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穆看見歷王，第一個上前，趕緊行禮，行完禮便諂笑著開始解釋：“陛下，您怎麼也不說一聲就來了。您要是早點知會我們，我們也不能去馬場騎馬，讓您在這兒乾等著不是？”，宗穆一邊笑，一邊趕緊遞上去一杯茶。

歷王不接茶，也不說話，眼睛看也不看宗穆，只緊抿著唇，輕蔑地看了一眼阿布萊之後，就死死盯著阿狸。

阿狸被看得低下頭去，一點兒也不想抬頭對上他的眼神。

就這麼一片寂然的沉默了好一會兒，歷王終於壓著聲音說：“你們玩得可開心？”

下首處四個人，沒有人接歷王的話。

宗穆手中還捧著茶，剛想出聲，就看到歷王一個狠惡的眼神遞過來，趕緊又把張開的雙唇使勁抿上了。

歷王站起來，繞過茶案，一步一步走到阿狸面前。

阿狸使勁低著頭，看著歷王衣袍的下襬和他的雙腳，就是不敢抬頭看他的臉和眼睛。

阿布萊此時終於想起來該給歷王見個禮，他以手貼胸，剛說了“歷王陛下”幾個字，歷王就一揮手，喚上來幾個禁軍護衛，他睥睨著阿布萊，向身後的護衛下令說：“把阿布萊親王殿下請下去！讓他學一學在我們沛國當質子的規矩！”

阿布萊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兩條胳膊就被兩個禁衛架起來了，他露出點兇悍的神色，正要掙脫，卻看見阿狸此時終於抬頭，對上歷王的一雙鷹眼道：“他只是個質子。你何必火氣這麼大？你就算要發火，也不必衝著不相干的人發……”

歷王突然露出一抹笑——笑得讓人膽寒。他帶著這笑，微俯下頭，看著阿狸的眼睛問她：“哦？那你覺得我這火氣，該向誰發？”

阿狸看著歷王，似乎看到他雙瞳深處一抹暗幽的寒光閃過，不自覺的感到背脊發冷。

這時阿布萊不怕死的盯著歷王，口氣卻是向著阿狸道：“白澤鹿神，你不必為我求情，我既然做了這質子，那便任由歷王處置。”

軒轅歷斜著眼回看阿布萊，“既然質子殿下這麼說，那本王自當隨心所欲。”，向禁衛命令道：“把他給我拉下去！先賞他二十鞭，好叫他記得今日！”

阿布萊卻說：“不用你們拉！我自已走！”，說完掙脫了禁衛架著他的手，之後又遞給阿狸一個笑臉，“鹿神不必擔心，我不會有事的！”，說完，就自已走出去了。

阿狸看看阿布萊的背影，又看看軒轅歷。發現軒轅歷似乎在觀察她的表情，她心中一亮，突然明白也許自已從一開始就不該為阿布萊求情。

但比起眼前軒轅歷的滿腔怒氣，此刻更讓阿狸心亂的，是她發現這又是一個自已沒能預知的情形。以後不知道這樣的事還會發生多少……

軒轅歷看到阿狸的眼神閃爍不定，看得出來她在想事情，但看不透她在想什麼。

原本今日只是歷王遣自已一位王叔前來做主婚者，好完成後面納采納吉納徵告期等諸多禮儀。當然，既然遣人來了，他自已也一時沒有忍住，想來看看她，他原本確實有很多疑惑，但並沒打算今日就詢問。卻沒想到他一門心思要立她為後，但她倒似沒有他軒轅歷在惻，反而更開心一樣。

宗穆捎信兒告訴他的這個阿布萊，更是個問題。說是質子，還是自已主動要來做質子，簡直是聞所未聞！明顯就是為了他口中的白澤鹿神。軒轅歷不免猜測這幾年，這個阿布萊不知道和酈公主發生了什麼？她到底明沒明白她是什麼身份？！

歷王讓姜麼麼把小瑞和小阿木汗領走了，小瑞賴著不想走，被歷王一個眼神就嚇退。

他對阿狸冷冷的說：“你跟我來。”

阿狸也不敢違背，默默在歷王身後，隨他進了行宮的書房。

到了書房，歷王在一旁的軟榻上坐好。阿狸則像個犯了錯正要被大人訓斥的孩子那樣坐也不敢坐，直愣愣站在歷王跟前。歷王盯著阿狸，審問她道：“這幾年你在辛國哪裡？”

阿狸不看歷王，微低著頭，默不作聲。

“我再問你一遍。這幾年，你在辛國哪裡？”

阿狸敷衍著回答道：“我哪裡都去了，日族，星族，月族……”

“你為何到了今日才報知去向？既然一直無恙，早先為什麼不報平安，也不早日歸來？”

阿狸搖了搖頭，“我不想說……”

歷王心頭一股火起，他突然站起身，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逼她看著自已的眼睛，看到她滿臉失措，心軟了一點，但仍然語帶凌厲的質問她：“你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

阿狸不自覺的渾身顫抖，說出來的話卻更加氣人，“既不想說，也不能說！”

歷王已經被氣的七竅生煙，但反而越是生氣，越是語塞，一時倒真不知道該怎麼再逼問下去了。

兩個人就這麼一句話不說的對峙了好一會兒。終於，歷王像是怒氣消減了一些，寒著臉對阿狸說：“再有半月便是擇定的吉日，有什麼話等到那以後再說。你最好想清楚怎麼回答你都在辛國做了什麼？我一定會再來問你！”，說完，甩下她兀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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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萊捱了二十鞭子，阿狸卻不敢去關心他。只能拿了些藥，交給姜嬤嬤去送給他，又派了自已從辰國帶過來的一名太監一名宮娥去照料他傷情。

姜嬤嬤遞完藥，回來給阿狸覆命。阿狸看姜嬤嬤復完命，躊躇著不走，知她有話要講，便對她說：“嬤嬤有什麼話便說吧。”

姜嬤嬤便開口勸阿狸道：“酈娘娘，老奴一輩子都在宮中伺候，有句話要勸一勸您，歷王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知道他的脾氣。今天若是換了別人，這王后肯定已經做不成了。王后的位子，他空懸了那麼久，就是在等你。你要是再總這麼惹怒他，恐怕後面你們都不會好受……”

阿狸略帶倔強地對姜嬤嬤說：“我也不是故意要激怒他，他要發怒，我也沒有辦法……”

姜嬤嬤聽了阿狸這話，卻忍不住笑了。“酈娘娘，宮中女人爭寵的手段，說來說去，就那幾樣！更何況，我看歷王對你有心，只要你也有心，還怕爭不到嗎？”

“我本來就沒想要爭……”，阿狸無奈的搖搖頭——她又不是為了爭寵才到這王宮裡來的。要是任由她選，她寧願留在辛國，像合不勒說的那樣，養著牛羊駝馬，恬淡簡單的過日子……

姜嬤嬤看著她，經驗十分老道的說：“宮裡的女人不比百姓，很多時候你不想爭，最後也會去爭。不爭，可能就連命都沒了……”

這句話倒是讓阿狸心中動了一下……

姜嬤嬤繼續說道：“帝王之家，不比尋常人家。你不爭不搶，只會把自已更置於不利之地。在這沛王宮裡，歷王就是你的天，是你的一切，他左右你的命運。要是真得罪了他，你怎麼能有好日子過？就算為了自已每天活得舒坦點，不也應該順著他的心意來嗎？”

阿狸一時還消化不了姜嬤嬤的話，但也不覺得她說的沒有道理，“可是我如果逆著自已的心意去做事，豈不是更加難受？”

姜嬤嬤笑道：“人心最是善變。今日對你好的，明日不一定對你好。今日對你不好的，明日沒準就對你好了。你自已也是一樣，你今天覺得是勉強，明天可能就不勉強了。我聽說你在秋獮時救了歷王一命，難道不是對他有情？人心都是肉長，你要是對他好，他怎麼會感覺不到？歷王，他能走到今天，其中坎坷，你很難想象。他不是一個完全不講情面的人。你們很快就是夫妻了，無論是為了自已，還是為了他，酈娘娘都應該想周全了再說話做事。”

阿狸說：“若我的心不在他的身上，勉強也是勉強不來的，即便是勉強了，他如此敏感，也定能察覺得出來……”。

姜嬤嬤微微嗟嘆，“酈娘娘，你以為天底下能有多少兩情相悅又天長地久的？你以為王宮裡就各個嬪妃都是和歷王心意相通？你還沒有去做，又怎麼知道他能不能體會到？你心裡勉強不勉強，其實只有你自已知道，但你若是硬要把這勉強擺給別人看，那也怪不得人家敏感多疑。哎……老奴今天話多了，望酈娘娘莫要怪罪。”

姜嬤嬤說著便施禮退出了阿狸的寢閣。

阿狸正在細細琢磨姜嬤嬤說的話，小瑞突然從門後鑽出來，“酈阿姐，我今晚在你這裡睡，好不好？”

阿狸柔和的對他說：“小瑞，你已經大了，不能老和我睡在一起。”

小瑞卻耍起賴，指著自已頭頂兩團犄角一樣的髮結說：“我還不大呢！我都還沒有束髮，更沒有行冠禮！而且……而且也就這麼幾天，等你大婚後，王兄說了，就不讓我再住在你的綴雲殿了……”

小瑞不等阿狸回答，就自已跑進了裡間，上了榻，拉起錦被，鑽進被窩。

阿狸失笑，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過去幫他將被子蓋好。又命人多拿了一床被褥出來，自已也上了榻，另蓋起被子，拍著他哄他入睡。

小瑞這一晚卻精神的很，一點也不想那麼早就睡去，他問阿狸：“酈阿姐，阿布萊為什麼叫你白澤鹿神？那不是之前那個特使給我們講的傳說裡神仙的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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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說：“嗯。就是那個神仙的名字。”

小瑞又說：“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叫你？”

“因為他以為我是那位神仙。”

小瑞回憶了下，好像當時在豹籠前，阿木汗也是這麼說的，看來很多人都誤會酈阿姐是神仙了……

小瑞又問：“那這個世界上有神仙嗎？”

阿狸這次想了想，才回答小瑞道：“你覺得有便有，你要是覺得沒有就沒有了。”

小瑞又回憶起那時，那個叫蘇和的特使給他們講的那個悽慘的故事，他故作老成的嘆了口氣，“那個特使說，雪山天神和雪域女神彼此相愛，但又把對方殺死了，這算什麼愛？愛到底是什麼呢？”

阿狸此時想起合不勒，心中一痛，幽幽的回答道：“神愛世人，解救蒼生。很多時候愛不一定會求取回報。人間的愛也有很多種。有情慾之愛，也有非情慾之愛，有親情的愛，也有愛慕的愛。愛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奉獻與歡喜。你愛慕他（她），便想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來給他（她）。你會因為他（她）的快樂而歡笑，亦會因為他（她）的悲傷而哭泣。如果他（她）要死了，你捨棄一切也會想讓他（她）繼續活下去……”

小瑞認真品味阿狸說的話，又仔細地把這話記在心裡，最後突然從被窩裡伸出兩隻手，摟著阿狸的脖子，對阿狸說：“酈阿姐，我的愛就是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阿狸苦笑了一下，對小瑞說：“你快睡吧。明早還要早起練功是不是？”

小瑞點點頭，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這一夜，阿狸卻難以入睡。她想了很多自已之前沒有去想過的問題。

她想此刻的小瑞，比天機閣的紫霄更像她的兒子。自從有了合不勒，她和成年後的瑞的一切，已經飄渺得像一陣淡淡的青煙那樣模糊了。

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不知不覺，潛移默化，就改變著一切。

合不勒會不會也有一天在她的心裡變淡變淺？她在他的心裡又會不會也是一樣？像泰浩那樣，千萬年就守著一個人，原來居然這麼不容易！

剛才姜嬤嬤的話又縈繞在她耳邊——人心最是善變……你自已也是一樣……你以為天底下能有多少兩情相悅又天長地久的？……你若是硬要把這勉強擺給別人看，那也怪不得人家敏感多疑……

秋獮時的事還歷歷在目，當時她發現自已控制不了森格的那一瞬間，迅速的做了決定——歷不能也不該死，就是這麼簡單的念頭。她一直告訴自已，那只是因為按照她之前所讀到的天機閣的啟示，軒轅歷不應該在那個時候就死去，所以她奮不顧身撲了上去。但若不是這個原因呢？夜宴的那一天晚上，看著滿天星空，他把她拉入懷中的時候，她為什麼沒有拒絕？

想了一晚也沒有完全想清楚這一切混亂的源頭。眼見著窗外面的天色已經濛濛有些發亮，她終於感到一陣睏意，睡過去之前，她腦海裡浮現的最後一句話，又是姜嬤嬤剛才對她說的——

你在秋獮時救了歷王一命，難道不是對他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