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宮中內官都是帝后親信,若懂事些,辛捷便該行禮,可這腰就是彎不下去。
因為幾位太監的內官服上,還綴著洪福齊天的補子,萬歲壽宴後連衣服都沒換。
明顯是連夜籌備,來將軍府找茬的。
遲疑不過片刻,後頭傳來林扶榮的聲音:“督公?”
張弛側首,見是他,臉上露出和煦的笑:“扶榮來了呀。”
他把林扶榮的養父從南京帶回來,先前見過幾面,兩人認識。
林扶榮快步上前,躬身行禮:“給督公請安,”他指著堂中棺木,“你們這是做甚麼?”
張弛握了他的手:“別瞎指,不吉利,”他瞟了眼辛捷,施施然道,“郡主薨逝,陛下令咱家協辦喪事,喚將軍出來接旨罷。”
啥?
辛捷也不傻,連忙抱拳:“勞煩公公先等會兒,將軍庶務繁忙,還未歸府,”
他吩咐人上茶,對林扶榮道:“扶榮,你陪公公說會話,我去尋將軍。”
出門往東,他直奔虞幼文的院落,還沒走近,就瞧見屋簷下掛滿了白綢子。
這是早就透過氣了。
辛捷牽了馬,順著皇牆西北,過西什庫,飛快奔向城外軍營。
虞幼文坐在街角,對面是端著湯碗的虞景純。
這裡木桌黑黝黝的,縫隙滿是油汙,旁邊不時跑過掛著鼻涕的孩童。
這環境與二人氣質明顯不符,可他們卻無比自然,彷彿習慣了。
虞幼文的羊肉湯來了,他舀了勺醋,抿口湯,嫌不夠味,端著醋罐子往碗裡倒:“老頭兒,你家換醋坊啦?”
擺攤的老大爺正忙著,沒搭理他。
這時,一匹駿馬從街面疾馳而過。
“誒誒誒……”虞景純咬著勺子,伸手搶過醋罐,“你喝醋還是喝湯呢!”
虞幼文望著馬上辛捷的背影:“那邊出城,是軍營方向罷。”
虞景純隨意瞄了眼:“不知道。”
他撥著湯匙,想起不高興的事,斜眸覷著他雪白的臉,戲謔地說:
“你讓柳秋連夜掛了白綢,他若回了府,早飛奔來找你了,這會兒還沒來,明顯是趴人家身上鑿了一晚上,樂不思蜀呢。”
他把話往葷了說,是想讓人難受。
果然,虞幼文聽了他的話,“咚”的一聲放下碗:“走,去看熱鬧。”
虞景純放了碎銀子,屁顛顛地跟著他上轎,此時天已經大亮,街面上行人穿梭如織,轎子游過人群,往將軍府的方向行去。
*
林燼坐在桌前批閱軍務,門哐噹一聲被推開。
辛捷氣喘吁吁地說:“將軍,宮中來人,說郡主薨了,要辦喪事。”
林燼的臉唰地白了,整個人慌了神,毛筆從手中掉落,在文書上染了一大片墨黑。
辛捷喘了口氣,撐著門扇繼續說:“柳秋像早就得了訊息,宮裡的人還沒到,她把院子都張羅好了。”
應該是昨夜宮中出了什麼意外,林燼來不及多想,迅速打馬回府。
到了將軍府門前的街,前頭路邊停著一頂轎子,轎窗是開著的,雪白的手指尖堪堪搭在視窗。
虞幼文偏著頭,晨曦攏著半張穠豔的臉,神情極冷,淡淡瞧著他。
“殿下!”林燼叫了一聲,正要上前,轎窗哐的一聲合上了。
辛捷牽著韁繩,急聲說:“將軍,宣旨的人正等著呢,不好耽擱。”
林燼盯著轎子遠去,不清楚虞幼文這是怎麼了。
他拎著馬鞭跨進府門,入眼就是一片白,簷下廊中全部換上素燈籠,掛了白綢子。
走過前堂,府中奴僕腰間都繫了白布,香案蠟燭紙錢俱已備妥,一口鑲金嵌玉的楠木棺擺在那。
仔細瞧,上面還有封棺釘。
若不是剛剛見到了人,忽然見到這些,他怕是會掀了靈堂。
林燼簡直都要氣笑了。
一晚上不回家,千辛萬苦娶回來的人,就這樣和他斷了關係。
側屋有說話聲,林燼將門踢開。
林扶榮見他進來,就要起身行禮,卻被張弛按住了肩:“將軍好大威風。”
他是明目張膽的偏愛,也是借林扶榮下林燼的臉。
林扶榮也知道,有些如坐針氈,他都不敢看門邊辛捷的臉色。
林燼懶得廢話:“聖旨呢?”
張弛暗罵一句粗鄙武人,挑著眉,蔑視地,用眼角打量著林燼。
一副不是很想說話的樣子。
房中靜極,林扶榮與辛捷有些侷促不安,林燼卻無動於衷。
他是從血屠地獄廝殺回來的,對這點把戲毫不放在眼中。
他甚至還有閒暇想一想虞幼文,他覺得虞幼文總不可能無緣無故生氣,定是他哪裡做得不對。
張弛見他竟然走神,猛地擲出一句:“傳聖上口諭!”
林燼辛捷躬身肅立,林扶榮和屋角幾個太監齊刷刷跪倒。
“京營節度使林燼,你這個忤逆不忠恬不知恥陰險狡詐的無能卑鄙小兒,你連人都照顧不好,還有臉在城門求親,求你爹的親,求你爺的親,欽此!”
皇帝真不會罵人,林燼心想。
這太監也是,唸完口諭就抿緊唇線,一張佛爺臉微微紅了。
張弛撣了撣衣袖,不自在地輕咳兩聲,然後又掛上了笑。
他把發著懵的林扶榮拉了起來:“咱家說的你再想想,”他瞥了眼辛捷,“跟著他……沒前途。”
他用力捏了捏林扶榮的手,這小子合他眼緣,提拔一下,順帶手的事兒。
“喔。”林扶榮呆呆應了。
***
虞景純回了府,到了書房,聽李斯誼之乎者也一上午,直到午飯時,才漸漸回過味來。
他一把將筷子摜到桌上:“看熱鬧,真是好大一場熱鬧,”他瞪著虞幼文,“你拿我當猴耍。”
虞幼文舀著蛋羹,吃一口,瞅著他:“才沒有。”
“還說沒有!”虞景純氣壞了,一雙鹿眸瞪得圓圓的,“你分明是怕他衝撞了父皇身邊心腹,才上趕著去露個臉。”
虞幼文撇掉蔥花,又舀了一勺:“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虞景純噎了一下,也沒心思吃飯了,走到門邊招來心腹近衛,貼著耳朵吩咐了幾句。
虞幼文眉宇微蹙:“明日早朝,會有人借愉郡主薨逝,重提東宮謀逆案,都到了這時候,你別橫生枝節。”
虞景純一臉不耐煩,朝他擺著手:“我有分寸,”他抿唇笑了,像是看好戲,“你這麼傷心,我不得備個禮哄哄。”
他端了茶盞漱口,又撐著腮看虞幼文吃飯,邊看邊懶洋洋地哼著小曲:
“愛他時似愛初生月,喜他時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鉤月……”
哼到高興處,被虞幼文壞壞地打斷了:“這雞蛋羹好吃,你再來點兒。”
虞景純不理,看他不想聽,偏要唱:“當初意兒別,今日相拋撇……”
“殿下,”近侍在門邊傳話,“宮中來人了,請崔公子前去接旨。”
“來啦!”
這首曲子唱得著實周折,可他硬要哼完最後一句。
“要相逢……似水底撈明月……”
虞幼文捏著帕子擦手,漱口起身,虞景純跟在他後頭,一道晃悠出了門。
虞景純邊走邊唱,嗓音綿綿,襯著簷下柔風,頗有些婉約風致。
可虞幼文側顏沉靜,根本不為所動,瞧著一點兒都不難過。
虞景純到底知道收斂,出了遊廊就沒再哼哼,大老遠的,就見張弛在簷下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