自已也有了相好兒。舊年商隊途經祁國,他還回去了漁村一次,貴叔貴嬸兒看到他如今的樣子,很是欣慰。他們一直又問阿狸去了哪裡?他告訴他們阿狸如今在沛國,原來還曾經做過王后,老兩口只說人平安就好!最後又催促阿松早日娶妻生子。阿松對阿狸說:“有一個叫媚兒的,雖說出身青樓,但我很是喜歡。有機會你見一見,你要是看著覺得這個嫂子合適,我就把她娶了!然後像你一樣,讓她早日給我生個大胖小子!”。他再看向阿狸的時候,看到她眼中有閃閃淚光,他不知道是自已哪一句話讓她流淚了?正如此刻他同樣也不知道,媚兒也沒能最終成為他的妻子。

一行人回到素京宮中,歷王將秦禹阿松和森格都安置在了同一處別苑。棋侍詔璃兒請奏歷王,自已也想和義兄阿松森格一起住在宮外,以便伺機勸服二人投靠沛國。歷王卻沒有應允。璃兒只好跟著歷王又回到了王宮,偷偷在揹人處摘掉了面具,迴歸了她神使阿狸的身份。

********

草木依舊,人事已非。

綴雲殿還是老樣子,除了四季的變化,其他改變一點兒也沒有。

但才離開了這三四個月的功夫,姜嬤嬤卻已經全盲目不視物,並且重病在床,連起身都困難了。阿狸一回到綴雲殿,看到姜嬤嬤這個樣子,瞬間放下了一切所謂緊急的事情,一心一意優先照料姜嬤嬤身體。

歷王聽說姜嬤嬤有恙,也趕緊派了最好的御醫日日來給她診治。可即便如此,姜嬤嬤的身體還是一日不如一日。

原本正是春暖風和,花開爛漫的好時節,阿狸看著一日日病弱下去的姜嬤嬤,竟然一絲好心情也沒有。一個已經年邁的生命正漸漸邁向死亡,緩慢而沉重,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像在用刀子剜阿狸的心。

這一日,一場春雨剛過,太陽又破出雲裡,向天空大地展露它微笑的臉龐。古樹微卷的含羞的嫩芽,身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水滴,都紛紛迎著陽光抖開了身體,舒展成一片片綠葉兒。

阿狸微微支開暖閣的窗戶,讓外面清新的空氣可以稍微透進閣中來。姜嬤嬤躺靠在榻上,讓阿狸把她的繡籃兒拿過來。阿狸拿過繡籃兒,遞給姜嬤嬤。姜嬤嬤眼睛看不見,只直直看著前方,阿狸卻覺得她在看向一個不知名的遠方——也許是她的過去。

姜嬤嬤手不停輕輕摩挲過繡籃兒裡一樣樣物件兒——綵線、頂針、插著繡花針的針氈,還有上面她蘭花還未繡完的一個小小繡棚,上面的針線還未拆……

阿狸拿過繡棚,一針一線地繼續幫她繡起來。

姜嬤嬤對阿狸說:“娘娘,老奴自知沒有多少日子了,臨去前,還有一個心願未了,這件事老奴懇請娘娘應允,這樣到了那一日,我才能安心地走。”

阿狸停了繡花的手,“嬤嬤說吧……”

姜嬤嬤伸出手,像是在找阿狸的手,阿狸趕緊放下繡棚,將自已的手送過去握在姜嬤嬤手中,聽她說:“老奴希望娘娘能原諒歷王!”

阿狸默不作聲,過了好半天,才說:“我有什麼原諒不原諒他的……嬤嬤莫要再說這些喪氣話,你的病會好的。如今日日御醫都來請脈,說你的身體已經大好了!”

姜嬤嬤見阿狸不應,知道此刻再勉強也沒什麼用,只笑著搖了搖頭:“老奴眼睛雖然瞎了,心卻不瞎。我自已的身體我自已知道,我沒有幾日可活了……”

阿狸不語,知道在這件事上再欺瞞她也是無用,乾脆轉移了話題:“嬤嬤為何這麼喜歡繡蘭花?我看嬤嬤給自已的刺繡都只繡蘭花。”

姜嬤嬤嘴角勾起一個微微的弧度,阿狸看不出來她是在笑,還是沒在笑,只覺得她好像沉浸在自已的回憶中,緩緩說道:“不瞞娘娘,我年輕的時候,也曾愛慕過一個男子。這個男子說我人若蘭花,明明我的名諱裡沒有‘蘭’字,但他私下裡就叫我‘蘭兒’。我和這個男子也曾有一個女兒,可惜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取名,她就夭折了。我只能在自已心裡給自已的女兒起了一個名字,叫‘蘭兒’……唉……都是些陳年舊事了。”

阿狸問:“那嬤嬤為何最後沒有和這個男子結為夫婦?”

姜嬤嬤神情有些哀冷地說:“身份不同,難以為繼。”

阿狸好奇:“那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姜嬤嬤淡淡道:“少年時的他英俊風流,十分多情,後來他也老了,依然英俊風流,但卻十分薄情。”

阿狸又不免問:“那嬤嬤可曾後悔?”

姜嬤嬤輕輕笑了笑:“既然已經發生也已經過去,又何必再去後悔,或者不後悔?但如若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可能不會受他誘惑而愛慕他。”

姜嬤嬤像是說累了,突然猛烈咳嗽起來,阿狸趕緊拍著她的背,讓她慢慢躺下。又出去倒了一碗水進來,服侍她喝掉。接過姜嬤嬤手中捂著嘴咳嗽的帕巾,看到上面一團暗紅色的血塊,心中一陣發緊。

當夜,姜嬤嬤不停咳血,又發起了高燒,說著胡話,阿狸趕緊請奏歷王派御醫。未想到歷王竟然和御醫一起來了。

姜嬤嬤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歷王和阿狸全都皺著眉頭,雙雙坐在她的榻前。御醫搭了脈,搖著頭,只說先去配個方子試看能否先退了熱,便退出去了。

姜嬤嬤睜著空洞無光的雙眼,像是回到了從前,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

她伸出雙手,環抱著空氣,“瑞殿下莫要哭,酈娘娘會回來的……”

“……瑞殿下莫要再爬樹!快下來,老奴接著您……唉——這才乖!要是讓歷王陛下見到,又要罰你板子!”

“歷殿下趕緊跟老奴回綴雲殿去!王后娘娘要氣了!……你莫要跑!小心再摔傷了腿!”

“……太子殿下,夜了就早點休息吧。莫要熬壞了身體……老奴給殿下熬了一碗蓮子紅棗羹,一點兒沒有放飴糖,殿下趕緊喝了吧……”

“酈娘娘,來!老奴給你熬了一碗魚湯,你趕緊喝了……娘娘別傷心!先喝了這碗補藥吧……”

屬於姜嬤嬤的時光已經錯亂,她彷彿又重新經歷了一次她的一生。和她一起重讀了這些過去的,正是阿狸和歷王,她的每一句都勾起了他們曾經與她一起的點滴回憶。那些時光交錯著出現,像走馬燈一樣在兩人腦中閃過,但更像這一夜的星星一樣永遠閃耀在他們心底。

阿狸淚眼婆娑,歷王表情凝重。

過了片刻,姜嬤嬤好像突然清醒了,她的頭扭向旁邊,向榻邊亂摸,輕聲呼喚著阿狸:“娘娘?娘娘?”

阿狸趕緊握起她的手:“嬤嬤,我在!我在!陛下也在!他也在你身邊!”

姜嬤嬤笑得感恩又謙卑,“陛下怎麼也來了。老奴……老奴……受不起啊……”

歷王輕輕執起她另一隻手,“姜嬤嬤受得起!”

姜嬤嬤欣慰的點點頭,她清醒著,囈語也停止了,時間凝頓了幾瞬,她緩緩將阿狸的手和歷王的手交握在一起,感覺到阿狸有一絲抗拒,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阿狸不再掙扎了。

姜嬤嬤還發著高燒,卻像迴光返照一般,說話雖慢,卻很有氣力,她緩緩說:“陛下!老奴不久於人世,最後的幾句話,希望陛下聽得進。老奴和娘娘相處了這麼多的日子,深知她為人。老奴相信娘娘自從來了宮裡,沒有欺騙更沒有辜負過陛下。老奴最後請求陛下,務必要相信娘娘。”

歷王默不作聲,既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

姜嬤嬤又對阿狸說:“娘娘,老奴估計熬不過今夜了。老奴還是那個心願,若是陛下肯相信娘娘,娘娘可否也原諒陛下?”

阿狸也默不作聲,既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

姜嬤嬤又停頓了一會兒,對歷王說:“陛下,老奴自陛下幼時起便照顧你,知道你的性情,老奴勸你,是怕你最後有一日明白了真相,反而傷了自已。你如若明白老奴的心,便應承了老奴”,她轉而側頭又對阿狸說:“娘娘,老奴知道娘娘仁厚寬容,即便老奴不提,娘娘早晚有一日也不會再怪罪陛下。只是今日,老奴想聽到娘娘的一句‘原諒’,才覺得走得安心……”

阿狸和歷王都看著姜嬤嬤,他們還沒有回話,她又猛烈地咳起來,她用帕巾捂著口,嘔出一大口鮮血,她躺平在榻上,渾身開始抖動,意識又開始紛亂,對著空氣喊:“蘭兒……蘭兒……你怎麼不哭了?你醒過來,你睜開眼再看一眼娘!你再哭一聲,你喊我一聲‘娘’啊……”,姜嬤嬤的手拼命的抖動,滿目淚痕。

阿狸緊緊握住她一隻手,將她的手貼在自已臉上,姜嬤嬤枯槁的手指摩挲著擦掉阿狸臉上的淚水,“蘭兒別哭……娘在!娘永遠都在!娘總算看到你嫁人了,你們要好好的……”

阿狸眼中的淚水簌簌而落,姜嬤嬤擦也擦不乾淨,她聽到她帶著萬分悲慼地哭腔說:“娘!我還沒有盡孝,你……你喊我一聲阿狸!你別離開阿狸!”

姜嬤嬤笑了,摸著阿狸的頭,“阿狸……阿狸……你嫁了人了,娘真為你開心,但你只有原諒了,你才是放下了……你不能一直這麼苦啊……”

阿狸哭著說,“娘,你別走!別走!娘!娘……”

姜嬤嬤的眼神開始渙散,她口中喃喃自語:“阿狸,蘭兒……娘要去找你爹爹了……啊!沛王,陛下……你不要蘭兒了嗎?……王后娘娘,你別怪罪我啊,我不是有意和你搶奪陛下……我一定幫你好好養大兩個殿下,王后娘娘,我虧欠你啊……”。

阿狸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將剛剛繡好的那一方蘭花絲帕塞進姜嬤嬤的手中,姜嬤嬤撫摸著上面蘭花的繡紋,露出了一抹微笑,隨即她的瞳孔完全放大,她的手無力的垂軟下來。

阿狸泣不成聲,歷王想要摟住安慰她,阿狸卻掙開了。歷王也流下了眼淚,分不清這眼淚是為姜嬤嬤,為阿狸,或者都不是——他是為了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