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新月當空,墨藍色的天上,浮動著幾片薄雲,像一層輕薄的面紗,遮住了月亮的一角。
秦禹、秦卓、阿狸、阿松,四個人一人守著一邊,分坐在院中的一張方桌前。酒已半酣,但沒有一個人真的醉了。秦禹已經從秦卓這裡知道了自已父母和妹妹都還活著,也還算安好,他望著天上殘缺的明月,心裡落下了一塊大石,感慨道:“月有陰晴圓缺,如今缺了的月總算很快就要圓啦……”
阿狸卻託著腮,眨巴著星夜一樣的眼睛,推一推秦卓,催他講自已的故事。秦卓看看自已的大哥,秦禹向他點點頭,示意他可以一五一十說。
秦卓原本自羞於遭遇和身世,並不喜歡在人前多講,但今日,與失散的大哥重逢,又多喝了幾杯酒,正是醺醺然的時候,想著這些事估計早晚也要讓他知道,大哥既然也沒拿阿狸阿松當作外人,自已何不就藉著酒勁兒,給大夥兒都講了吧。
他的思緒飄遠,回到二十年多前,悠悠開口道:“我們原本是宋國人,侯爵之家,但父親因為犯了錯,全家被削爵免官,男子要發配流放,女子則為奴為婢。我原本要被流放,但我的奶母救了我,她正好有一個和我差不多歲數的女兒剛剛夭亡,便將我打扮成她女兒的模樣,和她的女兒互換了身份。我們使了些金銀各處打點,這些官吏收了錢財,都睜一眼閉一眼,我便成了個奴籍,日子雖然也不好過,但起碼不用去邊陲打仗。宋王好戰,每年在邊關死傷的將士無數。以我的年紀,估計去了也就是送死了。”
眾人都不說話,只是靜靜的聽。秦卓又喝了一盞酒,繼續道:“我那時所在的人家,主人主母對待我比豬狗還不如,我住在牛圈裡,日日辛勞,稍不合他們的意,就要被鞭打。有一日,我被鞭打後,偷偷跑去河邊哭,突然遇到一個小公子,這小公子比我稍微年長一些,面目秀美,錦衣玉帶,他見我背上有鞭傷,竟然不問緣由,就十分同情我,他親自將我送回我的主人家,給了他們幾兩銀子,便把我買走了。這公子把我安置在了一處小別苑,裡面加上我一共只有兩個僕人。我後來逐漸知道,救了我的這個小公子竟然就是宋王第十子宇文桑。宋王毀了我全家,我對他心中充滿恨意,想著尋個機會,不如一刀捅死這宇文桑,也算報仇了。有一日夜裡,宇文桑突然就被一個太監帶來了別苑,他在屋中叫我過去。我想,機會總算來了!我準備好了匕首,掖進袖口,就等著一有機會就將他殺死。我走進室內,看見他背朝上躺在榻上,覺得這簡直是天賜的良機,我把匕首滑出袖口,放在背後,就等著一過去就給他一刀。結果等我到了他跟前,看見他背上十幾道鞭痕,鮮血淋漓,我手一抖,匕首竟然掉在了地上。他肯定也聽見刀掉在地上的聲音,卻好像沒聽見,突然回頭笑著對我說:‘文宣,你來幫我上藥吧’,我一聽他竟然知道我的真名,更是一驚。他卻繼續說:‘你不記得了?我在宮中見過你。那時你更是個小不點兒……’,這時我突然就想起來了,曾經我在宮中玩耍非要和僕從捉迷藏,結果我跑得太遠七繞八繞迷了路,這時有一個秀美的哥哥為我指路,我走著走著走不動,他又親自背起我,直到找到了我的僕從為止。原來他就是那個揹著我的哥哥……”
阿狸阿松都已經聽得入了神,秦禹卻非常能感同身受,想起宋王,他的眉頭緊鎖,眼中有了寒冰一樣的戾氣,拳頭也握緊了。
“後來呢?”,阿狸輕聲問。
“後來,我給他上了藥,不止一次。隔三差五,他身上就有鞭傷。所以他如今的背上和我一樣,傷痕累累。對於這些鞭打,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因為我知道一定是宋王打的。他又不是第一次打死人。這種事,在宮裡早就屢見不鮮,在民間也算不上什麼秘聞,早就人盡皆知。為了掩人耳目,不要暴露自已,我只好一直就做女裝打扮,扮作宇文桑的婢女一直跟在了他身邊。因為從小就刻意學習模仿,後面連聲音也能偽造的和女子一樣。後來宋王兵敗,要選一位王女王子去沛國聯姻,宇文桑早就想離開宋國,乾脆毛遂自薦,宋王衡量後也正好覺得他們兄妹最合適。我們就一起到了沛國。”
秦禹這時候看了一眼阿狸,問秦卓:“所以你們現在都在沛國?宇文桑是沛國質子?宇文縵是沛王嬪妃?”
秦卓點了點頭:“阿姐她也在沛國。她……她在一家青樓裡,做宋國的密探。她恨宋王,但一是擔心父親母親在宋國的安危,二是,他們為了確保這些密探的忠誠,給他們都服了一種毒,必須定期拿到解藥,否則就會暴斃而亡。大哥,宇文桑已經悄悄安排父親母親在臨垚一個郊區務農。如今找到了你,我們一家才算是齊全了!我們一直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還活著?也不知道你在哪裡?我原本來到紀國要找到這個百曉門門主,就是為了看看能不能讓這個情報網路異常龐大的組織幫忙找到你,卻沒想到,原來你就是百曉門門主!”,阿卓說著,眼裡冒出了希望和欣喜的光彩。
秦禹拍拍阿卓的肩膀,對他說:“你既然已經找到了我,也不用再回去了。以後就跟著我吧。我會安排好,把父親母親也從宋國接出來。阿元的毒你也不用擔心……”,秦禹說著看了看阿狸,“我也許會有些辦法能幫她把毒解掉。”
沒想到阿卓卻低下頭,紅著臉,扭著手指,悶聲說:“不!大哥,我……我還是要回去的。阿桑他……他還需要我。”
秦禹看著阿卓這羞臊的神情,聽著他說得這話——他畢竟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多識廣,也曾經聽過會有這樣的男子,好男癖。但完全沒想到,這事會發生在自已的弟弟身上,一時難以接受,竟然圓睜著眼睛說:“你只是裝扮成女兒身,又不是真的是女兒家!你不要混淆了自已的身份!”
阿卓把頭垂得更低,眼睛裡有點點淚光,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羞愧難當,卻又改變不了,割捨不下,得不到家人的認同,更是難堪又難過。
這時卻聽阿狸突然問阿卓:“這宇文桑可是對你極好?你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你?”
阿卓微微抬起眼,看了一眼阿狸,點了點頭,卻不敢抬頭。
阿狸轉頭託著腮,天真的樣子問秦禹:“他們既然彼此離不開,你那就讓他們在一起又何妨?義兄,你為什麼生氣?”
秦禹瞪大眼睛看阿狸:“他是男子!怎麼能和一個男子一直在一起?以後他二人如何成家?如何繁衍哺育子嗣?”
阿狸卻反問秦禹:“當初你們一家流離失所,要是他發配充軍,戰死在邊關,可還能成家?繁衍子嗣?”
秦禹語塞,竟然沒法反駁阿狸的話。
阿狸又繼續說:“我看你和越太后也互相有情有義,你兩人日後可能成家?繁衍子嗣?”
秦禹沒想到阿狸這樣直接點破了他和越太后的事情,正要發怒,卻聽阿狸繼續說:“義兄,我心裡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和自已所愛之人成家繁衍子嗣,但若是由於各種緣由不能,你們彼此有情,能在一起,也是好的!阿卓也是一樣。他和你,和我,和其他人唯一的區別,不過是所愛之人不同罷了,你又何必這麼迂腐?”
秦禹張了半天嘴,想說話,終究一句也沒說出來。阿卓卻抬起了頭,兩眼放光得看著阿狸,感恩感激。
阿松此刻傻呵呵的笑了,反正只要是阿狸說的他都同意,他端起酒盞,衝著三個人說:“不是說今晚不醉不休麼?酒喝到一半怎麼行?我給大家講講我們在海上發生的奇聞吧……”
秦禹緩和了一下臉色,想想阿卓的遭遇和阿狸的話——雖然有些直接難聽,但也不無道理……那邊阿松已經開始講起驚濤駭浪,珊瑚鯨魚。阿狸和阿卓都一邊聽,一邊“哇”得大驚小怪。秦禹無心聽故事,但看著自已的這些弟弟妹妹,無論是有血緣,還是沒有血緣,這個夜晚,這個“家庭”,都讓他感到舒暢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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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卓在別苑中,又和大哥相聚了半月,便準備回去沛國,他要早日把這個訊息告訴秦元和宇文桑。
秦禹對宇文桑還是有些不放心,他對阿卓說了自已的大計:“早晚有一天,我要親手滅掉宋國,手刃了宋王!到時家國情愛兩難之間,你敢保證這個宇文桑不會變卦?不會選擇站在宋王那一邊嗎?”
阿卓想了想,對秦禹說:“我不敢保證他做什麼選擇,但大哥放心!你的計劃我不會說出去。我和阿桑之間信任篤厚,我不會出賣他,他也絕不會出賣我。真到了那一天,了不起我們雙雙退隱,不問世事。更何況,宋王雖然是他父王,我看他對他未必沒有恨意,只不過勢單力薄,隱忍不發,也是有可能的。”
秦禹沉思了一下,突然問了一個和前面話題都不相關的問題:“你覺得歷王如何?”
阿卓說:“歷王非常出色,有雄才偉略,手腕狠辣,足夠強硬,但又不像宋王那麼窮兵黷武,不能說愛民如子,但所有事情都拿捏過分寸尺度,處理得十分恰當。文臣武將,政要軍事,他都牢牢把控在自已手中,說一不二,一點權利也沒有分給旁人。朝中對他因此十分敬畏,他也很會用人看人,只是十分多疑,很難接近。”
秦禹點了點頭,把百曉門在沛國設的暗樁地點和對接的暗號告訴了他,對他說:“你既然回去了,就幫大哥也多探聽沛國的訊息吧。等我將父親母親接出宋國,就來沛國找你和阿元。以後我們一家可在沛國團聚!”
阿卓聽了自然喜悅,背上包袱離開別苑,啟程回沛國。
雖然與親弟弟在別苑中相逢相聚,但秦禹一直也沒閒著,那一天他突然回到別苑,是因為調查刺客的事情有進展,但缺少關鍵的證據。他突然想起森格,找來阿狸問她:“若是有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別的獵犬都嗅不出,森格可有機會能嗅出來,並追蹤到藏匿此藥的位置?”
阿狸說:“試試便知!”
第二天一早,秦禹便帶著阿狸和森格進了宮中,森格嗅過了熠王殿中所有的器皿,最後用尾巴掃一個十分精緻的細瓷茶碗,正是熠王最喜歡的一隻,每次都用它來飲茶。森格又順藤摸瓜,在設在宮外的浣衣局的一個奴僕的住處終於找到了剩下的毒藥。越太后立刻下令將這個奴僕關押審問。阿狸便帶著森格離開了。
從宮外到宮內,被牽扯和關押審問的人越來越多,不久之後,這個背後主使的名字已經呼之欲出——正是熠王的一位王叔公祖歧歸。
阿卓離開後的兩天,眼見著事情就要敗露的公祖歧歸一不做二不休,領著自已的人馬衝進了王宮。明月高懸,他舉劍向天,對著朗朗星空,說要討伐垂簾聽政的越太后和熠王。一路走,一路痛斥兩人,又大聲喝罵熠王非先王親生,乃是越太后這個賤人和紀國客卿所生的野種,自已要替天行道,剷除孽種,替已故王兄守住江山。但這夜,格外安靜,外面動靜這麼大,宮中卻沒什麼反應,只有零星幾個太監宮女嚇得歪倒在牆邊。
對於這種異常的安靜公祖歧歸竟然毫無知覺,隊伍一路走到空曠的中庭,他還在慷慨激昂的罵罵咧咧,一支冷箭不知從哪射出,“嗖”的射進了他頭頂上帶著的金盔,公祖歧歸立刻停止了謾罵,趕緊縮頭下馬,身邊騎兵將士將他團團圍住,舉起盾牌,弓箭手們也都彎弓搭箭,舉向四周。突然一種說不上來的聲音由遠及近,士兵們抬頭一看,千萬支箭,密密麻麻越過宮牆,從四面八方衝著庭中落下。
箭發三輪,外面鋪天蓋地的兵甲大喊著“殺——”衝進宮門,將最後為數不多的幾個活著計程車兵和灰頭土臉的公祖歧歸拿下。
這時大殿的門從兩側開啟,越太后、還有那個和她私通的客卿,領著後面一隊禁軍從殿中走出來。客卿搖著扇子,神態自若,越太后被太監攙扶著,神色冰冷。熠王還在養傷,根本沒出現。
公祖歧歸被五花大綁著推了過來,跪在越太后的身前,越太后笑冷,話更冷。她吩咐道:“王叔剛才罵得好不痛快,恐怕是舌癢難耐!來人!先將他的舌頭割下來!”
公祖歧歸正想說——你敢!“敢”字還沒出口,就已經有人上前用勁兒一捏他的臉,下顎立刻脫臼,來人揪出他的舌頭,拔出短刀一割,血立刻飛濺而出,噴了他一身。
無錯書吧公祖歧歸面露驚恐,喉頭想發出聲音,卻被一口口鮮血堵住了,他的下巴還張著,鮮血又順著嘴角流下,染滿了衣襟。
越太后俯身向下,看著公祖歧歸瞪得溜圓,佈滿血絲的雙眼,下令道:“抄沒家產,將他全家押入天牢,擇日斬首示眾。曝屍十日,以儆效尤,死後不入宗廟,屍身不入殮、不入陵,拿出去餵狗!”
公祖歧歸滿嘴含血吱唔著挺身,被兩邊侍衛壓在兩肩,根本絲毫動彈不得。越太后微笑轉身,和客卿雙雙對對,擺駕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