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幼文說:“那你跟我一起。”
朝中這些人最會見風使舵,他不想讓人覺得東宮冷落林燼。
虞景純拗不過他,忍著煩躁與他一起站到林燼身邊,他在虞幼文面前不露痕跡,對林燼態度極和煦。
三人閒聊片刻,便聽到殿外磬聲輕響,殿內頓時寂靜,官員按品階各自站好。
虞幼文退到大殿西側,混入與他衣著相同的錦衣衛中行跪拜之禮。
帝后一同進殿,教坊司奏曲,等皇帝落座喝完酒,眾官員再拜,曲聲停止,降諭平身後,各位才依次入座。
虞景純座次靠前,虞幼文跪坐在他身後,他低著頭,在樂聲中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眾位官員獻賀,席間鴉雀無聲,氛圍突轉冷清。
他微微抬起頭,就見石鋒跪在玉階前,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
皇帝神色不悅,大庭廣眾的擲了玉箸,滿殿官員驚懼之下跪伏在地。
皇后倒是很開心,輕輕揚了揚手,便有內宦走下玉階,取了小太監展開的畫軸,奉到皇后身邊的姑姑手裡。
畫上觀音柔和婉約,仿若故人再現。崔梓歆說:“指揮使有心了,當賞。”
石鋒戰戰兢兢謝了恩,躬身回到自已座位上,眾臣也跟著起身。
皇帝臉色都僵硬了,握緊手裡的酒杯,環顧下方,視線落在虞景純身上。
他飲了一口酒,舒緩了神色,低聲說:“你籌謀半生,到頭來坐擁天下的,還不是我們的兒子。”
崔梓歆的臉也跟著冷了:“廢物而已,也就你當成寶。”
皇帝唇線緊繃,沒再吭聲。
崔梓歆卻不給他臉,觸及傷心事,她豁然起身,拿過畫軸,堂而皇之地揮袖離去。
文武官員匍匐跪送,殿中一下陷入僵局,連笙樂都停了。
皇帝沒示意平身,興致缺缺地坐在龍椅上,默然片刻,跟著起身出了殿。
虞景純吩咐光祿寺卿善後,示意虞幼文跟上,出殿往東走,直奔坤寧宮。
長廊掌了燈,虞景純拉著人,過了重重哨崗,進了鑲嵌金鉚的硃紅大門,遠遠看見屋簷下站著扶刀侍衛。
幾人神色肅穆威嚴,像是準備隨時拔刀進殿,虞景純一時躊躇起來。
“幹嘛呢?”他走過去。
領頭的看見他,單膝跪地行禮:“回殿下,萬歲和娘娘吵起來了。”
虞景純不信,把耳朵貼在殿門上,聽裡頭隱隱約約的,真有吵架聲:“……石鋒沒見過她,怎會畫的如此相似!”
“事有湊巧,你待如何?”
電光火石的,虞幼文明白了,再不明白石鋒畫的是什麼,就是傻了。
他有些不安,想離開此地,便扯了扯虞景純的袖子,結果被一把薅住手腕。
不及扯開,便聽裡頭又傳來皇帝的聲音: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之前三五不時就出宮,是去瞧那狗雜種罷!”
崔梓歆勃然大怒,想也不想就抬手揮去,被皇帝攥住了腕。
她喝罵道:“幼文是你嫡孫女,你怎能這樣說他。”
皇帝冷笑一聲,沒說話。
崔梓歆看他眼神玩味,胸口起伏得厲害,手不自覺攥緊了:
“滾出去,哀家不想看見你!”
相爭多年,兩人也有了默契,輕易不揭舊疤,意在給彼此留一些體面。
可皇帝飲多了酒,語氣灑脫,像是破罐子破摔:
“你明明早有察覺,卻還想推孽種上位,歆歆,朕再喜歡你,也不能棄祖宗基業於不顧。”
崔梓歆眼角泛紅,音調沙啞:“你就是個人渣,她那麼喜歡你,曜兒也敬重你,你卻……”
“求而不得的事多了去了,”皇帝專注地看著她,不屑地說,
“一個侍衛的種,能頂著皇長子的名分,也是他的福氣,”
“再說你的好妹妹又不知曉,床上浪得不像話,可惜你沒能親眼看見。”
崔梓歆容色陰冷,拔掉燭臺上的蠟燭,憤然朝皇帝砸去。
她怎麼可能不知道,臨去前她躺在血泊裡,問皇帝腰上有沒有圓形胎記。
崔梓歆那時是宮中女官,哪裡知曉這個,連她為何哭都弄不清楚。
後來才發現皇帝腰上跟死人一樣白,哪有什麼鬼胎記。
若不是此事被她察覺,又怎會傷心到壞了身子,以至生產時沒能挺過去。
皇帝被蠟燭當胸砸了個正著,燭淚順著明黃龍袍淌下,他卻不在意。
歲月流逝,他沒了年輕時的傲氣,慣著崔梓歆彷彿源自本能。
但他有底線,再如何寵著,也不能讓江山社稷落於外人之手。
當年他用撫育皇子的藉口,誘崔梓歆登上後位,卻一直未有夫妻之實。
他拉不下帝王臉面,不願強迫,後來見崔梓歆悉心照顧虞景曜,冷時添衣,熱時打扇,又親自給他啟蒙。
他覺得崔梓歆若孕育了孩子,定會如照顧虞景曜一般,照顧他們的孩子。
兩人關係也能緩和一些。
可誰料事情倒是勉強成了,崔梓歆卻比以往更冷。
這女人就是茅坑裡的臭石頭。
心裡只惦記她的好妹妹。
皇帝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微微抿了唇:“你身子沒好,別動怒。”
崔梓歆沒說話,扶著鶴形銅燭臺,才勉強站穩。
皇帝看她額間滲出汗珠,有些擔心:“那畫你喜歡便留著,石鋒在哪看見的人,我也不追究了,如何?”
崔梓歆抬起眼簾,漠然地看著他:“出去罷,我累了。”
皇帝不想走,他已經老了,還能有幾個生辰,趁著醉意,期期艾艾地走近幾步。
崔梓歆一把掀翻了燭臺。
侍衛轟然入殿,皇帝駐步,深深地看著崔梓歆,半晌才轉身。
他的目光經過山水屏風旁的侍衛,掠過去,又馬上掃回來。
“你怎麼在這?”
虞景純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皇長兄不是皇長兄,幼文不是他侄子。
虞幼文掙不開他的手,被裹挾著進了殿,此刻低垂著頭,站在虞景純身後。
崔梓歆跟著看過來,紅曳撒絢麗奪目,她只瞧了一眼,就暗道不好。
惶惶然的。
她喊了皇帝的字:“元之。”
皇帝微側首,老妖精從不給他好臉色,他下意識察覺不對,對紅曳撒說:“抬起頭來。”
虞景純也知做錯了,拉著人行禮:“父皇忙著,兒臣先告退了。”
他撞開侍衛,就要往外跑。
皇帝聲音冷厲:“站住!”
沒人聽他的,虞景純怕得不行,奪門狂奔,邊跑雙腿邊哆嗦。
皇帝追出來,正要下令東西兩側禁衛攔人,腿彎忽然捱了一腳,他一個不防,竟然滾下了臺階。
短短几息時間,他撐地穩住身形,對拔刀上階的禁衛喝道:“都退下!”
他忍著腿上劇痛,在左右攙扶下站穩,扭回頭,恨恨地看著宮燈掩映下的崔梓歆。
那神色說是狠絕無情,更像是情意深厚,他冷冷地說:
“是朕失足,與皇后無關。”