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景純溜得快,還不知他家父皇摔斷了腿,有偏心眼的母后在,他也不擔心虞幼文。
這會兒他的心,跟著轎子一塊搖,整個人沉浸在喜悅中。
街上傳來百姓嬉笑的聲音,他推開轎板,月光流入,映照出虞幼文茫然的臉。
虞景純好歹收了笑,細聲安慰:“都過去的事了,你別太傷心。”
這話乾巴巴的,甚至還帶著怎麼剋制都藏不住的喜色。
虞幼文懶得跟他見識,他胸口錐痛,聲音卻端得穩:“皇上定不會留我,看誰下手更快了。”
虞景純嚇著了,抱住他的胳膊:“文鳶,你別怕,我明兒就去求父皇,你不會有事的。”
“有甚麼好怕,”虞幼文抽開了手,推開轎窗看向外面,
“父親不管是誰的孩子,終究頂著皇室子的身份,謀逆案該澄清還是要澄清,皇祖母……”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想了片刻,眼眶忽然紅了,聲音哽咽地說:
“皇祖母應該也是這麼想的。”
縱然不是皇室子,可這麼些年,皇祖母是真心疼他,他不想改口。
虞景純想說什麼,被虞幼文抬手製止:
“我進宮不易,皇祖母也不回我的信,你若去後宮,便替我帶句話罷。”
他側首看著虞景純,輕聲道:“你就說林將軍處境多艱,若將來有何不測,我便跟他一起去。”
虞景純的臉唰一下白了,他知道,這話不僅是說給母后聽的,也是說給他聽的。
他從沒這麼聰明過,卻暗罵自已聰明的不是時候。
喜悅的時間太短了,像一場看得著抓不住的夢。
眼一睜,就倏然消散。
他頹然側首,望著窗外嬉笑的行人,半晌才悶悶地應了。
轎子顫悠悠的晃,虞景純心裡卻沉甸甸的,死水一般翻不起波瀾。
街面上有人打馬而過,著緋紅官袍,旋風一般。
虞景純瞅了兩眼,身影很熟,能肯定那是桐子街方向,猶如枯苗淋了春雨,他一下子又活了過來。
“你想與人同生共死,也得看他值不值當,”虞景純怕林燼跑沒了影,將虞幼文攬過來推著他看,
“那方向,你熟罷,我不是挑撥,這個時辰去那能幹啥,用肘子想都能猜到。”
他就是挑撥,虞幼文瞪他一眼,扒在轎窗上。
緋紅官袍已經離得遠了,兩側商鋪夥計提燈相送,光影朦朧的,倒也看得清楚。
那就是林燼。
可他不信,明明答應了不碰別人。
虞幼文立刻吩咐:“跟上去!”
虞景純被推到另一邊坐著,他也不生氣,乖乖地與他換了位置。
他玩味地瞧著虞幼文,見他隨著轎子前行逐漸失魂落魄,心疼之餘又生出一種快意。
馬停轎落,虞幼文眸色陰鬱,目光追逐著林燼入樓的背影,指尖顫抖起來。
虞景純看得清楚,他眼中流露的,分明是被情人背叛的不甘。
他默默欣賞了片刻,又看熱鬧不嫌事大:“走啊,去瞧瞧,”他拽不動人,便去扒扣在轎窗上的指頭,“走嘛,我替你出出氣。”
去做甚麼,聽那不堪入耳的交懽聲。
虞幼文扒著轎窗,死死不撒手,心裡翻來覆去全是酸澀。
他以為自已至少還有林燼,還有從屍山血海裡回來尋他的小乞兒。
可一轉眼,什麼都是假的。
他望不見前路歸途,什麼都沒了,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虞景純也不為難人,蹲在他身前:“文鳶吶,你別傷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看吧,就像過去那些年一樣,到頭來,只有我陪著你。
虞景純攥著他的手,輕輕拍著他的手背安撫:“要不跟我去玩兒,我帶你去散散心。”
虞幼文沒理,他抽出手,倚著轎壁,胸口亂糟糟的,像塞了團破棉絮。
木坐良久之後,他眼神漸漸凌厲,虞景純眯眼瞧著,覺得他這模樣頗為冷豔。
“去宮中報喪,愉郡主薨了。”
還是你下手最快。
虞景純嚇得沒敢動。
他吞吞吐吐地說:“今日父皇壽誕,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虞幼文輕輕的,笑出聲來:“賀禮嘛,當然要趕時候送,我不使他為難,他要高興壞了。”
皇帝確實高興壞了,他架著傷腿,靠在軟枕上:“這孩子倒是貼心,是我錯怪他了。”
報喪的人還沒走,跪在龍床前的地毯上,他被崔梓歆盯著,身子抖如篩糠。
可崔梓歆本就對虞幼文心存虧欠,這招釜底抽薪,她不認也得認。
盯了許久,她挪動目光:“軟禁多年,一句錯怪就想揭過去,未免太容易了些。”
皇帝用手臂撐著被褥,夠著身子說:“歆歆,腿疼?”
崔梓歆端著藥碗,舀了勺褐色藥汁餵過去,藥汁沿路走沿路滴,撒在皇帝雪白褻衣上到處都是。
皇帝被燙了嘴,齜著牙花子說:
“崔家離京多年,府邸早荒蕪了,前些日子抄的那幾個官員府邸,你選個看得上的,明旨賜給他,算是我的一點補償。”
崔梓歆沒說話,又餵了他一勺。
再燙就熟了,皇帝才不喝。
他撇過腦袋:“就這還不知足,那些官員富得流油,你讓他找個鋤頭挖挖,說不定還能挖著金子呢。”
這純屬沒話找話,他心中早有成算,說這些只是想慢慢談,慢慢聊。
可崔梓歆不願意。
她捂唇咳了幾聲,鬢邊點翠鳳釵輕輕搖晃,露出美人遲暮的疲態。
皇帝沒後悔下藥,大事當前,他想拉攏林燼,就不能讓崔梓歆破壞婚事。
可事到如今,卻也是真心疼:“歆歆想要甚麼,你直說罷。”
崔梓歆撥著湯匙玩,沉吟須臾:“吏部文選司主事出缺,你著人上個折,讓他頂上去。”
好大胃口,皇帝垂了眸,崔文鳶與太子交好,進官場又走他的路子,以後三方作保,官運亨通近在眼前。
況且吏部最適合安插親信,培植黨羽,誰能說他會跟太子關係好上一輩子。
若哪天鬧掰,這不是給太子添堵麼。
崔梓歆吹涼藥汁,輕嘲道:“不過是個六品小官,元之也不捨得麼?”
皇帝瞅了她兩眼,語調埋怨地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你兒子。”
這是同意了。
崔梓歆喂著藥,繼續說:“幼文畢竟是皇家郡主,喪事不能太寒磣,你上點心。”
皇帝欣然同意,他不用親自動手,省了心思,處事便格外大方。
賜楠木棺槨,賜金銀玉器陪葬,追授封號,派近侍護喪。
他巴不得立刻把虞幼文埋土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