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阿狸依約獨自來到馬廄,馬棚中一匹匹驄馬正低頭吃著馬槽中的乾草,她邊往前走邊伸出手,時不時摸一摸低頭啃草的馬兒們額頭上的鬃毛,突然一個馬僕抱著一捆乾草過來,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悄聲說:“等會跟著我身後,保持幾步的距離。”
阿狸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其實已經不用這麼神秘了”,對方就已經擦肩而過,去給馬槽里加草料了。阿狸搖搖頭,想想這些小事也不重要,不提倒還省些口舌。
過了片刻,馬僕回身又走過她身邊,她跟在他後面,七拐八拐,來到一處荒草叢生的廢苑宮牆邊,馬僕回身看了看周圍,沒有什麼旁的人,兩手扒開牆邊幾乎和人一樣高的荒草灌木,後面赫然出現一道矮門,馬僕開了矮門上的鎖,便讓阿狸從門下鑽了出去。
出了矮門,卻不是行宮外,仍舊是一處廢苑,阿狸不解,這時又有一個宮婢走過來,對她行了一個禮,卻默不作聲回頭就走,阿狸只得跟著她,走了一會兒,見到一口枯井,旁邊還有一個巨大的井蓋,往井下看,黑洞洞一片,此時宮婢從旁邊荒草叢中拿出來一支火把燃起,順著井口的一隻梯子爬了下去,到了井底,向著阿狸揮了揮手中的火把,阿狸看著深井有些害怕,但都已經到了這裡,想來義兄也不會暗害她,壯著膽子爬了下去。
原來這井底有一條暗道,阿狸跟著宮婢順著暗道一直走了很遠,終於看見遠處有些光亮,又聽到嘩嘩水聲,向著光亮和水聲又走了一陣,最後從一個瀑布後面的洞穴裡鑽了出來。阿狸回頭一望,已經看不見宮婢了。
瀑布水流湍急,如一條白練,飛流而下,但在阿狸的位置,只能看到一幅巨大的水簾,發出震耳的水聲。洞穴在半山腰上,阿狸看到又有一條人工雕鑿出的窄小的甬道蜿蜒而下,也是這裡唯一的出路,阿狸只好順著這條小徑繼續下探,不一會兒甬道一個急拐,終於到了出口,阿狸又從一人多高的荒草叢裡鑽了出來。
早有一架馬車停在不遠處,秦禹和阿松騎著馬分立在車轎兩邊,一見到阿狸,容不得她說話,兩個人架起她趕緊上了車轎,離開了那裡。
阿狸在快速行進著的車轎中,想著這沛國行宮裡居然還有密道能直接通到外面,倒也覺得新奇。只想著回到行宮中之後,要問一問阿歷,看看他知不知道自已的行宮中還有這麼隱秘的所在。
馬車走著走著,阿狸聽到外面的馬蹄聲逐漸多了起來,掀開簾子看,才發現不僅是秦禹和阿松,身邊又多了十幾個陌生的侍衛護送著她往前走,她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所在的位置和地形,發現一行人正繞過北山,前往東山,北山與東山在半山腰處相連,半山腰的路雖然也算大道,卻比山腳下的平路要崎嶇難行,且少有人跡。
走過大道,經過一片竹林,馬車又轉入了一條小徑,車速變慢,越走越荒涼……阿狸心底湧起一絲不安,總覺得這一次出行遮遮掩掩、神神秘秘,不像是要幹什麼正大光明的事情,但看到秦禹和阿松還在身邊,強自壓下心裡的不安——有他倆在,總不至於是要害她吧……
日暮時分,阿狸才終於到了地方,阿狸看看天色,沒想到光路途就用了這麼久,不知道阿歷回到行宮見不到她會不會著急……
她被阿松和秦禹扶著下了馬車,四周有竹林,前方一座頗大的院落背靠山脊,傍著一汪碧色的幽潭而建。院落很新,像是剛建成不久的樣子。外面的院牆,裡面的屋舍全部都用竹子搭成,茅草做棚頂,院中地面鋪滿細小的白色石子,地上一條鵝卵石鋪就的蜿蜒小徑,兩側每隔五步便有一座半人高的石燈,石燈裡燃起幽幽燭火,一路通向竹屋。
竹屋修建得層疊有致,風雅脫俗,主樓是方形的兩層,進到屋內,牆上有一塊匾額,題著竹苑二字。竹苑裡的一層,一側有書案和書架,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書架上則擺滿了各種古籍;另一側臨著潭水,擺著茶案軟榻,棋譜瑤琴。
阿狸坐在軟榻上,圓形的月窗緊挨著茶案,月窗上掛著輕紗窗縵,隨風而動。阿狸透過月窗向外看,不僅能看到外面清澈碧綠的潭水,也能看見遠處漸漸升起的一輪明月,此刻天還未全黑,白色的月亮剛剛升起。想必真到了夜間,一定是月升潭,潭映月,若是坐在這月窗邊,撫琴下棋,飲酒對月,一定別有情致。
由於太過專注於欣賞這竹苑外的景色,阿狸都沒有注意到,所有的侍衛僕從,乃至秦禹阿松都已經退出了竹屋,身後的層層紗縵中靜悄悄走過來一個人。他走到阿狸的背後,一隻手搭上阿狸的肩膀,阿狸才感覺到背後有人,她嚇了一跳,一轉頭看到一個清雅異常的玉面男子,唇上留著兩撇髭鬚,頭戴金冠,雖著常服,卻也是龍袍。她眨眼想了一下,明白此人應該就是自已的哥哥南宮楚容。
楚容在軟榻另一邊隔案坐好,給阿狸和自已都倒了一杯茶。阿狸對他還是相當陌生,不知道要說什麼,乾脆等他先開口。
楚容端詳了阿狸一陣,悠悠道:“十年了,你的樣貌竟然一點兒都沒變。”
阿狸搖搖頭,說:“其實我不知道自已以前什麼樣子。我都不記得了……”
楚容笑了笑,告訴阿狸:“你以前是個十分寡言清冷又孤傲的女子。”
阿狸不敢相信,歪著頭感嘆:“我以前竟然是那樣的嗎?那我可真不招人喜歡!”
楚容哈哈大笑:“可恰恰相反,人人都很喜歡你。本王也不例外……”
阿狸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只吐吐舌頭,“我還是覺得現在的自已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更好些。哥哥不這麼覺得嗎?”
楚容聽到一聲“哥哥”,心中滋味複雜難辨,他已經從秦禹那裡得知阿狸失憶的事情,想想她現在真心拿自已當做她的親生哥哥,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不高興。但不管怎麼樣,他都已經決定,要讓她離開沛國,這個哥哥暫時就好好當著吧!
楚容正了正神色,非常認真的對阿狸說:“父王前一陣已經崩逝,如今沛國和辰國的關係十分微妙,本王恐怕早晚要和沛王決裂,這一次我把你叫出來,是來讓你和我返回辰國的。”
阿狸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過了一瞬,拼命搖頭說:“父親去了,哥哥節哀。可我不會回到辰國!”
無錯書吧“為什麼?你這樣待在沛國,我不放心!”
阿狸看著楚容的眼睛,十分堅定地說:“我既然已經嫁給了阿歷,便是他的妻子,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他。”
楚容冷笑了一下:“你真的覺得他值得嗎?我聽說,他待你並不好。”
阿狸搖頭反駁道:“他待我很好!你們並不瞭解實情……”
楚容見如此商量下去,也商量不出什麼結果,乾脆直接暗下臉來,不容分說道:“我不管他待你好不好。總之,今日既然把你接出來了,你就不要想著再回去了。這個竹苑我是專門為了你而建的。你在這裡好好靜思幾天。等正月十五一過,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要和我回辰國去!”
阿狸從軟榻上猛的起身,便要往外面走,楚容一把拉住她,“阿酈,你聽話!”
阿狸不理他,拼命甩開他的手,楚容乾脆召喚來門口的兩個侍衛和兩個婢女,吩咐道:“把她看好!小心別傷了她,但這幾日不許她踏出這個院子半步!”
南宮楚容走出了竹屋,聽到背後阿狸在屋子裡大聲喊:“義兄!阿松哥!你們救救我,我要回去!我要回沛國行宮!你們讓我走!我要回去……”,接著是砸茶壺砸茶盞推桌子翻凳子,撲打侍衛婢女的聲音,撲打的聲音也停止,顯然阿狸已經被四個人制服了,她的喊聲又傳來:“阿歷!阿歷!你快來救救我……”。
楚容搖了搖頭,實在沒想到,十年後,阿狸變成了這個任性胡鬧的樣子……
院門口阿松聽到阿狸的叫喊,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義兄,秦禹安撫他道:“放心,她不會有事的,等她砸累喊累了自然會休息。”,秦禹看辰王已經出來了,走進院中,迎上他,悄聲說:“陛下還需要和宋國那邊再通個訊息嗎?”
楚容說:“還有什麼必要?說好了各取所需。他們完成了在行宮指路的任務,我們也完成了帶走阿酈的任務,後面一拍兩散。誰也不必再理會誰。走吧!”
秦禹跟著辰王緩步而去,阿松並不放心阿狸一個人在竹屋,決定留在這裡守著她。
竹屋內,阿狸砸完喊完,發現根本沒有任何回應,反而被五花大綁扔在了榻上,最後她也懶得繼續喊了,只在心中想,阿歷不知道她在哪裡?她真應該帶著侍衛!不!她就不應該答應義兄來見哥哥!誰能想到,自已就這麼被軟禁在這裡了呢!阿歷見不到自已得多擔心啊……
院子外的竹林裡,夜黑風動,竹海中無數竹葉相碰,淅淅瀝瀝聲不絕於耳。兩支不同的暗衛,一支潛藏在竹林北側,一支暗伏在竹林東側。兩方都不約而同地等到竹苑中的一切安靜了,辰王和秦禹離去以後,才悄悄各自分散,一支前往沛國行宮,一支前往宋國行宮,急忙回去向自已的主人覆命了。
第二日,阿狸十分安靜,喊叫哭鬧都沒有鳥用,她一直在腦中不停琢磨如何才能逃走?侍衛婢女看到她不鬧了,已經給她鬆了綁,阿狸把阿松找來,斜睨他橫著眉道:“阿松哥,你這樣對我,我以後便不認你這個哥哥了!”
阿松心中也覺得這事多少有點對不起阿狸,但事出有因,總要解釋一番,“我和義兄這麼做,也是為你好!你並不瞭解現在兩國的形勢,一旦關係破裂,很多事情都會有改變,你在沛國又沒有子嗣傍身,很難自處!”
阿狸心中只有自已和阿歷的情意,並不覺得這事有阿松說的這麼誇張,想起自已叫他來的目的,語氣轉柔央求他:“阿松哥,我真的不能回到辰國去!我……我離不開阿歷。你放我走吧……”
阿松皺了皺眉:“這事沒得商量!你問我也沒用。我都聽義兄的!你現在是當局者迷,但我們看得很清楚,你真回去沛國,日子一定不會比在辰國好受!我雖不能細說,但可以告訴你,你在沛國王宮暗藏著敵人,你不回去還好,真回去了,她一定會想辦法除掉你。”
阿狸根本聽不進去,但看阿松的語氣態度,也絕不可能幫助她逃跑,悶悶不樂,“你出去吧……我不想看見你……”
看到阿狸逐漸和自已疏遠,阿松心裡也不舒服,想上前再說兩句,但看她已經撇過頭,一副不準備再說話的樣子,握了握拳,走出了竹屋。
阿狸看著月窗外的潭水,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辰王和義兄秦禹又來看她,她一個也沒搭理,無論他倆說什麼,她都不說話。兩個人自覺沒趣兒,默默陪她一起用了膳。就回去了。
夜深人靜,除了門口的兩個看門的護衛,其他人都睡去了。兩個婢女也靠在一塊兒打盹兒。阿狸悄悄從床上爬起來,繞過婢女,走到月窗前,小心翼翼的推開了窗子,兩扇窗子發出“吱扭”一聲極為輕微的聲響,阿狸回頭看看婢女,兩個人都沒有醒轉的意思,只換了個姿勢,繼續睡著。阿狸一隻腳邁出窗子,雙手扒著窗臺,另一腳也跟上,反身輕輕落在了竹屋和幽潭之間僅一腳寬的潭岸邊上。四周都是竹籬笆的院牆,只有臨潭的一面,沒能被院牆圍攏阻隔,阿狸又沿著潭邊的岩石攀爬而下,一點點挪到了下面兩米處的潭邊。
她異常小心輕緩地慢慢滑進水中,輕輕開始划水,儘量不發出太大聲音,漸漸游到了潭水的另一側,阿狸才鬆了一口氣。
阿狸上了岸,冷得渾身發抖,回頭一看,竹屋看上去只有一隻竹匣那麼大了。阿狸雙臂緊摟著自已,開心的嘻嘻一笑,趕緊邁步鑽進樹林,往北山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